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嘀嘀咕咕和黑猫说话,陵游拎着茶壶过来佯作添水,又顺手给李老三添了一大锭银子。李老三下意识推脱,陵游便低声道:“算作是饭钱,再给那小猫两条鱼吃罢。”
他没由他反驳,等着人吃完了,转过头又撑开了那把油纸伞,拉着彤华在烟雨迷蒙中慢慢消失了踪影。
李老三愣了一愣,转身挑出了一条最大的鱼,扔给了那小猫。
他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铺子,嘴里嘟囔道,“这小畜生,运气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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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后的蒙城内,一座靠水的酒楼旗帜招展,彤华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地方,走进的时候正赶上晚饭的点儿。堂中人满为患,小二不认识她,跑过来招待,一句话没问完,老板就迎了过来。
老板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笑着迎过来,叫小二去招呼别人,亲自引了彤华上楼:“童姑娘有日子没来了,我爹日前还说起您呢。”
彤华客气问道:“你父亲还好?”
老板笑应道:“大病没什么,就是些腰疼腿疼的老毛病,一直吃着药,还算好。老人家如今清闲,偶尔去打打鱼,图个乐子,还算不错。”
彤华点头,点了几道新菜式,问道:“堂中怎么不见出野?”
老板笑道:“许是在后厨呢,姑娘稍等,他鼻子尖,不用我叫,自己就来了。”
他退了出去,又带上了雅间的门。果不其然,不多时窗缝里便钻进一只黑猫来,几下跳跃,爬到了彤华的膝上。
她笑了笑,将那黑猫从腿上放下去:“出野,多大了,没半点规矩?”
那黑猫在一旁幻化出人形,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眉眼尚稚嫩,他撇了撇嘴道:“你好久没来了,一来就管我规矩?”
彤华道:“再这样没规矩,你就继续给我待在这儿,别想让我带你去定世洲。”
出野懵了。自打她五十年前给他买了鱼吃,这些年每每来此处,他都要来找她,问她何时可以带他走,他愿做她的部下。可是彤华一直说他性情顽劣,不适合去定世洲,要他在此处磨炼心性,顺便替她查探。
他年纪到底小,从小长在山野,性情顽劣,闻言急了,又扯着彤华衣裙上的飘带滚了过去,胡搅蛮缠地闹她:“我不要,你带我去罢,我听你的话……”
“我看你这只野猫不想活了!”
出野眼睛一翻,想,讨猫厌的人又来了。
门霎然推开,陵游裹着满面怒气一掌袭来,正对着出野而去。
出野想都没想,拉着手里那根带子就往彤华怀里躲,显然是这一幕已经经历了太多次。
这么一来,陵游只能收手,改为拉他的动作:“给我起来!”
谁的身上你都敢躺啊!
陵游看着这只猫就来气,撒娇就撒娇,当个宠物逗个开心也算了,偏偏就喜欢幻化成人形冲彤华撒娇。猫儿能钻彤华身上,人可不行!陵游每每见着就来气。
他还就纳了闷儿了,这东西是怎么讨了彤华喜欢了,居然由着他这么胡来?
彤华拍拍出野,把他提到了一边,没让他再继续腻着自己,然后问他道:“说正事罢。蒙山的禁制,你查得如何了?”
她在天界的事务不少,身体也支撑不住,若非在人间有谋算,其实不大在人间长留,这些年也是为了原景时才常来人间。五十年前她偶然经过此处时,才发现蒙山上有些古怪。
之前她帮卫旸打仗,四处奔波,倒是没发现此处有一道禁制。再来时出现的这一道禁制,便显得很古怪了。
因是机缘巧合,她与出野结识,留他在此处帮自己看着这禁制的异常。出野平时偶尔在酒楼帮忙,说要修炼时就躲到山上去暗暗查探。为防出野有注意不到的地方,后来她还另派了倾城来查过。
蒙山上森林极为茂盛,以致此地成为极大的木材出产地。倾城是花灵,本体属木,觉得奇怪,但明面上并查不出什么,所以后来同她说,或许蒙山地下有些古怪。
果真,出野同她道:“那道禁制很奇怪,拦不住凡人,可是有些道行的修仙人或异术士却会被迷雾围住。兽类妖类精怪也都无碍,可是修为高些就待不住了。我也是因为修为浅,才能在里头钻来钻去,不过也没找出什么不妥来。倒是最近这段时间,禁制更强了些。”
蒙山之所以取此名,便是因为山上大雾终年不散。那道禁制就是借大雾做文章,扰得人晕头转向,以防有人查探。
照理说,出野这样修为尚浅不起眼的小妖,是不会被阻碍太多的。但他也觉得麻烦,就说明设下禁制的人加强了限制的力度。
彤华猜到了原因,微微偏头,目光凉凉地对陵游道:“你的分寸把握得倒是好。”
因之前彤华与昭元相争,陵游暗地里给菁阳宫找了不少麻烦,如今看来是惹怒了她的这位好姐姐。试想若是放在从前,她怎么会这样明目张胆地对付她?
陵游选择闭嘴。
用完饭,几人告辞离开,出野笑着和老板打招呼,说过几日来帮忙。老板笑眯眯地向彤华夸他,说他这些年来帮了自家不少,引得出野颇为自得。
他们走了出去,街那头却有一辆小车拉着几篓鱼来。车前的老叟一双老眼看着街角消失的那道红色身影,身影顿了顿,一时愣在了那里。
老板才送走了彤华等人,转了一圈就看见了老叟,他赶紧迎过去:“这么晚了,咋是您来送鱼呢?”
老叟眼前消失的那个身影与许多年前雨中的那个身影重合了,他抓着自己儿子的手臂,颤巍巍把鱼从车上取了下来,问:“童姑娘也有几年没来过了罢?”
老板拍了下腿:“嗨呀,童姑娘方才来了,刚走!不知道您老要来啊……”
他复又压低了声音:“那出野小子是个小猫妖,心地良善。这位童姑娘莫不是也是个……”
他见老叟没说话,又道:“我都长了四十多岁了,这童姑娘来了这么多回,怎么模样都不变啊?我打小记事儿,她就这么副模样……”
老叟没说话,看着鱼篓。这位姑娘来过许多次蒙城,每回都到他家吃鱼,每回他都是从自己亲自打的鱼里,挑最肥最鲜最嫩的那条给她亲自做。
后来儿子接手,他也没怠慢。这些年老了,掌不住勺儿了,隔几日打两条鱼还是行的。
这篓鱼才送来,而她已走了。
李老三心里知道,是她叫那小猫留下来帮他们,那小猫干活儿勤快,给他们帮了不少忙,招揽了不少客人,不然这酒楼也做不到今日,李家的招牌,也响不到这样的地步。她几次来,都要问问他们的生意。他心里是感激她的。
这篓鱼没叫她吃到,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到下一回了。
第71章
家仇 幼时那把小木弓,早不知流落何处……
陶嫣是在街上遇到的谢以之。
这日她与陆聿商讨完一桩合作事宜,在乘马车回客栈的路上,偶然看到街边有些小孩儿的玩具,便下车去挑了几样,打算回去带给女儿原堇。
结账时,她抬眼看见有个护卫闪身去了一条隐蔽的小巷口,便好奇望了一眼,这才注意到了那小巷中一点隐约嘈杂的声响。
她的护卫是为确保安全才去看了一眼,陶嫣也不打算多管闲事,只是回到马车上的时候恰巧经过了那个巷口。她无意间侧目,余光里看到一角清透的浅色衣裳,这才仔细看了过去。
里面有几个大汉将一个人围在墙角拳打脚踢。陶嫣没看到挨打的是谁,只看到他的衣角和蜷缩的身形,但那一点月白实在是惊起了她的注意。
她赶紧嘱咐护卫去救人,随着地上那几乎站不起来的人被扶起来的动作,她才看清楚,哦,这衣袍脏乱满脸脚印的流浪汉,原来就是前些日子里那淡漠疏离的冰雪谢郎。
他断了一条腿,自己根本站不住,一边手臂似乎是脱臼了,无力地垂落,只是右手还紧紧攥着什么,只瞧见一截丝绦露在外面。
陶嫣将谢以之带了回去,岑姚来为他治伤的时候啧啧称奇,暗暗在她耳边说,被打成这样还不忘说谢谢,真是个奇人。
谢以之一直清醒着坐在床榻之上,垂着眼不呼痛,也不给人添麻烦。侍卫照着岑姚的吩咐给他包扎好伤口,他也不忘说一句“多谢”。
岑姚帮他清理伤口,大伤处理完了,才轮到小伤。岑姚叫他伸手,谢以之似乎也是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东西,沉默着松了手,将东西放在自己身边,才向岑姚伸手道:“这些小伤,不劳烦姑娘了,我自己来罢。”
就这么一来,陶嫣才看到他手里紧攥的东西,是他那晚握在手中的玉章。
暗卫已将查探过的消息告诉了陶嫣,她也无意再在谢以之面前提起那些当倌爷的事情。
她有些明白那些人为何行凶,兴许只是图财而已,便与谢以之道:“公子既有这玉章,卖了也能抵些银钱,不至于受这个苦。”
谢以之闻言,下意识看了眼放在身边的玉章,顿了一刻方道:“也对,是我没想到。”
他没再收回那玉章,仿佛是在劝说自己似的低声道:“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陶嫣这回看得清清楚楚,那确实就是彤华从前刻的那个章子。它没有被束之高阁,而是辗转千里来到了谢以之的手中。
那玉章上的“烙月”二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碰过印泥,不只是如何被主人厚爱摩挲,玉章才如此光滑莹润,仿佛比当初刚做好时还要更透亮些。
原景时和原博衍是在他喝完药后推门走进来的。谢以之抬眼,将碗放在一旁,向二人见礼。
原景时手虚扶他一把,含笑道:“不客气……谢十七郎。”
谢以之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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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上京高门贵族里,谢氏风头极盛。
谢氏和原氏从前一同追随主君薛定打过江山。薛定死后,原氏高祖立了大昭江山,谢氏虽与原氏生出龃龉,却也审时度势,俯首称臣,换得后代风光延绵。
十八年前,谢氏当家四子,俱是朝中高官。嫡出二女,一嫁皇帝,一嫁亲王,很是风光。谢氏年轻一辈的几个子弟中,还有同太子殿下一起长大的伴读。原博衍幼年读书时,也见过这一群风华正茂好儿郎。
谢氏一切荣光,都崩塌在谢氏二房的大罪里。
贪墨渎职事小,大逆不道、私通海寇事大,再加上私吞军饷、买官卖官等一系列罪责,罗列的罪名写了极厚一本,先帝大怒之下,命彻查。
那时还年轻的太子原承思率先舍弃了谢氏伴读,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先帝信任原承思刚直,命他监管此事的调查情况。
大家族中藏污纳垢,谁也不可能真正干净。谢家多少能提前听到些风声,处理掉了一批证据。但因谢家之罪有人揭发,又上呈了铁证,很快便将罪责定死,半分也抵赖抗争不得。
除却从政的二房,谢氏满门从军。自长房老爷战死以后,便由三房老爷执掌军务。三老爷镇守边关二十余年,甚少沾染上京政务,一身清清白白,奈何二老爷的次子五郎跟在他身边从军,一时糊涂,被搅进了这趟浑水。
边关无小事,先帝下了决断,抄了谢氏满门。正出身在三房的谢十七郎那年才四五岁,还不曾见过自己父亲一面,便听闻了他的死讯。
年轻的谢家郎君里,二郎死在了边关,五郎在牢中自刎,七郎匆忙回京转圜,在路上遭了敌家埋伏,割了脑袋。十一岁的谢十郎替长兄给长嫂写了休书,而后平静地走向刑场。长嫂撕毁了休书,和谢氏的女眷一起上了断头台。
谢家出嫁的女儿幸免于难,但都未肯苟活。有的和家人死在了一处,还有一个在不久后便病故了。
到最后,只有几个五岁以下的孩子,免于一死,被贬为贱籍。最小的十七郎被自己最小的姐姐抱着,一起被官兵拉了出去。
两个孩子在府门口被人拉扯着分别,十七郎在囚车里看着荣耀了几百年的谢氏府邸葬送在尘土飞烟里,黑漆金字的门匾被摘了下来,被官兵的乱步踏得粉碎。
几个沦为贱籍的孩子,最后也没能见上一面,被遥遥地分开,送到了不同的地方。
他们本是不该离开上京的,但十七郎也不知是如何辗转了一番,最后居然是被送到了蒙城,扔到了一家南风馆里。
老鸨不知他身份,只知他出身大户,读过诗书,虽然年纪小,但能看出相貌好,于是养了起来,指望日后靠他发财。
十七郎出身将门,瞧着是个玉砌的小公子,心里却是一只狼崽子。最初他万死不从,逃过、反抗过,但终究都没有什么用,最后换来的结果,就是被打、被关、不给饭吃。
他如此忍受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一直不曾认输。
可后来磋磨的时光日久,那短暂的童年去得太快,他终究还是低了头,变成了这里闻名一方的倌爷谢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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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之垂着眼,听见原景时对他道:“我派人去查了当年的卷宗,循着消息辗转打听了你几个姊妹的下落。病的病,死的死,也有下落无踪的,大约从七八年前起,就没什么下文了。”
他见谢以之无动于衷,又道:“你的姐姐谢十六,在上京留了几年,又被人带到了汴州,之后被一个运城富商带走,此后音讯全无。但那之后不久,却发生了一桩事。”
原景时也是因为去查谢以之,才发现了这件事和谢家的关联。
“那年,尚是太子殿下的新帝新婚燕尔,曾与先帝太后一道,外出祭典,居行宫月余。当时有个舞姬宴上行刺,不过没出什么大乱子,很快就被摆平了。”
也就是那一年,谢以之被推上了台子,台上是脂粉香、歌声慢,台下是灯红酒绿、奢靡荒唐。
雅间里的贺姑娘身负重任,心念意转点了点指尖,拿金铢给他砸了个大价钱,没让他跌落在台下的一滩烂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