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默契都是被陵游自己戳破的。
他也并不后悔,只是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道:“你只知道这些。”
可其实还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陵游始终无法忘记过去发生的一切,心中千般万般不甘,都想要在此刻对她和盘托出。
但在他放弃了她所给的最后一次机会之后,在他选择了站在步孚尹那边、选择了放弃她站在她的对面之后,她对他所有的特殊和耐心都已经告罄。
彤华无谓地对他摇摇头,道:“我不需要知道别的。”
她将沉光举到他的面前:“我也以此剑送你,自行了断。你不自绝,我会动手。”
她痛下杀手的模样实在太过平静。她杀一个与她无冤无仇的火眼轮回兽是这样,杀一个被她利用至死的猫妖出野是这样,如今,杀一个从幼时起便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青梅竹马,也是这样。
她杀心起时,对他和对旁人没有任何区别。
陵游垂眼看着沉光剑上曾代表着恂奇的炽烈寒芒,默然片刻,问她道:“为何要杀他?”
彤华目光一暗,手下忽而一转,剑刃便直接抹向他咽喉。
陵游立刻抬手紧扣住她手腕,可脖颈处还是被划伤。这一剑动作毫不犹豫,若他稍晚一刻,便会丧命于此。
她根本没想要收招。
陵游不惧死,但他偏要问出个所以然。他紧紧扣着她的手腕,声音也大了几分:“为何要杀他?!”
第75章
背离 在血仇面前,至爱亦可杀。……
他的手握在了她的手镯上,因为过于用力,而使坚硬的玉石与她腕骨厮磨,泛出了清晰的痛意。
彤华因这样的痛意而感到厌烦,左手一松,长剑落下,被她右手接过向上一扬,从他垂落在肩侧的发间划过。
她终究还是念在旧日情谊,留下了他的性命。只是随着他的断发落地,这些年相携的情谊,也尽止于此。
陵游咬着牙,眼眶一下就热了。他不肯松开她的手,不肯了断他们之间多年相携的时光,只死死地盯着彤华的眼睛。
他知道是自己的选择导致了这样的局面,他知道她性情使然,绝不肯再粉饰太平,但心中还剩下一点侥幸,不肯相信她会这样放开自己。
彤华没有挣脱,可是只与他对视了一瞬,便别开了目光。
她忽略了他眼底里那些对她的情谊,只刻意将他所有的执著,全部都当作是他对步孚尹亡故的愤恨。
她平静道:“步孚尹,你觉得他死的冤。”
她将这个旁人都以为是讳莫如深的名字轻易提起,没有声嘶力竭,淡然得就像在说今日的天色真好。
她不是忌讳,她只是不想提。
陵游想要开口,彤华又开口道:“他死了有多久了?一千……”
她眼前浮出了一点迷惘,仿佛是真的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陵游凝视她,默了一瞬,方接口道:“至你今岁生辰过,便是一千六百年整。”
她静静站定在原地,许久才道:“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离她最后一次因为步孚尹犯下大错,已经过了一千六百年。
彤华回头看向陵游,偏头问道:“两仪山,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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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彤华如今与昭元维持着表面的和气,只偶尔小打小闹,也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但在从前,她们是真的曾经撕破脸面地争斗过。
彤华也有过十分疯狂的时候,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不肯有一丁半点的退让。
那种不顾一切的狠绝,甚至可以让她当着昭元的面,杀死她部下使官,而后再满目戾气地对昭元威逼要挟。
那时她们之间的关系几乎已至誓不两立。彤华凭借步孚尹运筹帷幄的算计,在局势中处处占优。直到二人在两仪山爆发了最后的一场激战,彤华亲自带了三百使官前去,可是步孚尹却失算了。
昭元出动了部下大半使官与仙卫,仿佛是全然知晓她的行动一般。彤华每退至一处,皆会遇到伏击和截杀的人手。
她带着自己的部下且战且退,心想:没关系,一切都有他在。
有步孚尹在,他一定能最快发现她在两仪山的情况,而后为自己安排后手。
等他来了,就没事了。
他们被昭元的部下重重围困,几日几夜不能脱身,而彤华三百使官尽数牺牲。从她出生便守护在她身边的护卫尔娘,流干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液。
她一手抚着彤华的脸庞,一手拉着彤华的手。她笑着看彤华苍白的脸色,眼睛里是浓重的不舍与担忧。
这一生这样长,她陪伴这个小姑娘长大,也只能陪到此处。
尔娘就像往日里对她殷切的叮嘱一样轻轻道:“少主,不要怕,要回家了。”
她倒在她身边,直到眼睛慢慢失去了最后一抹光亮。
彤华看着她的长姐雍容华贵地从使官仙卫的包围圈里,曼步走到她面前,她终于明白——
没有后手了。
步孚尹不会来了。
临走前他深沉注视着自己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相信我,暄暄,一切都有我。”
她相信了他,可她却忘了,她也是他的敌人。他一边深情地说着会和她一直走下去,一边精妙地设计送给她的死局。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昭元不杀彤华,只是与她轻声道:“其实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与步孚尹合谋,是要让你看看,你留下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三百使官全部牺牲,四十七人尸骨无存,一百一十六人遗体不全。最后留在英灵殿的那些牌位,名字都是她一个个亲手写下,直到如今,她都记得他们的名字和模样。
那是璇玑宫最惨重的一场伤亡。
那时她行一路,一路都是他们的尸体,他们护卫她到最后一刻。初时是她安慰他们等步使君至,后来是他们告诉她要等步使君至。她一点点被绝望吞没,直至最后一刻彻底窒息。
彤华一直记着当初那种等死的感觉,至今不能忘,不敢忘。她不愿意让别人提步孚尹,因为提到步孚尹,便要让她想起少时那个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自己。
步孚尹见证了她一整个少年慕艾的纯真时期,最后狠狠给她上了一课,将她变成如今这副心肠冷硬的模样。
她知道步孚尹的心中有恨,从他孤身离开大荒神洲之时起,他就始终对神族含着深切的恨意。
但她从前太天真了。她总觉得,自己与他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他再恨她,也终究爱她。
她错了。
她终于看清步孚尹是什么样的人。他心中诚然喜爱她,但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远远凌驾在这微薄的感情之上。
她并不是他不可舍弃,在血仇面前,至爱亦可杀。
彤华学会了这一点,在他夺取她性命之前,她先下了杀手。
那时候正是她两百岁的生辰之宴,步孚尹的死讯自三途海上传回,席上那些盼着他殒命的神仙终于再也掩饰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们高举起酒杯,贺她生辰之喜,贺她诛杀逆臣之功,而后在推杯换盏之间,笑她自断一臂,笑她自毁生路。
他们等着她失去步孚尹之后只能坠落的那一日。
但彤华没有如他们的心愿。
他们以为她一直还是从前那个空有身份却无权力、满心只知道小情小爱的愚蠢神女,在步孚尹死后,便再也无力掀起任何风浪。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步孚尹的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他的死亡给了彤华足够的理由,让她一寸一寸从平襄和昭元的手上撕下属于自己的势力。
她锋芒毕露,再不见任何谨小慎微之色,行事愈发狂妄,有理时得寸进尺,无理时仗势欺人,直发展到如今天庭都对她忌惮的程度。
这一路走来并算不得容易,那种挣扎多时之后依旧被人背叛的窒息感始终在她背后逼迫着她。
而今日陵游也绝然站在了她的对面,仿佛这些年来一切都没有变过,无论她如何想要挽留,都无法阻止对方的转身和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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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游听见“两仪山”,脸色倏然白了半分。
他守在彤华身边,当日一直有心阻止她争斗,可是见势不妙,心里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本就是彤华手里最锋利的一柄剑。他分得清是非黑白,也愿意为她染上一身血污。如果一切真的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当彤华选择了敌人,他也就会毫不犹豫地出鞘。
他一直是彤华身边最后的一道防线,但在她出战两仪山的时候,他却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相信了步孚尹口中的“另有安排”,也错过了两仪山上发生的一切,直到他得知彤华没能从两仪山回来,才意料到这一出调虎离山之计,才明白步孚尹根本没有向两仪山增派后手的打算。
这一点实在是事实确凿。死去的使官都是他多年同僚,英灵殿里的每一个名字他都认识——他没有任何可以替步孚尹向她辩驳的余地。
彤华看着面前的陵游,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是他先背叛了我,想要我的性命。”
陵游无法解释两仪山发生的一切,但心里仍旧相信步孚尹,所以此刻也坚决地同她道:“即便这世上所有人都背叛你,他也绝对不会。”
彤华纤细的眉尾微微向上一挑,有一抹讽刺的神情在脸上一闪而过,而后又重新变得冷寂:“他说恨我的时候,你见过吗?”
她还记得当初,他卸下了温和的面具,用满目的恨意望着她道:“我生平如此,最恨之人,舍你其谁?”
他也将恨意付诸行动了。他恨不能杀了她,与她直至你死我活。
陵游同样无法反驳。
这世上如果有一个人可以和步孚尹感同身受,那么一定就是陵游。他坚信他爱意的同时,也理解他的恨意。
彤华心中终于泛起不忍,面上却半分没有流露。她垂下头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顺势收回沉光,将长簪别回发间,对他轻轻道:“走罢。”
陵游的眼眶泛红,喉咙干涩,拒绝的话语卡在那里不上不下,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彤华似有厌倦之色地错开了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她的使官围绕着她,守护在她的四面八方,每一道气息和目光都可以被她轻易捕捉感应。
只要她愿意,心声也同样。
那些忠心的、不忠的,全都混杂在一起,再被她清清楚楚地分开。
他们都在看着她,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彤华回过头看着陵游,他的情绪已经冲到最前,顾不得别的什么,所以此时,也不是她再与他多言的好时机。
她微微顿了顿,将手腕一转,别开了他握住她的那只手,抽离之前,手下却用了些力,反在他的手腕轻轻捏了一下。
她一瞬间便松开了他的手,只口中冷漠道:“你既为他鸣不平,今日之后,我等着你来为他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