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问他,认不认识贺姑娘。
长成他这个样子,姓谢,还识得贺姑娘。
他心里有三分猜测了。
马车到了地方,慢慢停了下来。他扶着马车门边的木扶手缓步走下,动作优雅得宛如某家高门氏族的贵公子。
可他偏偏来的是一家在夜里灯火通明的南风馆,更可笑的是,他不是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他是回到了这里。
这里面不比妓馆,男客和女客都有。一进门,便见一个衣着单薄披发描妆的貌美男子,坐在一个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中年男子脚边,手里捧着酒盅,朝他轻佻地笑道:“瞧,我们谢郎听戏回来了。”
那中年男子一身暴发户的气质,眯着眼睛捻着胡须,将谢以之从上打下地打量一遍,口中因醉酒而含糊不清地道:“谢郎……原来这就是你们这儿闻名八方的谢以之啊。”
谢以之不聋不瞎,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径自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半分不曾将他们放在眼里。
那中年男人看不惯谢以之的傲慢,居然生起气来,一脚踢开脚边的红倌,绕过桌子来拉谢以之,才扯到他的袖子,便见老鸨上前拦阻,赔着笑劝道:“这位爷,我们谢郎是不接客的。”
那男人也许是行商经过,并不了解,又是半醉,一来一回竟吵嚷起来。
厅中一时乱起来,张牙舞爪地闹个没完。谢以之被阻拦住了脚步,微微有些狼狈地被人挤在那里,可他虽身在闹剧之中,却漠然得仿佛是一个局外之人,清隽英挺的眉眼尽是冰冷厌恶。
但凭他的身价,他们不会由着他被人如此攀扯,所以很快也就将那个中年男人拉走,将他护着挡着送到了后院。
“谢郎快些回房间去罢,贺姑娘来了。”
谢以之差到谷底的心情,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突然就重新被抬了起来。许多日郁郁不去的烦躁,几乎被瞬间抚平。
他十分急迫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又不急着进去,只是安静地站在房门之外,看到暖黄的亮光顺着窗纸透出来。
这短暂停驻的片刻宁静,足以让他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柔和。
进门之时,屋中的女子倚在榻上的屏几旁,正拿着他放在床头的一个话本看,合欢红的裙摆柔软地垂落,旖旎得流水一般。
“兰亭。”
他的声音里带着温柔的雀跃,脸上也泛起由衷的笑意。在外面如玉一般的冰雪檀郎,被这一幕融化成熨帖春水,只想流淌到她的身边。
彤华闻声抬眼,看着他轻轻笑了笑,便要放下书起身。
谢以之下意识伸手要接,动作又顿了一下,而后退了一步,有些尴尬道:“刚才在下头遇见些麻烦事,我先去换身衣裳。”
他转过身去,走到屏风之后。原本以他的想法,是打算回来先沐浴的,但既然她已经等了许久,他也没那个时间顾着自己,只能擦了脸洗了手,又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了,便匆匆走了出来。
彤华起身走到灯边挑了挑灯芯。烛火摇曳,纱帘重叠,她身影影影绰绰,让从屏风后转出的谢以之呼吸一滞。
灯下观美人,不是没有道理的。
谢以之换了身常服,手里系着腰间的带子。彤华回过头看着他,对他道:“我回回过来,都见底下人穿得桃红柳绿。你倒是穿着这一色儿的衣衫,也不换换别的?”
谢以之无所谓地笑道:“之前你不是说喜欢?”
他刚说完,又微顿了一下,抬眼看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不好看?那我再去换一件?”
彤华看着他眼中甚至可算得上是天真的赤忱笑了一笑,而后道:“好看,不用换。”
谢以之松了口气,这才走过来。他从一旁的匣子里取出一个素白色的信封递给她,道:“我有东西送给你,只是有些无趣,你若不喜,随手处置就是。”
他虽然这么说,脸上带着无谓之色,分明就是想要她喜欢、想要她收下的。
彤华接过来看,从信封里取出两页书签来,合适的大小,精巧别致的花样,两页清透的薄纸里粘着舒展的干花,纹路都清晰地映透出来,还散发着极淡的花香。
谢以之记着她上回在这里看书,因没有书签用,随手放到了一边。可她看书又不上心,再翻开来也不记得自己看过什么、没看过什么。一套话本子糊里糊涂,怎么都看不完。
她也想到了这回事,勾了勾唇,又看见一行俊雅的小字写在书签的角落里: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她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是这一句?”
谢以之微赧地笑道:“我很喜欢你的名字,兰亭。”
兰亭啊。
彤华心间咂摸着这两个字,遥遥想起了那年初春的琴关,瑟瑟的山风,遥遥的琴声,那人一句调侃的玩笑话,一个对她而言并算不得美丽的名字。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让她觉得,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用心了解过她。
谢以之没瞧见她眼中倏然淡去的和缓,只是仍旧在笑,同她欣然地回忆道:“我初次见你,还以为你姓贺兰,现在想起还是觉得愚蠢。你……”
她忽而打断了他,问道:“晖羽送走了吗?”
谢以之一怔。
彤华脸上的表情淡淡,继续问道:“你给自己攒了这么多年的钱,全都拿去先给她赎身了罢?”
谢以之不敢继续靠近她了,他微微退开了一步,有些踯躅地唤她:“兰亭……”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因为不是他,所以她不必藏心藏迹,可以十分直接地说出自己的不满和不喜:“从此往后,不必如此称呼我了。”
谢以之下意识想要开口叫她,可是“兰亭”两个字到了嘴边,却仿佛是被什么禁锢住,再也无法出口。
他不知道这不是由于他一时的无措和慌乱,而是由于一位任性神女的禁令。
彤华冷淡地继续道:“我这一次来,本来也就是要告诉你,我以后都不会再来了。原以为你这些年攒足了赎身离开的钱财,但看来你现在走不了了。”
她将书签收回信封,举起来轻轻晃了晃,道:“礼物我很喜欢,想来你应当不介意我收下。谢公子,我们后会无期。”
她绕过他向外走去。谢以之愣了下神,但立刻去伸手拉她,焦急解释道:“我与她识于微时,只是一时同情她遭遇,并无其他。”
彤华轻轻摇了摇头,甚至显得十分宽容地回答他道:“你不必向我解释任何事。十七郎啊,你莫不是忘了,我只是一个买下你的恩客而已。”
他们原本就只是银货两讫的关系,她给他活命的钱,给他清高的资本,换他那样一张相似的面目,可以时不时让她瞧见。
她又不是真的爱他,最多,最多,也只是喜欢他那样的一张脸。
她有些悲悯又漠然地同他道:“我不在乎你们是什么感情,也不在乎你要做什么好事。我只是有些可惜,你有这样重要的一笔钱,总不该拿去犯傻罢?”
她轻轻地点了点他的肩膀,提醒道:“十七郎,你那么多的家人,难道都忘记了吗?”
许多年前,豪掷千金的贺姑娘路过此地,保住了一个清清白白的谢以之,到如今,她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丢在了这里。
谢以之脚下生根,望着她的背影,却迈不出步子。他喉头滚动几番,最后十分艰难地冲破桎梏,脱口喊她:“兰亭!”
彤华足下微顿。
她心中被这一声微微震颤,一时分不清是何心情。她听着这个嗓音唤她兰亭,一边想,别回头,是他先舍你,一边脑海里又恍恍惚惚,想到琴关日光温暖,笑意缓缓的步孚尹亦步亦趋走在她的身后。
“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旧事里的她没回头:“什么?”
步孚尹悠悠道:“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
从前的她与现在的她一起回过头去,从过去到现在,他还是那身月白色的衫子,站在她身后,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谢以之终于走近她:“蒙城最近来人了,脱口唤我步使君,还问我认不认得你。”
灯火昏黄,留在琴关记忆里的那个人,她看不清楚,眼前的谢以之,却清清楚楚。
原来这就是他的样子。
步孚尹在琴关的阳光下扶住她,对她轻轻地笑:“兰亭呐,小心。”
谢以之喉头发苦,与她站着两步的距离,轻轻道:“兰亭,你要小心。”
第69章
不同 你不喜欢她,为何那样看她?……
很久之前,苍洲琴关的兰花,便已是天下闻名的美景了。
山道上慕名而来的那位郎君,相貌约在双十左右,一身颜色清浅的月白轻衫,潇洒而行,神色从容。
他眉宇英挺,星眸沉寂,面色自在又惬意。
他身后的红衣姑娘,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娇艳又灵动,只是漂亮的眉眼里蓄着不耐,长眉簇起尖尖的皱,水光潋滟的眼睛深邃又浩荡,好像万千山水都不在其中。
她停下来,顿了顿脚,开口落着埋怨:“走那么快作什么?此路崎岖,你便不能扶我一把?”
步孚尹回过头来,面色里也没有不豫,只是望着她笑了,三月春风一般温暖柔和。他几步返回到她面前,伸出手:“来罢。”
彤华伸出一只手搭在他手上,另一只手提起自己的裙摆,两只皓玉白洁的纤细手腕,各晃着一只精致的红玉镯子,玉色浓郁,赏心悦目。
他牵着她走,还要听她絮絮地念:“不过是无意听了一句,也值得你远远地奔波一个月到这里来,你又不肯用术法,千里迢迢的,累都累死了。你还要来爬山?这么久了,琴关的兰花早开过了,你就是再绕半边山,也见不到一朵。依我说,同百花司递个消息……”
步孚尹的手从她冰凉的袖口滑过,捂住她的手。他漫不经心地打断她道:“这时节山里还冷,今日又有风,你怎么不多穿些?”
彤华捏他手,一脸不可思议道:“我这身裙子是新做的,要是穿了披风,谁还看得见我的裙子?”
步孚尹用她的逻辑来反驳:“你的披风也是前些时候新做的。”
她撇嘴道:“知道是新的,前些日子看见了,不知道夸吗?”
他笑,有些无奈,领着她入路边古旧木亭中坐了,解下水囊来递给她,手心微动,便将水温变得温热。
琴关的兰花开在晚冬早春时节,他们来晚了,此时统共也没见到多少,这亭边倒是开了几株。
她喝着水,瞧着他站在亭边,目光落在那几株兰花上。她咬了咬唇,手里转着玉镯,问道:“你喜欢兰花?”
他没有回头:“你名中有兰,为何不喜欢?”
但他没有说清楚。若是“你为何不喜欢”,便是个疑问的口吻,若是“我为何不喜欢”……便要让人多想了。
山林深处,另有幽幽琴声,声音遥远,听来断断续续的,他注意到了,渐入了神。
她没好气:“什么曲儿?”
“《幽兰曲》。”
又是兰,没完没了,她想。
步孚尹等到一曲琴声终了才有了移步的意愿,又伸手给她:“小姑娘,曲儿听完了,走罢?”
她不理他,也不动,于是他复又道:“去给你做身厚实的新衣裳,走罢。”
她瞥他一眼,绕过他抱着胳膊往山下走,也不嫌弃一个人山路难行了。
于是他便跟在她后面,依旧一副悠闲的模样:“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什么?”
“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