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程左右都绕不开一个兰字。彤华背对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唇角勾起来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没回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兰亭,好啊,姓什么?”
“随你来定。”
“那我也送你一个名,姓随你定。”
她止步回头。早春的傍晚,天微微暗,寒风料峭。满山凛凛,不见春意,她是此间唯一亮色,花开在她眼中,枝条蔓延是她长眉,一团火一样的明媚艳丽,体温却是冰凉的。
她口中念出两个字,问他,好听吗?
他心里念一遍,明白了她的意思,口中道好啊,甚合我意。
从那以后,步孚尹行走人间,就叫谢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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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圈子里渐渐大家都知道了,那位被包了七年有余的清倌谢郎,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恩客。而更要命的是,他穷困潦倒,手上并没有足以让他选择自己生活的钱财。
曾经他可以对所有客人和其他看不过他的小倌不屑一顾,但现在不可以了,他再也没有了可供他清高的资本。
倾城是在街上闲转的时候听见了这个消息,那时候还是白天,但是她扭头就走向了城南那家南风馆。
有洒扫的小子来迎倾城,笑着阻拦道:“这位姑娘,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还没开业呢。”
倾城倒也没硬闯,直接扔给他一大锭金子:“给我叫谢以之。”
那小子十分为难,倾城嗤笑道:“不够?那我自己找。”
她一把推开了他,走到后院去,正巧看见谢以之站在井边,脚边的水桶被人踢翻,水溅了他一身。
他依旧是用淡漠厌恶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对眼前的境况毫不在乎一样,但背绷得笔直,手也在背后捏成了拳。
倾城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谢以之被几个小倌欺辱。周遭不是没有旁人,却没有人去帮谢以之。
那是清白的谢以之,干净的谢以之,高傲的谢以之,永远漠然地俯视他们的谢以之。明明大家从小就生活在了一起,可是谢以之就像从来没有被踩在泥里一样。
凭什么?
倾城没有看得太久,因为那些人的言辞和举动很快过分起来,而谢以之生着一张步孚尹的脸,她没办法想象步孚尹无助受辱至此地步,哪怕面前只是与他相像的谢以之。
她走了出去,掣出鞭子,将那几个小倌全部一鞭抽翻在地。有护院和小子喊着冲上来,倾城通通扔给他们金子解决:“拿去治他们的伤,闭嘴,安静,立刻滚远。”
老板也闻讯赶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家闻名的南风馆竟然不属陆氏,而这足以证明谢以之仅仅用自己的名声就帮他们赚取了多么大的利润。
谢以之不可能一直不接客,他被养了这么多年,老板不可能放任他这样浪费自己当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钱财。
他不阻止旁人欺辱谢以之,是因为他需要有人折断谢以之一身傲骨,好让他明白,如今已经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情况。
他冷眼看着倾城,正待说话,倾城回过头对他道:“贺姑娘让我来看看谢郎,这才几日,老板倒真会养人。”
那老板眯眼,明显不太相信:“贺姑娘之前已经说过不会再来……”
倾城笑,很无语地摆出一个公式化的表情:“贺姑娘在你这里砸了这么多金子,还不够她开个玩笑吗?”
老板迟疑道:“那姑娘今日来……?”
倾城摸出几张纸来递给他:“奉贺姑娘的意思,来为谢郎赎身。”
老板打开那几张银票,琢磨道:“以谢郎如今的名气,外面的开价水涨船高,姑娘的价钱,恐怕还不够。”
倾城冷笑,挑眉看着他,想听听他要把谢以之卖出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老板凝着她,思忖着又报出了一个数字。
倾城从袖子里再拿出几张纸来递给他:“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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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之两手空空地离开,倾城问他是否需要带走什么东西,他只说,这里没什么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带。
倾城陪他去买了几件衣裳,特地没给他拿月白色的。谢以之倒是没挑拣,随手拿起一件穿上,换下了之前那件被弄脏的月白色轻衫。
他看着倾城一直打量他,这才问道:“姑娘看什么?”
倾城笑道:“想看看你不穿月白色是什么样子。”
谢以之明白了。
又是有关贺兰亭那位所谓的故旧。
他不多问,等到出了成衣铺,才道:“她不会让人来给我赎身的。姑娘如此做,不怕她怪罪?”
倾城负手道:“她的确没有让我来。但即便我今天不来,她也不会让你在那里太过受苦的。”
她别开话题问道:“之后你要去哪里?”
谢以之道:“离开,找人。”
倾城挑眉。她还记得方才自己听人说,谢以之是为了给一个妓子赎身,才被自己恩客舍弃的。
倾城从自己身上摸出了一小颗金铢给他:“之前那些钱都是假的,我也就揣了这么一点真的。收下赶紧走罢,等他们发现钱是假的了,你就跑不了了。”
他不是步孚尹,身上没有一点步孚尹的气息,就只是一个和步孚尹长得十分相似的凡人。
可无论是不是真的步孚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是为了旁人背弃了彤华。
从谢以之听见贺姑娘三个字而顿足的那一刻开始,倾城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
彤华来见过谢以之了。她就是那个包下了谢以之许多年的恩客,她在不告诉任何人的情况下,悄悄和谢以之来往了很多年。
她不可能不知道谢以之和步孚尹没有关系,但她仍旧将谢以之在蒙城里藏了很多年。
倾城一直记得,自己跟在彤华身后走进璇玑宫的那一天,那在传言之中风生水起的步使君从一旁的宫道走来,同沉着一张脸的彤华笑着说话,明明是疏离又淡漠的神君,对她笑起来的时候却霎时如三月春风。
谢以之没拒绝倾城的钱财,接过手后道了声“多谢”,就要转身离去。
倾城突然想起来,问他道:“你喜欢贺姑娘吗?”
她不期待他的回答,就只是看着他的眼睛。谢以之那双长时冰冷的眼睛霎时温和下来,转瞬又开始涌起遗憾,最后云收雨住,归于寂寂。
他摇头,只留下一句“告辞”。
大街上人潮汹涌来来往往,倾城一个人静立在原地,看着他走远,然后消失。
他们果真还是不一样。
她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步孚尹,他用绵长的目光望着夙夕殿的方向。她问他:“你不喜欢她,为何那样看她?”
他眼神一下就冷了。那些细细绵延了许多年的爱意和留恋,被碾灭、深埋,只剩下万古不化的冰雪,汹涌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步孚尹到死都没回答这个问题。
听说他背叛了她,要置她于死地,最后事败,死在了她的手里,变成了英灵殿里那座被素布盖起的牌位。
璇玑宫里的戏不唱了,那个天真幼稚的小神女和温柔惬意的步使君一起死在旧时光里。
彤华君将罪臣步孚尹的名字从璇玑卫使官的名录里划去,眼里的情绪和最后的步使君如出一辙。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恨意。
若是许多年后他们还能对彼此念念不忘,那么一定是恨意让他们走到如今。
第70章
半生 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下一回。……
五十年前,蒙城还没有如今这样繁华,只是一个坐落在蒙山脚下、绕着淇水生存、再也平凡不过的一个渔乡小镇。
李老三一直记得,那一天下着雨,整整一天都没有什么客人,打算收摊的时候,却来了生意。
油纸伞下的那个红衣女子,生了一张极美丽的脸,长眉艳致,美目潋滟,身形高挑,长发柔顺。她盈盈身形婀娜,步步都像踏莲而来。
她身边还有个模样俊俏的郎君,一身湛蓝色的衣裳,洒脱利落。他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带和衣衫一个颜色,被雨里凉风微微吹起。
他站在姑娘身后半步,抵着她的肩,给她撑着一把大伞,伞的方向向她倾斜,由是那些被风吹斜的雨丝,便错过了这被他保护的姑娘,飘落在他发梢肩臂。
只奇的是,那些雨丝落在他身上便消失,衣料却没有打湿分毫。
这二人一路并肩走来的景象实在是十分养眼。李老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好看的姑娘和郎君,脑中想不出什么多余的形容词来描述,便只剩下美丽与俊俏。
虽已到了傍晚,这二人却不像是匆忙寻找落脚之地的过路之人,更像是途经此地寻个避雨的地方,行色不见半分急迫。
他们借了这一方草棚等雨停,缓了李老三的归家路。彤华侧目瞧了一眼,陵游便摸出钱财来,点了一条大鱼并两样凉拌小菜。
李老三应声,寻了条新鲜的大鱼,起锅烧油。彤华悠闲地等雨停,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乡村风味,侧眼看着李老三做鱼。
李老三仔仔细细地给鱼刮鳞去刺,下锅的时候,她抓了让他瞠目结舌的一大把辣椒扔进锅里。
他差点儿都不会做饭了,连忙道:“姑娘啊,这辣椒味重,太伤胃了。”
彤华笑着摆手说“无碍”,就着连绵大雨洗干净双手。
李老三看见了,同她道:“最近天气不好,这雨水带泥不干净,我去给姑娘打盆干净的水来罢。”
彤华便笑道:“不劳烦。无根之水,才最干净。”
李老三于是仔仔细细地做好了鱼,端上桌去,把木筷擦了又擦,这才递了过来。
彤华眼睛亮亮的,却没有立刻下筷,而是先给陵游找了个空碗,倒了一碗茶水,道了句“你自己将就罢”,而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陵游自打那把辣椒下锅便皱起了眉头,用法术闭气才不至于继续受这股呛味,此刻见她吃得开心,也不阻挠她兴趣,自己默默夹小菜吃了。
李老三见公子吃不了辣,赶忙又做了个清淡的素菜过来。他坐在灶台后头静静看着,姑娘模样俏生生的,笑话他,两个人逗趣一样吃着一顿饭,不知是一对兄妹,还是互生情愫的一对有情人。
吃着吃着,彤华突然抬起头来,回头看去,大雨里一只小黑猫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老三的鱼篓。她目光定了一瞬,而后对李老三笑道:“老板,捞条大鱼来给那小猫吃了罢,我付钱。”
她言罢向那小黑猫招了招手,那猫好像听得懂人话似的,便跳上了彤华坐着的长凳,由着她用干净细致的丝帕擦干身子,顺着毛发轻抚。
李老三不由提醒她道:“这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给它一次吃的,它下回还要来。”
她笑道:“这小猫修炼许多年了,与他恩惠,日后化成了人形,还能帮帮老板。”
李老三大吃一惊:“这猫是……是……妖怪?”
彤华道:“妖也是知恩图报的,这小猫不是恶妖,老板不必担心。”
她又拍拍那黑猫的头,问道:“你有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