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招绝快不过它,它已近在咫尺了,它知道。
而那一刻,却有一黑色身影飞快闪过,毫不犹豫扑向它伸开的巨掌。
是出野。
它长而尖锐的獠牙刺穿了出野的身躯。出野外貌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上身单薄,被刺穿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却恍若感觉不到痛楚,向上一挣,要拦它即将拍下的一掌。
彤华手中寒芒一闪,沉光已立时穿过出野身躯,力道分毫不减地狠狠扎进了轮回兽心口,从它背后直飞而出,击碎一棵树木后擦过陵游耳边,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陵游下意识闪避,而一避之间彤华已出手穿过出野身躯,从那个血洞里狠狠一握,生取了轮回兽内丹。
内丹生取,何其痛苦,火眼轮回兽的修为顷刻之间被抓去了旁人的手里。它将出野狠狠一拨,将他单薄的身躯扫落一旁,那一刻彤华与火眼轮回兽之间再无阻碍。
它不需要什么内丹修为,它原本就是凶兽,杀她用足够凶狠的杀招足够了。
而她武器已失,近在咫尺。
没人能再阻止它杀她了。
她冰凉的眼神注视着它,那样的眼神有些像当年的步孚尹,恨意和仇恨都不再汹涌澎湃,他只是对面前发生的一切都冷血淡漠,仿佛没有任何事能激起他的情绪。
那个凉薄的使君步孚尹,那个不肯辜负大荒神洲的少君恂奇,给它传来的遗命却是——
日后若彤华君有难,你务必护她周全。
仇啊,恨啊,他这一生匆匆到最后,还是她最难忘。
它痛苦地悲号:是她——!是她害死了你啊——
杀她,便负你心愿,不杀她,便负你性命。火眼轮回兽毫不犹豫抬起巨掌,要杀面前的彤华。而众使官早已结网在它面前,合力向后一拖,将它困在地上。
尘埃落定。
第74章
生杀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火眼轮回兽深恨这些虚伪而贪婪狠毒的神族,即便是在这座小小蒙山里藏身多年,也不曾消磨当初想要复仇的夙愿。
它抗争到最后一刻才沉重地倒在了地上。它呼哧呼哧地喘着沉重的粗气,看着彤华走到自己面前。
它当然知道她是谁。
当初大荒覆灭后,四散分离的小族乱成一团。而已经投身在定世洲的恂奇,又暗中将它与小族幸存者迁到这里,嘱托它在此处保护好它们。
轮回兽以为他要积攒力量向长晔复仇,又或者是要伺机夺回大荒神洲,让族人们还于故土,摩拳擦掌要跟着他去冲锋陷阵。
但恂奇却没有这个意思。
他安顿了他们,便要重新回到定世洲去。轮回兽十分不解地问他,即便此刻不是好的时机,也大可以再忍耐等候,为何不与他们一走了之,何苦回那神族之地为人部下?
直到很多年后,他才回答了它的问题。
“在大荒的时候,我就已经念了她许多年。”
他也有无奈而自惭的时候,绵延到如今,都成痛意。
“是我错了。”
是他放不下自己的族人,却也放不下她。
火眼轮回兽看着彤华一步步走近自己,心里预料到自己的结局,立刻便开始自毁元灵,不肯像那些可怜的族人一样,让自己的神元落到神族的手里。
可她冰凉的手指已经点在它的额上,阻止了它的动作。强大的神力蔓延它全身,使它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她来摆布。
火眼轮回兽认得出来,那不是她原本的神力。
那股神力来源于何处它非常了解,正如那柄长剑必然出自它追随的那位少君恂奇一样,这神力,也同样来源于恂奇。
恂奇已死,步孚尹已死,正是死在她的手里。他的神力尽归她所有,此刻,也是这一股神力侵蚀了它的身体。
火眼轮回兽死了。
它想起了那个平和的大荒神洲故地。东境的往生潭之中藏着美丽奇绝的传说,从北境斜流入南境的那两条大河湍急雄浑。
年幼的狮族少君躺在沙丘看苍茫的落日,鸣日鸥对遥远的落日啼叫,自由的声音响亮而清脆,直直传到世界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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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收了那枚剖出的内丹,缓缓地走到了陵游面前。
方才他站得远,可是见到轮回兽殊死一搏,仍旧是立刻提剑而来想要阻止。凭他的速度,本可以拦下轮回兽和彤华的动作,可彤华却飞出一剑,挡住了他的脚步。
他们相处多年,如此了解彼此。陵游心里清清楚楚,她杀心已决,也已经看出他今日所有的小动作,这一剑就是对他最后的警告。
事已至此,他没想要停下,可惜只是脚下这一顿,轮回兽便已丧命在彤华手中。
陵游抬起眼,目光从已死的轮回兽身上,慢慢转移到彤华手中那颗光芒柔和的内丹,再慢慢转移到她的脸上。
他脸颊的伤口有着被火烫过的痕迹,但因是神器所伤,始终无法愈合,淌出的血滑过脸颊,滴落在他湛蓝轻衣。
彤华在他面前几步立定,对着他伸出手去。陵游下意识便退了一步,脚下一时不稳,用重剑撑了一把才站住。
但彤华却并不是要对他做什么。他身后的沉光感觉到主人的召唤,重新回到彤华的手上。陵游这一步拉开了与彤华的距离,此刻,那柄剑就停留在他们的中间。
他喉头滚了一下,有些无措,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彤华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而后转过身走向出野。
她左手反持沉光,屈身蹲在出野身边,右手拿着火眼轮回兽的内丹,悬于出野上身那个巨大的伤口处。
在内丹平和的光芒包裹之下,他源源不断流淌的鲜血竟慢慢止住了,伤口也开始有了愈合的迹象。
她看着出野道:“方才是我害了你。”
出野摇了摇头,口中道:“没关系。”
他声音十分虚弱,几个字节说得缓慢而小声,可他还是努力看着她扯出一个笑意来:“不怪你……”
扑上去的时候,他也没有想太多,就只是想保护她而已。她明见他受伤却不救,反而借他身躯作挡,刺穿他再杀轮回兽,他都不怪她。
如果她不能保住自己,那么他们这么卖力与它搏斗,又这样豁出命去,这一切不就都不值得了吗?
可彤华看着他,微微顿了半刻,却只是十分漠然地说道:“你的确不该怪我。”
出野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有些僵滞。
彤华的手慢慢拉高了,内丹远离了出野,可却又没有完全离去。于是他的伤口又缓缓渗出血来,痛苦重新充斥他身躯,他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缓慢地流逝。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这生机,但想要抬手却无力。那柔和的光芒无法落在他的身上,而彤华的长剑已经抵在了他的心口。
她开口道:“我是故意没有出手,故意站到离你最近的地方引你来救我。我花了五十年的时间也没把你养熟,你既非忠心于我,我又为何费心救你性命?”
出野的心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这些年他与她来来往往,多的是亲昵得过分的时候。他以为她其实是个好脾气的神女,却原来,传闻一点也不假。
曾言笑晏晏的假象被撕去,她并不温和,也不喜欢同人亲近。
她真正的模样遥远而冰冷,她是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上位者,她心狠手辣,她不择手段,她冷漠以至于冷血,她要扫清一切障碍,无论对面是谁。
她始终孤身一人。
剑刃的寒光转过她的脸颊,她看着他道:“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出野。”
选她,还是选他。
选生,还是选死。
出野很深地望着她,头微微向她的方向偏了偏,就像从前每一次做猫儿向她撒娇时的那样。
彤华的心里微微一松,可还没将内丹放下,出野便放下了手。
他不再试图去争取那一道最后的生机,而是十分决绝地握住了剑刃,将剑锋送进了自己的咽喉。
他那双干净又天真的眼睛注视着她,含着湿润的水气,慢慢地归于寂静。
躺在地上气绝的黑衣少年,看上去还是没长大的孩子模样。他的眼睛没有闭上,上身一片模糊,硕大一个血洞吞噬了他。
彤华保持着那个姿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直起身来。她的动作仿佛十分疲惫,好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将沉光剑从他身体里拔出。
出野元灵散尽,重新变回了本体,一只毛色乌黑的猫。
他没做过什么坏事,五十年前吃了李老三两条鱼,五十年里一直都在李家报恩。忙碌的时候,他变成人形给李家当跑腿的伙计,清闲的时候,他变回本体趴在李老三的腿上,由他摸着自己的毛逗趣。
这回临走前,如今的老板还替他爹夸了他,招呼他办完了事回来玩儿,他要给他试试新手艺,不辣,猫儿也能吃。
他回不去了。
彤华不再望他,回过身面对陵游的方向,对着他走过去。陵游清晰地看见她此刻的眼睛,仿佛是望不到底的漆黑深潭。
多年相守的默契,使得在这一刻,他即便是这样安静地对视一眼,也能明白她心中的所想——
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陵游很清楚自己应该说什么。她对他别无所求,只要一个最坚定的选择。只要他说,她就可以容忍他方才一切的行动。
但他开口,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陵游眼眶有些红,却不是唇亡齿寒的悲意。
他向她隐藏了一生的秘密,都在此刻坦白:“我是天岁族四翼青狮陵游,少君恂奇族弟,自出生被送到他身边,护卫于他。六岁那年,明宿神王收我为子,而后少君恂奇命我从此身份,到你身边,奉你为主。”
彤华眼里最后的一点光亮终于熄灭了。
她有些讽刺地扯了扯唇角,忽觉此刻实在是有些孤单得可笑。
恂奇,步孚尹。他分明已经死了,已经从自己的生命里彻底走了出去,可为什么还要留下这么多人,为什么还要像幽灵一般,阴魂不散地围绕在她身边?
出野为了他放弃了自己,而此刻,连陵游也要被他夺去。
先前薄恒对她说过的话一点都没错,她身边剩下的人不多了,连陵游,她也留不下来了。
陵游看见她的神色,有些痛心地皱紧了眉头,对她伸出手去。
但彤华立刻后退一步避开了。
陵游在原地沉默片刻,低声道:“抱歉,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过。”
彤华微讽道:“你不说,我也不查吗?”
步孚尹是天岁神族的少君,陵游从前出身的明宿一族也有天岁血脉。她就是再愚蠢,也不至于半分都不去了解。
只是这些事,他不说,她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年,他们原本一直保持着这样的默契,哪怕今日陵游露出了那么多的破绽,她依旧没有点破,愿意和他继续那么糊里糊涂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