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见她如此决绝抽离,听她只甩下这样泾渭分明的一句话,心里的委屈和难过愈发翻涌。她好像可以毫不犹豫地割舍,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就此轻松翻过。
他执拗地发问:“从前……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他终于看清,她是想要迫不及待地逃离从前,但他仍旧困在过去,还盼望着她也不要遗忘。
可她没有满足他这一点微薄的希望。
她站在在清晨微寒里回答他道:“不过是少年相识一场而已。”
所以,也不过只是比旁人难忘一些,而已。
没什么大不了。
彤华双手交叠于身前,微微屈膝,向他颔首行了一礼:“这些年,多谢照顾。”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就此走远。
周遭使官现身,站在四面八方向他沉默着行礼,敬谢他在璇玑宫的这许多年,而后全部果决转身,纷纷追随彤华而去。
陵游孤身站在原地,直等到所有人都离去。山间林木萧萧,风声过耳,终究只留下了他一个人。
第76章
无相 他口吻微微无奈,如此温柔地唤她……
陵游低着头,发尾扫到脸颊,目光下落,看到了地上那截细细的发辫。
他在大荒的时候,就不喜欢别人碰他的鬃毛,即便是恂奇与他打闹也不行,他非要把恂奇按在地上痛殴几下才罢休。平日里化成人身,他就随便拿发带扎个马尾,别人也不说他什么。
等到了定世洲,他依旧不喜欢别人动他的头发,可定世洲到底讲究形容,他戴玉冠不趁手,气得直接把冠砸了。
那时候那冠砸在正要进门的彤华脚边,吓了她一大跳,他慌忙凑过去给她赔不是。
后来她便让内廷给他制了各式各样的精美发带来。他束高了长发,干练又利落,还有旁人都比不得的俊俏之色。
她是唯一一个能动他头发的人。
他发间那几条细细的辫子,就是彤华无聊的时候抓他头发编的。他散发时就解了,她闲着无聊自会来抓着玩儿,这还是头一回,他没解,发却散了。
陵游躬身将发辫拾起来,随手插在腰带里,而后又拿起长剑,在地上挖起坑来。他没有用法力,费了好久的工夫,才挖出一个足以埋下火眼轮回兽的大坑。
他埋葬了它,然后再抹去了坟茔的痕迹。
许多年前,他离开大荒神洲,含着泪在夜色里与恂奇拜别。恂奇紧紧抱住他,嗓音微哑,低声同他道:“小游,以后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而不是,小游,以后在外面,若是受了委屈,就回家来找我。
火眼轮回兽在禁海之滨埋着头阖着眼,陵游不知它是真睡还是装睡,那时却希望没人看到他偷偷抹掉的眼泪。
他不知道在自己转身离开后,火眼轮回兽站在了恂奇的身边,一起目送着他远走他乡。
他这一走,即是永远。他们都心知肚明,来日方长,也许来日不会再相见了。
如此过去很多年,大荒死战之后,他的族人没了,家也没了,河流干涸,树木枯死。大荒神洲地处极西,土地因为失去水源而被落日彻底晒干,成了一片死地。
地势在失水的原因下开始倾覆,禁海吞没了大半个大荒神洲,之后这一千八百年里,早已彻底沉没。
他们彻底成了在外漂泊无家可归的孤人,守疆的巨兽内丹被剖,再也不能轮回重生,甚至无法被埋葬在故土之上。
陵游埋了火眼轮回兽,又去埋出野。他是狮子,凶狠惯了,一直不大喜欢猫。出野自打出现就不受他的喜欢,每每变成个少年模样蹭到彤华怀里撒娇撒痴,他便气上眉梢,提着剑喊他:“我看你是想死了。”
今日出野死在了这里。
陵游有些迟钝的麻木。在今日之前,他完全不知道出野居然与步孚尹有过联系,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想不通他们有过怎样的交集。
出野不过是个几百岁的小妖,可步孚尹已经死去太久。
但他不再去想了。
他在这一刻才散去了昔年里对出野的芥蒂,步孚尹的名字终于还是将他们串联在了一起,仿佛冥冥之中他们也有了一分相同的联系。
陵游艰难地辨别着方向,走下山去,从蒙山下流淌不绝的淇水之中捞了两条鱼上来,又重新向山上走去。
那只猫最爱吃鱼,他原本打算将他带下来,就葬在淇水旁边。但是他又想起孤独的火眼轮回兽,心里又生出些自私的念头。
轮回兽已在此处孤单地驻守了这么多年,那只猫儿活泼,将他们葬在一起,还能做个伴。
至于那猫儿的口腹之欲,大不了他来弥补就是了。
陵游拎着鱼往回走去,但一直在无意识地打着转儿。明明之前众人一起上山时,他一直沿路留有标记,下山时也同样做了记号,但是此刻他却发现,那些标记全部都变得十分混乱,即便是他这样擅长追踪的人,也几乎无法辨明方向。
他一路摸索着那些标记,艰难找路,走深了之后渐渐看到被红英标记过的树木。
他在出野坟前将鱼放下,转身检查那些树木上的痕迹。分明方才刚被红英越过,但此刻已有不少树木生长出了新的枝干,甚至于连树干上的痕迹都渐渐消失。
这样怪异的生长速度,让他心头的不安越发强烈。
之前他一直以为是火眼轮回兽为保护此地防人发现,才用致幻之能设下禁制,可如今轮回兽已死,禁制却还在。
这里的树木一定是有问题的,但在经历过霸道的红英神火之后,居然还有这样旺盛的姿态,这实在是太过诡异。
陵游下意识皱紧了眉,躬身仔细检查了这些树木的根系,起身时腰间的发辫因他动作而掉了出来。
他心里有些急,随手将它拾起来塞进护腕之中,这一塞却让他立时顿住。
他的手指勾着那里面的东西缓缓取出,入目赫然是火眼轮回兽的完整元灵。这一颗小小元灵掩藏了柔和的光芒,收敛了所有气息,静静地躲在了他的身上。
他忽而想起彤华方才拨开他手的动作。
他霍然看向彤华离去的方向。
--
彤华原本也觉得,此处的禁制应当是火眼轮回兽设下的。可她走了没多久便发现,那道禁制依旧存在,并且还在不断误导着她的方向。
她站定在一棵树前,倾身嗅了嗅,这棵树散发的气息,也与旁边的几棵树木不同。
她放出神火,是想要利用红英标记。其他树干表面颜色都会变得深一些,但这一棵树木上遗留的香气却很淡,模样也几乎未变,又或者是已经消弭了红英的影响,重新长回了原先的样子。
她对着身后的使官吩咐道:“在红英蔓延范围之内,保持联系,分开去查。”
她指了指面前那棵树的痕迹:“就查这一种。”
使官得令,四散而去。
蒙山可说是大昭境内最大的木材供给地之一。这里的树木异常粗壮,茂盛得几乎有些不合常理。彤华取下发簪,在那棵树木的枝干上狠狠一划,裂缝的边缘却没有任何被红莲火灼烧的痕迹。
金克木,木生火而克土,可红英火和红莲火在此都没发挥原本的力量,而蒙山上土壤也肥沃殷实,此处竟是与五行相生相克之道相悖。
一切皆非真实相,恐怕这地下藏的不是别的,而是那棵传说中不知扎根何处的古树无相。
彤华大概能想通了,此处的禁制与她那位长姐昭元逃不了关系。
昭元一直想要把手伸到她的地盘上来,之前在苍北提前于她找到那半血狐族是一件,如今在蒙山发现无相木又是一件。
无相木当初从天界被步孚尹一剑劈落,本以为离了神族环境,便早该枯死。可是它在此处藏匿多年,居然一直好好地存活,还有余力散发幻象使人难以靠近。细究其中,必有原因。
昭元不会想不到这是无相木,却也必然被幻象所迷,不得靠近,所以便干脆在此处再设下一道禁制防人窥探,而后再引她前来,让她替她做一回探路先锋。
彤华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赞许还是嘲弄的意思,冷笑道:“步孚尹可真是好本事。”
他当年投诚之后,未过多时便去屠戮凤族,又杀上天界。当初砍落无相木,如今看来,竟全是在他计算之中。
他八成知道自己难以成功复仇,兴许自己也要因此殒命,但是只要能让无相木落下凡间,便尚有机会庇护残余的族人。
如今看来,他也果然是如此做的。
他将无相木藏在蒙山,又将族人藏在无相木下。如此,有无相木幻象庇佑,即便是知道了此处有蹊跷,恐怕也是查不出来的。
她身边跟随的使官闻言却不敢出声。这个禁忌今日已犯了多回,他们做部下的,得少主宽待是一回事,不分上下地妄议又是另一回事。
探查的使官不多时就回来复命,言道在红英经过的范围内,至少找到了几十棵这样的树,其形状与普通的树木无异,可是经过红英标记之后,便可以准确辨认。
彤华心中所想被证实,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树都是无相木,无相木也不可能藏在如此一座几乎没有防御的蒙山之上。它经年累月不曾被人发现,而蒙山地下,又藏着些或许马上就可以揭开的秘密。
她已有定论,便将手掌覆盖在面前那棵树的树干之上,旋即闭上了眼睛,散去了身周的神力戒备。
几乎就在刹那之间,她身形一闪,转瞬被树吸入,消没了身影,等到意识回神的时候,已经身在璇玑宫夙夕殿里。
她看着殿外的凋敝景象,意识微微有些模糊,旋即听到陵游在她面前喊道:“不行!”
不行什么?有什么不行的?陵游才与她决裂,凭什么这样大呼小叫?她感到头疼,皱着眉抬起头来瞧他,余光中却看到了另外一道身影。
彤华微微怔住。
陵游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不妥,只拧着眉注视着她,脸上全是愠色。
他手里扯着一本奏本,语速飞快地同她道:“你明知道这就是个陷阱,摆明了是借之前那桩事来设下圈套,迫你二人离心,说不定还能要了他的性命!你这是让他去送死!”
彤华头脑还没跟上来,话却先说出来了:“既知是离心的圈套,入局之后,又岂能如他所愿?”
此话一出,彤华微怔,终于想起这是什么时候。
明明时间已经过去许久,接下来的情形也变得有些模糊,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又好像缓缓在她眼前拨开迷雾。
她没敢偏头,因为突然间不敢去看旁边那个人。她心里想着,接下来那人就该请陵游出去了,果真旋即耳边便响起一道清冷如月的嗓音——
“陵游,你先出去。”
一切都对上了。
那穿着霜月白的神君坐在一旁,手里慢慢将折扇收拢。他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脸上也没什么表情。陵游还想要说什么,在他淡然目光之下只好闭嘴,愤愤走了出去,把大门闭上。
彤华坐在低椅上,心里生怯,垂着头只看面前的地砖,而那砖面之上旋即有人站定。
他的靴面是霜月白色的浮光锦,衣角绣着烙月雅兰的纹样,她嗅到他衣服上烙月雅兰味道的浅淡熏香。
他屈身蹲了下来,衣袍落地,微微向前倾身之间,一边膝盖虚压在地上,衣角正挡住她软底绣鞋上红英花的纹样。
“暄暄。”
他口吻微微无奈,如此温柔地唤她。
第77章
幻象 她会在这一场假象里直至死去。
彤华冷硬已久的心,突然便因这一声称呼泛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