陵游半信半疑凑过去搭住他的肩:“不是罢,你看见什么了——这不是什么也没有吗!”
恂奇这才侧目看他,很疑惑地问道:“你看不到?”
陵游被他吓到了,强自镇定道:“你可别骗我,什么也没有啊。”
这下恂奇仿佛才是真正确定了一般。他拍开陵游的手,询问一旁的精灵:“她是谁?”
精灵很无奈,她们也看不到少君的执念呀。
小精灵扑扇着翅膀:“有一个办法,不过没人试过,我们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若是喝了这水……”
陵游觉得荒谬:“这么浑的水,谁知道——阿兄!”
话没说完,恂奇已经跳了下去。
往生潭不深,那长久执著的念啊,也就在这尺寸之间。陵游吓了一跳,趴到石边看去,恂奇浑身都湿透了,在水中扬起一张笑脸,冲他招了招手。
他们一路奔回西境,在长风夕阳下晒干湿意。最后躺在沙丘上看星星的时候,陵游没好气地问他:“还好没什么大事……怎么样?喝了那口脏水,和那人说上话了吗?”
恂奇笑了:“说上了啊。”
陵游十分配合他的胡话:“男的女的?姓甚名谁啊?”
恂奇的眼睛亮亮的,回答他:“暄暄啊。”
陵游觉得他疯了:“暄暄啊,暄暄又是谁啊?”
说到这句,恂奇终于来劲了。
他干脆坐起了身子,踢了他一脚,说道:“要不你帮我去看一眼罢?我不能离开西境,但我都没见过暄暄。”
陵游愣了一下,这才坐起来:“你没在开玩笑啊?”
他真没在开玩笑。
少君恂奇不仅有永生执念,这执念还是一个从来不曾谋面的姑娘。这样荒谬的秘密在他心间跌宕,撞得他一团乱麻。
他不能告诉别人,就只能告诉陵游。陵游当真半点没觉得他荒唐,扭头就去找明宿神王撒娇了。
明宿神王本就有天岁血脉,又是陵游少年恩师,禁不住他这一闹腾,就将他带了出去。
他们实在是太年轻了,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决定,不能仅凭一时的心血上头而匆促决定。
可那时候的他们不懂这些。陵游心里念着“暄暄、暄暄”,装作是明宿神王的幼子,一路来到了定世洲内。定世洲三位少神主,最大的那个已经一千多岁,不来和他一个小孩子玩耍,最小的那个内向怯懦不爱见人,面也没见上。
但陵游本来也不是为了来见她们的。
他要见的那个,此时年纪还小,虽然早慧懂事,不比凡人孩子还懵懂幼稚,但仍旧是个娇贵脆弱的神体。
他见到的时候,她觉得人形疲累,正化作本体,在花园的枝头吹风。
仙侍们笑着在树下唤她:“彤华主,枝头高,睡熟了落下来可怎么好?快下来罢。”
陵游抬着头,听见最上头那一朵照古兰用稚嫩的声音回应道:“我刚睡着……不会的。”
她显见得是睡昏了,刚说完就落了下来,陵游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她。她的花瓣在他手心颤了颤,突然跳下来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女童,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捂着脸:“吓坏我了!谢谢哥哥。”
陵游陪着她玩了一整日,回去的时候,他想着要笑话恂奇:还说什么见到了大美人暄暄,暄暄分明还是个小孩子呢。
他那次没能回去。
那时魔族突然率大军进犯,回大荒的通路被断,明宿神王率领族人上阵迎敌,阖族阵亡。死前他为护陵游,便向定世洲去信,将陵游送了过去,请平襄暂时庇佑。
他没有戳破陵游的身份。假以时日,他还要给陵游回到大荒的退路。
但陵游将这个身份认下来了。因为他亲眼看见长晔的阴谋——他要借这一场大战,清空明宿一族不肯为他所用的势力。
顺者昌,逆者亡,他要做这天界独一无二的帝君,不可有任何人与他争锋。
陵游心里清楚地明白:如果他不在,明宿之名便会彻底消失。
而同时,在他彻底坐实自己是明宿神王之子的身份之时,天岁一族的小少君陵游便是真的死了。
六翼青狮为天下狮族之首,在听说明宿一族覆没、但幼子陵游却幸存于世的时候,也派人来定世洲见过他一回。出于保护陵游的目的,他们配合着他,再也没有暴露过他的身份。
天岁神族从不与外界沟通,此番出境已是意外。使臣临走时欲言又止的眼神让他心里发酸,也就是那一次相见,陵游终于明白,他再也不能回到他的家乡。
但他后来,还是回去了一次。
那是很多年以后,彤华与他外出时遭受伏击,因他护卫不力落入了离虚幻境。
离虚幻境是世上至凶险之地,但这么多年来,却没人知道其所在。彤华出事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天界,可更多的人,都是为了离虚幻境而来。
他们不关心彤华的死活,只关心这离虚幻境之中,到底藏着什么东西。
诸天神祗费尽心思打开离虚幻境一条口子,却没人愿意进去做那个送死的探路人。
陵游要进去,可已然是一身的重伤,走两步都要喘气,被使官拦了下来。
人海茫茫,无人站出,陵游几乎咬碎了牙,可远方云端之上,却有人衣袂飞扬。
他遥遥赶来,问陵游,彤华落入离虚幻境前可有受伤,目光里带着深沉的坚定。
东海五太子玄洌孤身一人进入离虚幻境,一个时辰之后一尾青龙破空而出,直直坠落在云端,元神将散,几乎气绝,诸神连忙搭救。
玄洌得以重新化为人形之后无暇顾及自己伤势,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进去了多久。
有人答:一个时辰。
玄洌闻言安静下来,带着陵游的心也一寸寸沉默。
良久之后他终于低声开口:“里面过了整十年,日日凶险异常,伤后难以复原,我只能先回来。”
玄洌自怀中取出了一块浸透了鲜血的衣料:“抱歉,只找到了这个……”
陵游抢先一步夺到手里,看了一眼,直接便晕厥了过去。
那是彤华的袖子。
一个时辰,十年。
自彤华进去,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百二十年。
陵游因伤重昏迷被送回璇玑宫,仙侍才退下去,他就睁开了眼睛。他掩人耳目,偷偷潜回大荒神洲,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
他终于回到暌违许久的家乡,看见那样颜色凄厉的夕阳之下,一座荒芜的山坡之上,一头年轻的六翼青狮刚刚吃完了一只妖豹。
那青狮吃饱喝足,慢慢站立起来变成人形,黑衣黑袍肃杀凛冽,乌发干净利落地扎在后脑。那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少年抬手粗犷地擦拭了唇边的血液,正要离开时却看见了陵游。两个同岁的、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族亲,这一刻遥遥对立相顾无言,气质迥异。
陵游不知道那一瞬他曾经的少主在想什么——十七岁的少君恂奇才从一场死亡中脱身,带着微微的恍惚看着他:分明是曾经日日与自己一起茹毛饮血的兄弟,如今在她身边,却穿着这样温柔的蓝衣,这样干净清澈。
她必定是……很好的人。
那时的陵游尚未发觉他已与自己昔年的兄弟变得不同,他跪在恂奇的面前,抱着他的腰痛哭一场。
恂奇伸手抱住了他,问:“小游,你想不想回家?”
想不想回家?
陵游怔忪:“那彤华呢?”
英俊爽朗的黑衣少年笑着拍他的肩,骄阳一样的少主对他道:“你想回家,就回家来罢。她是我的执念,我自然要亲自去守护。”
彤华的笑脸还在眼前晃,她不喊他“陵游”,她喊他“哥哥”。
他在恂奇的相扶下站直了身子,同他道:“阿兄,我很想家。在定世洲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大荒神洲。父亲怎样了,母亲怎样了,他们是不是还在为我的死讯难过,你没有了近卫之后会不会不方便,以后仰月狐的小公主来闹腾你,会不会没人帮你挡了。我很想家,想念大荒神洲,也很想你。”
恂奇道:“没事了,你回家了。”
陵游看着他的眼睛,道:“阿兄,我很想你。”
恂奇笑着安慰他:“都回来了,还说什么想不想的?”
陵游笑着,将恂奇腰间那柄短刀抽了出来。
他不舍伤他,只能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划了自己一刀。
痛意让他的视线变得微微模糊,痛意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看着慢慢模糊远去的黑衣少年,说着从来不敢出口的心思:“阿兄,我很想家,也很想你。”
陵游终于从幻象中醒来,腿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一边怀念幻想里的那个少年,一边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记忆里的恂奇和幻象里的恂奇不一样。那年他一身重伤跑回了大荒神洲,抱着恂奇的腰痛哭,多年的思乡之苦都宣泄在那一场痛哭里。
恂奇抱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直到他哭声渐渐平息,才不带一点感情命令道:“回去。”
他放开了他,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开了他,转身向反方向走去。陵游追上去喊他“阿兄”,恂奇隔着远远的距离回头骂他:“你滚回去!”
“大荒神洲才是我的家!”
“大荒神洲不是你的家!这里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那个黑衣少年在那一刻显得无比残忍而狠心:“你的父亲是明宿神王,你的家在定世洲,你要守护的人也在定世洲。我不是你的主君,她才是。”
他在定世洲隐瞒身份多年,别人都叫他明宿小神王,没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大荒,是纯正的天岁神族。
他活了许久,看过世间百态,众生都想做人,可是做人有什么意思?大多数人,不过是顶着一副躯壳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做人的时候越久,越怀念自己还是一只野兽的时候。
弱肉强食,生老病死……一生只忠于一个人。
他的忠诚遥寄于大荒神洲,从他出生一刻已经决定,千百年来的守护不过是——他的心愿。
陵游咬着牙给自己扎好绷带,脸色冷静,一点无措和紊乱都没有。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消磨,他答应了要保护好彤华,就绝对不能死在不在她身边的地方。
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虽不多,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彤华在离虚幻境中的那一次受伤,让陵游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他失去了自己的自负,失去了自己的族兄,他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明宿神王已死,世间只留下他一个再无去处。彤华回来的时候,他想,他这孑然一身,只剩下了她。
从那之后,他不敢见到彤华受伤,偏偏彤华总是受伤。
小时候的她,会乖巧地牵着陵游的手,说有哥哥在呢,我不害怕。可是长大后的她,虽与他默契亲近万分,中间却仿佛总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当那屏障里的秘密被撕毁,他也无所遁形。
他迈步,毫不犹豫地走向森林深处。
第80章
暗恋 他只是爱上了一个未曾谋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