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有些惬意地微微眯了眯眼,却突然目光聚焦,朝街角定了定。
郁风看到她突然的戒备,立时也严肃了神色,向后退了一步,将后背贴在了雅间的门上,问她道:“怎么了?”
乐无忧又看了一眼,摇头说“没事”,脑海里一直在琢磨刚才那个奇怪的感觉,到底是真的看见了,还是眼花了。
她怎么觉得,是那个神神秘秘的祝文茵跟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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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戏很快结束。
时间已经不早,众人也没了将戏继续看完的心思,便起身走出了雅间。
原景时和原博衍留到了最后,直到其他人都出去了,原景时才摩挲着手中一直不曾落下的棋子,问原博衍道:“兄长觉得,我与段云停相比,如何?”
原博衍抬眼望他。
他心里知道,虽然原景时对待彤华的行径一贯隐忍包容,但他其实根本经不起她或者她身边人对他的相激。即便当下不会发作,也会一直在心里记着,那一日真要喷发,便是不死不休。
所以,有关于世人皆羡段玉楼,有关于她正是这位无双段郎的小师妹,他已经有些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原博衍稍顿片刻,道:“在野,你与他俱是年少成名的侠士,无谓谁强谁弱。在朝,他不过是个不得善终的弄权之臣。”
他声音微沉,道:“而你,奔波四处,退避多年,不是为了向谁俯首称臣的。”
原景时十分平静地看着原博衍,却看得他心中有些生怯。他惊讶于自己的弟弟何时也有了这样迫人的震慑力,心中平白生出了恐惧与羞恼,只脸上强自镇定。
而原景时很快放过了他。
他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垂首轻轻笑了笑,道:“……也对,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已死之人罢了。”
所以,哪怕世人再念念不忘,哪怕她心中再念念不忘,他也不必放在心上。
前路漫长,他既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来于他相争,与他相比呢?
于是他放松了,笑着将棋子扔回了玉匣,在棋盘上给原博衍留了一条生路,起身向外而去。
原博衍看着棋盘之上,黑子在听到“段郎”后对面人突然凛冽肃杀起来的棋风,动作微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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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寂静非常。
下一出戏即将开始,走廊里除了几个侍奉的小厮,见不到一个客人。
倾城散漫地跟在后面,绕着雕栏玉砌的走廊向外慢悠悠地晃。戏楼中空,她看见台上的艺伶,也看见大厅繁杂的客人。
拐弯的时候,她隐约见得二楼的楼梯一角,快速闪过一个人去。那人的侧脸虽一瞥而过,却看得倾城心头狂跳。
她突然倾身,手扶在木栏边,对那个方向脱口喊了一句:“步使君!”
无人应声。
这戏楼布置巧妙,几段楼梯皆是分开布置,从三楼走下二楼去,还要再转过半边,才能走到下一段楼梯。那人下到了二楼,径自绕了过去,有厢房作挡,很快就消失在了倾城的视野。
岑姚和陶嫣走在前面,转过这道弯时,突然听见倾城声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立刻闻声回头。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一道缇色的轻快身影自眼前划过,方才倾城站的地方,哪里还有人在?
倾城动作奇快。在张口唤人却不见回应之后,她直接快步奔向楼梯,手撑着木栏翻了下去,越过前面的陶嫣和岑姚,直接稳稳落在二楼最后一节楼梯上。
她脚下不停,身形一晃,迅速绕过挡在前面的几个侍茶小厮,提步追了过去。
这戏楼装饰独特,走廊绕了一圈,帷幔层层叠叠地悬挂,奢华又轻慢。眼见得那人身影又出现在眼前,却马上就要走下台阶。
倾城着急,直接拔下发上一根长簪,扬手便掷了过去。那长簪带着一道细碎的风,正掠过他的面前,直钉入一旁的木柱。
那人因此停了下来,回了半身,一张清隽英俊的面目终于完全显露在了倾城的面前。他冷淡地抬眼看着倾城,却一言未发。
他长眉英挺,眼如寒星,身上一袭月白色的衣衫,袖口上浅绣的霜雪,同他给人的感觉一样疏离遥远。
倾城停在他面前,此刻已完全怔住。
她原以为自己或许是看错了,或许这只是个身形相近的人而已。可待此时仔仔细细看清了,她浑身血液却仿佛顷刻冻结。
旧时光已经太早了,她不曾见过彤华和步孚尹一起走过的那些年,却见过活生生的步孚尹。
这个人站在她面前,让她不由得生出从前的那些敬畏来,甚至口吻都变得有些迟疑。
她试探地唤他道:“步使君?”
那人望着她,冷淡道:“认错了。”
他眉眼冰凉又淡漠,确确实实是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他不认得她。
戏楼的老板从伙计那里得知了那雅间空了的消息,便急匆匆赶过来,此刻又看到这么一出意外,脚下更是加快了速度。
这几人是陆聿交代过的贵客,总不能在他这里生出矛盾。故他人还没走到跟前,口中已急切连声道:“误会了,误会了!”
他站在中间,给两边微微欠身道:“几位是外乡人,恐怕是认错了谢郎。”
倾城听到老板这话,却更惊讶似的。她快步走到那人面前,眼睛紧紧盯着他,声音也有些颤抖,十分不可置信地问他道:“谢郎?你姓谢?”
当年步孚尹带着彤华游历人间,曾给自己取了一个假名,就是姓谢。
那人不厌其烦,转身便走。倾城上前一步想拉住他,却被他身边的随从挡了一下。
倾城眼见着他要下楼去,在他身后扬声问道:“你认识贺姑娘?”
她是在问话,语气却似乎已有三分笃定。
她站在高高的楼梯上,垂眼看着他渐渐掩在暗处的背影。他没有回过头,但脚下微顿。
倾城这次有七分相信了。
他没回头,下楼走了,倾城也没再去追,只是从一旁的窗口看见他很快走了出去,上了一辆马车,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老板对着几人说这是一场误会,恐怕是认错了人。
他对倾城道:“姑娘怕是认错了人。此人姓谢,名以之,是城南的倌爷,从小就被卖到南风馆里头去了。姑娘身份贵重,又是外乡来的,应当不认识他。”
倾城皱眉,嗤道:“倌爷有这样多的闲钱,上你三楼的雅间听戏?”
老板干笑两声道:“姑娘有所不知,这谢郎原是小小年纪就被卖了进去,老板瞧他细皮嫩肉的,幼时又读过书,多养了他些年,十四五岁上才拉出去见客。头回亮相,拾掇了好大的排场,竞价的客人比那争花魁的也差不了多少。后来是被一位恩客出大价钱包下了,平时里锦衣玉食的,也不接别的客人,手头闲钱也多。他的身价水涨船高,虽是赎不了身,但大手笔听听戏,倒也是不在话下。”
倾城问道:“他那恩客叫什么?”
老板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
倾城道:“恩客既然大方,攒这些年,也该够他赎身了。”
老板无奈道:“他是贱籍,除了服侍人的手段,什么都不会,出来了也是受苦。还不如在那里头,反叫人锦衣玉食地伺候着。”
倾城唇角轻轻扯了扯,三分嘲讽的笑意,道:“看来是我认错了。我那位故人光风霁月,不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她回想刚才的场景,那谢以之回过头来,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在身前握着腰间系着的玉佩摩挲。他不耐地望着拦着自己去路的倾城,说她认错了。
眼神是凉的,步使君就是那样,待人有礼有节,眼里却永远笼着薄霜,萧索又疏离。
这世上,没有谁会和谁一模一样。如果相似到了这样的地步,那就只会是有人刻意为之。
两个可能。
如果不是昭元君,想假作一个傀儡来对付彤华,那就只可能是彤华自己,在作茧自缚。
戏楼的老板给他们安排了两辆马车,原景时与原博衍上了一辆,陶嫣岑姚与倾城上了后面另一辆。
原氏兄弟一个看乐无忧,一个看郁风,把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全安排去跟了后面那辆车。
倾城看见了,但懒得开口多说。她的心思显然都放在刚才所见的谢以之身上,一路都冷怠着眉眼,没有说话。
马车摇晃,她腰间那些细小的铃铛也小幅度地摆动起来。此刻一点微微的响声,愈发将她的脸色衬得意味不明。
陶嫣知道她还在想方才那件事。她方才站在后面看着谢以之的时候,心里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她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原因,便与倾城道:“说起来,我方才见那谢以之,总觉得他身上有哪里奇怪。”
就仿佛,有什么不属于他的东西,被强硬地放在了他的身上,所以整体上虽看着没有什么,却总有些淡淡的错位异感。
倾城抬眼问道:“哪里?”
陶嫣素来观察敏锐,她在脑海里将谢以之从头到脚回忆了一番,最后停在了他手里摩挲的玉佩。
“他的玉。”
那玉挂在他腰间,却一直轻轻握在他手里,狭长的一块玉,不是大昭流行的玉佩式样。
倾城沉默了一下,闭上了眼催动术法,方才的场景在眼前寸寸放大,那枚长形的玉佩,上面是精巧的一排刻字。
倾城在他手指遮掩下费力去看,口中低声念道:“守己有度……在中……”
她忽而睁眼,心间大震,因为虽然目中所不及,脑中却已经想到了那一句话:“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
孚尹旁达。
谢以之转身的那一瞬间,手指轻抬,玉柱的底部,清清楚楚地刻着二字“烙月”。
从前步孚尹在璇玑宫的居所里,种的全是月白色的烙月雅兰。
陶嫣听见倾城所言,抚掌道:“对,就是这句。”
倾城抬眼看她。
陶嫣确定道:“那不是玉佩,而是玉章。那是文茵的东西。”
倾城终于明白从他身上生发的那一丝诡异来自于哪里了。无论是昭元还是彤华,那幕后之人在试图将谢以之彻彻底底地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步孚尹。
第68章
相似 他站在她身后,从来没离开过似的……
谢以之今日的心情算不得太好,出来听戏花钱消遣,扔了一把金瓜子也没高兴起来,干脆提前离席,结果下楼时还遇上了这么一出插曲,于是脸色变得更差。
他坐在马车里,翻起了自己的袖口,在方才倾城来拉他时险些要抓住的位置轻轻拍了拍,就像是要掸掉一些不存在的灰尘。
这么一翻手,他手心里那枚握得温热的玉章就露了出来。他借着夜色之中透进马车窗帘里的那一点隐约的亮光,看清那枚玉章下方清晰分明的“烙月”二字。
于是谢以之再一次回想到方才的场景。
他回想着刚才的事情。最开始,那女子唤他“步使君”,他确信自己不认识她,可她的神情却不像是在作戏。
后来,老板说她是认错了人,可她听见自己姓谢,反倒更惊诧了,似乎比姓步还要更让她肯定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