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出些令自己有些尴尬的眼酸,面上却一点也没流露出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很多年以前。
她的脚向前伸过去,足尖塞进了他膝盖与地面之间那点小小的缝隙,语气很生硬地同他道:“起来,地上凉。”
他没动,一只手把她下巴抬了起来,让她与他相对而视。
彤华终于避无可避地看清了他的脸。
神君看着十分年轻,长眉入鬓,一双眼暗藏星河长盛,鼻梁高挺,肌理如玉,有着天界神君极难得一见的英气。
他容色虽非至佳,却极盛,平日里又一贯冷情懒散的模样,彤华贯厌即便如此,竟还有那样多的人对他思慕。
于是惯得他本性里十分的轻慢脾性,纵有一身月色加身的清华气度,她也忘不掉他藏在好皮囊下的那些恶劣心肠。
平日里装腔作势的谦和君子,私下里暴露本性,只爱捉弄她。她恨他不过,又爱不过,一颗心被他掉得七上八下,这几日正被他从高处扔下,摔得粉碎。
他语气十分温柔地问她道:“还在生气?”
他从善如流地道歉。她想,他其实未必就是真觉得自己错了,不过是在用最快的方式把这一页揭过去,就像是她做错了无理取闹,而他只负责温柔体恤。
“这件事上你是得给他们一个说法,如你所说,知道这是个圈套,总不能自己走进去了,还被人耍得团团转。待明日陪你过了生辰,我便去三途海解决此事,不会教你为难。”
他面面俱到,处处周全,而她则太不知进退。
他那一双眼睛里藏的是腊月寒星,冷情又凉薄,可他笑着看她的时候,竟和煦如三月春风过境,拂过她心头万物逢生。
彤华注视着他温柔神色,想说:你去了之后不要逞强,做不成也没有关系。如果时间耗费太久,我就派人去接你,我绝不食言。
可她却站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将他一推,狠狠道:“你现在就走,我不想耽搁。”
他被她这猛的一下推得踉跄,以手扶地站起来,本以为他那样阴晴不定的性子,定是要冷脸了,可他面上却一丝阴郁不耐都没有。
他将手里那把扇子放在她手里,她甩手不要,他就捏着她的腕子,使了些令她难以挣脱的力道,强迫她拿着。
她被他捏得生疼,拧起了眉,也无法挣扎了。
他这才松了力道,用含着笑意的声音同她道:“扇面我画好了,不过没想到合适的字来提。旁人写的字我不爱看,不妨你给我找句话写上?”
她有些不满地生怒道:“你何必如此勉强?”
他只依旧放低姿态,反问她道:“难道临走前,你还要和我置气吗?”
可她心里在想,难道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的时候还少吗?
彤华终究乖乖地拿住了那把扇子。他低着头给她揉捏着泛了红的手腕,低声道:“你的礼物我都准备好了,就放在我案边那个小屉子里,若我明日赶不回来……”
她冷冷道:“若明日结束之前你回不来,我便绝不原谅你。”
他怔了一刻,看着她的眼睛,低低笑了出来:“暄暄,你仗着什么,这样跟我闹脾气?”
他的笑意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意味,她看不懂,却看得分明。他话语中有真切的言下之意,可惜她听不明白,也没有深究。
他含笑走了出去,外面正是深秋时节,一片萧瑟景象。他来到定世洲时春花烂漫,而今这一路行出去,枯枝落叶都踩在脚下。
彤华心头突然无限恐慌,她追出去,去追那个月白色的背影,却根本追不上他。
追逐之间天色忽然大变,寒夜无星,凉风透骨,一轮红月阴森可怖,那人站在三途海翻卷的墨色浪涛里,一身轻衫都被鲜血染透。
“孚尹!”
这个名字终于被她喊了出来。彤华满眼是泪,可她早已顾不得了,她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救他回来!
彤华扑过去,却只越过他不曾回头的身影,抓了一手空。她身子猝不及防向前冲去,以为是没有落处,却正撞入一个怀抱里。
她鼻端是烙月雅兰的细致清香,细细密密地包围了她。
步孚尹怀抱着她,抚着她微乱的发,声音带着笑意,脸色却故作嗔怒:“每回都这么从窗台上跳下来,万一哪回我没接住怎么办?”
彤华茫然地抬起头来,面上的泪没了,悔没了,痛也没了。窗外的红月没了,秋夜没了,寒风也没了。三月春光大好,面前的人还是一副少年模样。
他不再是寒星冷月疏离淡漠,而是清风骄阳温柔肆意,他微笑着望着她,眼中的喜爱毫无遮拦,柔柔的,满满的,慢慢将她包裹吞没。
少年的他自背后摸出一把长剑,寒星铁,红莲火,正是她的沉光剑。
他扶她站直了,垂首将沉光剑递给她道:“我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赶不及,你必然要埋怨我,好在赶着你生辰回来了。你看看,可喜欢吗?”
面前的步孚尹眉宇飞扬。他原本是爽朗英俊的面目,与落日残阳、大漠荒烟是万般的绝配。可是来到了定世洲,摇身一变,穿着浅色轻衫也毫不违和,注视着她的时候,大气英俊的眉眼反见了从前见不得的温柔清隽。
她痴痴地望着他,多看一眼,便多一眼。
他笑着催促她收礼物,她方握住剑柄,拔剑出鞘。
剑芒寒星,触之即燃。
她低着头看着那柄崭新的沉光剑,手微微地颤抖。
少年时,少年时,明台花,窗边月,眼前人,心上人。
她动作果决,将长剑狠狠刺进面前那人的心口。那一瞬间,她面目冰冷,眼眶中的泪倏然而落。
他面色充满了不可置信:“暄暄……”
他那样痛苦,眉头紧蹙,满头冷汗,他抓着她的肩膀,不能相信她竟这样对他。
彤华抬起头来看着他,他那样痛,要让她也感同身受。他的心有多痛,她的心就有多痛,她悲戚道:“孚尹,我很喜欢。”
孚尹,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你陪我过生辰,我也很喜欢。
尤其是你,是我最喜欢。
她抬手紧紧拥抱住他,嗓音颤抖:“可你是假的啊。”
他身前喷薄的血液,一分也没有染上她的衣裙。
这一幕多么让她感怀,她那样不舍,那样贪恋,那些从前从来不肯说出口的潜藏的爱慕全都想要对他说出,她多想要将他留下来。
奈何他不过是个假象。
彤华自幻象中醒来,心又一寸又一寸地变得冰冷。只是她的眼眶犹然发热,那些不值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绝情咒占据着她的身体,驱逐着这些她不能拥有的情感,用心头那一点隐痛,来反衬着她可笑的眼泪。
彤华面无表情地抹去眼角的湿意。
她没有猜错,当她放弃抵抗那样可以让她产生幻象的时候,她成功地被无相古树吞噬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它给她呈现一场幻梦,把她最难割舍的全部放在面前,先要她痛,要她不舍,再给她一切美好,将她彻底挽留在这一场幻梦里。
在这一场幻梦里,她起身追了出去,她留住了步孚尹,他也从不曾决绝地离去。
她会在这一场虚伪的假象里直至死去。
身侧有一股力量在隐秘持续地波动。彤华知道段玉楼必然听到了她与陵游那一场关于步孚尹的争辩,也知道他身在六道之外,或许不受无相古树影响,或许已经看到了所有她在幻象里的反应。
她知道她或许应当见他一面,可这个时候,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
她甚至直接发动衔身咒,勒令让他不能靠近。
彤华站起身来,看周围的景象。这同样是一片森林,每一棵树木都比蒙山上的树木要粗壮许多,显然这里并非蒙山。
她抬起头来,头顶的天空是一片漆黑,或者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天空。
此处唯一的光源,便是那些星星点点在林间漂浮的蓝色光点,每一点都是从这些树木之中满溢而出的灵力。
这就是蒙山地下藏着的秘密。
一片地下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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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景时未在蒙城多留,也带人出发了。
陶嫣和原博衍留在了蒙城,他们有原承思亲封的爵位,又要相谈与陆氏的生意,再加上不想年幼的阿堇继续上路奔波,因此暂时不愿离开,原景时却没再驻足。
临走时,陆聿专程来送。
陆聿面对原景时的时候,眼中仅仅保持着对一个少年的欣赏。阮傲月是他的姑姑,原景时是她的儿子,陆聿什么都知道,但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陆聿平日里没什么架子,时常步行过市,今日却乘马车而来。原景时心下稍觉奇怪,却没有深究,只是离去经过时,余光将那马车扫了一眼。
帘帐紧闭,什么也看不到。
他策马而去。
一身素衣的阮傲月隔着一辆马车的车壁,无声地送别了自己的儿子。她听着他转身离开的马蹄声,不过从车帘缝中,静静看了看他的背影。
我儿景时。
十七年未见,已出落成了这样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她这些年也听过不少来自上京和江湖的传闻,也犹豫过是否要去相见,可最终也没有去见过他。
她既与皇帝断了个干干净净,便再也不愿意同皇家惹上任何关系。
她还是阮氏小姐的时候游荡江湖,为皇帝放弃了家。后来知道皇帝另有所爱,便离开了他。她在江湖漂荡几年,再惊闻噩耗回家的时候,东阳阮氏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一个侄子,还带着一身伤病。
她年纪小,出生的时候,便连大哥的儿子阮经年都已经长到了五六岁。阮经年虽称她姑姑,小的时候也像对妹妹一样宠着她。她在外头走了一圈,天真的阮氏女被打磨得意气萧索,只有守护好自己唯一的家人,在此处定居。
帮她走出上京的,是印珈蓝,救下阮经年的,也是印珈蓝。
她犹记得阮经年当时的模样,阮氏败落,家人尽死,妻子生死不知,而他形销骨立,已无生志。意气风发的武林盟主,年轻的江湖领头人,一瞬间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阮傲月一生多舛,历尽千帆,也不过只想守着最后一个亲人,守着这点来之不易的安稳罢了。
她多想和自己的儿子团聚,可惜他野心却蓬勃昭彰,志不在此。
亲缘淡薄,不过如是。
第78章
异样 吾乃精灵遗族,曾居大荒神洲。
原景时南下之路,许久之前便已经开始计划,定下了多条路线。但因为他走时还干了一番大事,惹得原承思一路追杀,所以导致几条大路几乎全被废弃。
但好在,从蒙山中穿过的山路,他们也是摸索过的。
顺淇水而行的商船也有不少,但总会有官兵查问,无谓犯险。于是最后决定,是从山间穿行而过。
原景时先前自己就走过蒙山,本身队伍带有详细地图,而跟着他的护卫又都是野外生存的好手,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太大麻烦。
就连一向难缠的幽冥殿,也暂时不见了踪影。大约此地还在陆聿的地盘上,所以他们不曾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