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眼神一动,满腹坏水儿漫上来,极具迷惑性地藏了起来,只泛成眼中莹莹秋波。她勾一勾唇,笑道:“我们少主从前喜欢听这些,做下属的投其所好,我也就去学了一些,自己倒谈不上多么喜欢。”
关于彤华喜欢听戏这件事,陶嫣倒不算多么意外。
她想起自己最初来到繁记的时候,神秘的二当家祝文茵一言就戳破了她与众不同的来历。但她看着陶嫣的防备之色,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地逼迫什么,只是对陶嫣说,若是做好了决定,来找她就是。
后来陶嫣决定留在繁记,打听好几番,才找到在戏楼听戏的彤华。
陶嫣至今记得她那一刻静默却惊心动魄的美感——那时候她坐在戏楼雅间里的高椅上,腰背笔直,手搭在两边扶手上,腿也翘着,又正派又散漫的姿势。她目光垂着看楼下戏台,漂亮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于是陶嫣十分会意地笑了笑,答她道:“是,我记得,文茵在上京的时候,闲下来就去繁记的戏楼里听戏。什么时候走进去,但凡瞧见台上演的是《段郎智计定天下》,那多半是她在台下听着。”
原博衍对她有所隐瞒,有关宫变那晚的事,她并不知道得十分详细,有关于彤华就是白沫涵的那件事,她更是未曾听闻。
她这句话本是无心之言,可另一边,在“段郎”这二字出口的瞬间,原景时手中的玉石棋子“啪”一声落在了棋盘之上,发出了清脆的一声磕碰的轻响。
原博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抬眸看了一眼原景时的神色。
陶嫣背对着他们,什么问题也没有发现。这一桌只有倾城敏锐地注意到了那边的异常,无声地勾唇笑了一笑。
第66章
白衣 她难忘一些,也是难免。
岑姚漫不经心地捻着点心瓜子吃着,目光几乎都放在戏台上,少见转头回来,只嘴上应和着陶嫣的话。
但听见她们说到了彤华,她还是立起了自己的耳朵。
岑姚对彤华的感情一向复杂得很——她对岑无疾见死不救,却又等了他三天,直到原景时来带走岑姚,让他放心;她瞧着像是讨厌岑姚这桩麻烦,可之后陵游来看过岑姚许多次,帮她解决了很多麻烦,也提到过这些都有彤华的授意。
原景时诚然对岑姚很好,可她这些年闯荡江湖,也未必能时时被他庇护。如今她小小年纪闯出个“小神医”的名头来,多的是遇见危险的时候,原景时不一定每次都在,但陵游一定是每次都在的。
可以说,是他,或者是她,保护着她平安地长到了如今。
岑姚到底也是有所成长了,回忆起从前的事,已经不再像一个幼稚的孩子那样心怀怨恨。她知道祖父当时的情况已经是无力回天,即便彤华真的出手相救,也没法保住性命。再加上后面这些年的相助,岑姚心中是感谢彤华的。
但彤华偏偏又一直不肯与她相见,所以这一点小小的不满就变本加厉地延伸,再想起当初她避之不及的那一场托孤,便总是令人不肯释怀。
岑姚心口不一,心中对彤华没有怨恨,可面上却总表现得很与她不对付似的。
所以此刻听见倾城如此说,岑姚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她想不到她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居然也与世人一样仰慕段玉楼,甚至会花费多余的时间去听戏。
岑姚想知道更多,但又不明说,只是非常不饶人地说道:“她可不像是那样的人。”
倾城假作无奈的语气,一句一句连环套,把人往陷阱里带。
“我倒是听前辈们说过,她少时爱玩,出去听人唱戏,看梁祝、看西厢,惹得他们都指着台上才貌双全的白衣小生笑她。她一个人说不过别人,就去找救兵,结果救兵权当看不出来,等她真恼了,才去假模假样地赔不是。”
她语气里的笑意分明,仿佛自己是真的见过这样生动鲜活的一幕。但她其实根本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这样的场面。
她开始为彤华效命的时候,彤华已经是如今的模样了。
那边原景时下着棋,已经开始心不在焉。原博衍见他走神,吃他一子。
岑姚撇嘴,有些不相信地无语道:“平日里尽见得她打趣别人,怎么轮得到别人打趣她?”
陶嫣到底聪慧,又比岑姚想得多些。虽然方才有了失言,但当她听到那句“救兵”,就知道倾城话里有话。
她知道原景时口中虽不提,心中到底没有冷透,在不知道会引出什么下文的时候,最好还是及时打住。
于是她笑着打趣岑姚,顺便转移话题:“年少慕艾。你也是个小姑娘,难道没有这样的时候?”
岑姚年纪小,经不起笑话,脸颊当场就红了,张牙舞爪地和陶嫣闹起来。
闹着闹着,余光就瞥到了坐在另一边的原景时。她眼中看到原景时有些无奈却始终不曾抬眼的神色,还看到原博衍对着原景时轻轻地笑了一下。
陶嫣见她低头脸红,目光十分自如从容地转向了原景时那边。因为座位的角度,不大能看清原景时的面目,倒是能看见原博衍脸上的笑意。如此想来,应当是没什么事的。
陶嫣放下心来,遂顺着话故意去逗岑姚:“我们岑姑娘也喜欢上哪家公子了?莫不是我们小九?”
岑姚本就被闹得无措,此刻被陶嫣挑明了话头,更是显得慌乱。可她捂着脸倒在陶嫣怀里的时候,心里却想到了另一个人。
陵游啊,也是个又俊俏又厉害的公子。
他其实是很贵气的长相,却和原景时这样天生的皇室贵胄不一样。他不束玉冠,不穿广袍,高高的马尾配劲装,潇洒又利落,笑起来的模样朝气蓬勃。
他像一阵无拘无束的长风,心向哪里去,脚下就往哪里去,天下之大,漫漫无边,绝不会有能够关住他的牢笼。
他还喜欢逗她笑,拿鬼点子招惹她,有时候还会小小地欺负她,可是淘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儿,他也会千里万里地赶来送给她。这世上有太多艰难遥远的相见都需要充足重要的理由,可他与她相见的原因只是想到而已。
他还会保护她,每当她出门在外时遇到什么危险,他总会突然如天神下凡一样出现在她面前,无论多么困难艰险的境遇,都一定能让她平平安安,就像上回在绎水镇一样。
他喜欢拿话欺负她,时常听不出她话语里的不舍和挽留,起身就走得无影无踪。他对她不好,可是又很好。
如果以后祝文茵真的回了家,那陵游也一定是要跟着她回家的。那到了那时候,他们还能像如今一样不期然地相见吗?
岑姚的心里突然就变得乱糟糟的。
倾城的坏心思被陶嫣几句话轻易化解。她看着面前这和睦的一幕,笑意不减,强行顺着陶嫣的话继续道:“可不是,现成的一位白衣公子。”
当年名动三界的九太子,原形是一尾白龙,化成人形之后,常年着白色华袍,如雪如玉的一位郎君,人前端方尔雅,人后温柔风流,走到哪里都惹女子倾慕。
可此白衣,非彼白衣。
听到倾城这句话,正笑着的陶嫣突然一怔。
白衣公子。
她脸色微微有些僵硬,抬眼看了一眼原博衍。
原博衍与她目光相接,便知道夫妻二人想到了一处。他不动声色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可原景时什么表情都没有,就像没听见一样。
可明明方才,他听到岑姚被打趣的时候,还无奈地笑了一下。
陶嫣撑着笑意去拉岑姚,打算再次把这个话题推开:“就是个话本子罢了,倾城姑娘编话打趣你,你听不出来?”
倾城一笑,就和没看出他们那些尴尬一样,摆出一副顺坡而下的态度来:“可不是,我嘴快,开玩笑呢,冒犯岑姑娘了,自罚一杯请罪。”
原景时执棋的手有些僵硬。
那晚分别的时候,他才知道她是白沫涵。但那时候的她,不是史书上人人唾骂的妖妃,而只是青冥山人人爱护的小师妹。
那个才名冠绝天下、世无其二的段玉楼,也只是一个对她关心偏爱的师兄而已。
若先有白衣段郎人人称羡,他却偏偏独待于她一人。那她难忘一些,也是难免。
故她独好白衣。
你穿一袭白衣,她或可看你一眼,若让你生了情愫,你也莫要觉得她是真的喜欢你,她只是喜欢你那件衣裳。
原景时掩在桌面之下的手指慢慢收紧,将自己雪白的衣角抓皱了一片。
他虽喜白色,却并非是独穿白衣的。原本是之前有一次在繁记买新衣,试衣裳的时候她赞了他一句白衣好看,他才渐渐开始多穿白衣。
如今才知道,她说的那句白衣好看,当真只是白衣好看而已。
倾城作恶的目的达到,置身事外,趴到窗边仔仔细细地看戏,说什么也不回头了。
她安安静静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置身在这样尴尬的氛围里,心里却有些得意的快感。
九殿下,你感觉如何呢?
你在神界就万分爱慕她,放弃了那些独一无二的荣华,甘愿认罪被贬下凡间,却还是对她又动了心思。你与她一场情事闹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你说你只思慕她一人,可是她从来没有承认过。
只要她不承认,哪怕是真的,也没人敢明说它是真的。
而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她从不曾真正爱过你。
倾城活了这么多年,谁都不信,只信自己眼睛里看到的东西。
她被流放去人间那么久,岂能没见过段玉楼?传闻他一袭白衣,不过是仰慕者口口相传后渐变的说辞,他在传言里变得犹如神祗,好似一身白衣便代表着他出尘似仙。
其实不是的,段玉楼穿的是月白。
倾城那时也暗暗去看过,那段玉楼倒也是个满腹才华的清隽郎君,长相虽不与步孚尹完全相同,却也有三分相似,而一身气质,更是十足相像。
第一眼里倾城恍然就要将他错认成步孚尹——这些年里,所有穿月白衫的人里,属他最像。
彤华不好白衣,彤华独好月白。
她说给原景时听的那一长串话,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有一句白衣是假的,可只有这一句假话,狠狠地戳到了他心里去。
倾城看着戏台子上,水袖纷飞,翎羽招摇,一出戏上,一出戏结。一幕幕走马而过,演的都是旁人的故事。她喝着酒,模糊地跟唱。
当年那一幕公子佳人的戏到底是落了幕,见到他们的时候,倾城以为自己听的是倾盖如故,最后看到了结局,方知是兰因絮果。
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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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没交代任何部下使官,自己孤身去了蒙城。
倾城联系幽冥殿的行动是她派的没错,但后续去找原景时的这一出却与她没有关系。彤华原本想让倾城待命,但她既然非要生事,只要不影响大局,她也就随她而去。
只是如今,暂没有什么相见的必要。彤华来了此处,也没有暴露神息,让倾城察觉分毫。
原氏兄弟在蒙城的情况她已经知道。她原本确实是想帮陆聿和繁记连线,没想到陆聿自己倒是主动,先和陶嫣有了联系,还如此顺利地谈起了合作之事。
这些年里,陆聿在南方发展势力,明面上的财力暂且不提,暗中的势力其实已经延伸到了苍洲之南。南国之内最重要的经济命脉,不说卡在陆聿的手中,但也是经他把住三分力的。
原景时一路南下,日后起事,不能缺钱,陆聿的钱财在南方,于他有大助力。
再者,陶嫣跟着原博衍南下,日后恐怕难回上京,但以她的性格,只怕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繁记的事业,所以之后繁记的经济主力必然会分割南北,这一部分的经济转移,也离不开南玘的帮忙。
至于两方合作的消息,陶嫣敬重谢年年,不会绕过她,但传信一路回上京后,又刻意避着她,摆明了是想绕过她和谢年年直接敲定。
这不会是陶嫣做的,只会又是原博衍从中作梗。
不过彤华也懒得再计较这个——这样也好,过程间撇开了她,他们才敢信陆聿。
彤华看着陆氏的标记,一路沿着街边走过。
第67章
错认 他不过是个已死之人。
乐无忧对看戏听曲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在雅间里待着。她抱着臂站在门外,和原博衍的近卫郁风相对而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这戏楼里唯一的声响来源于台上的声音,走廊里倒是安静无人。她站得累了,又走到雅间木门所对的走廊窗边,推开窗吹了吹清凉的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