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景时死战许久,有些脱力,将长剑拄在地上支撑自己。他示意部下先不要动作,而后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倾城笑得愈发开心:“上次见面我跟你说过什么,你没忘罢?”
原景时看着她,收剑回鞘,与她拱手见了个礼:“不知姑娘姓名?”
冷硬又不知委婉的一句,真是没意思。
直来直往的,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她记得,从前的九太子,虽道是君子如玉,温和洒脱,私下里也是风流的。
她自顾自完成这场自导自演的会面对话,笑道:“见过九殿下,我名唤倾城。”
这一方天地渐渐亮起来了,她站在晨曦里,叫人看清楚了她的样貌。
她端的是天生美色,若论艳色,更甚彤华三分,只是妖冶之色更重,不比彤华身有华然清贵之感。她如此窈窕地站在密林之间,仿佛是美貌巧言要骗人性命的山鬼。
可她绝对配得上这个名字,她只要站在那里,就足以让人相信,她有让人为之倾城的资本。
原景时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可他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女子。他问道:“是‘一顾倾人城’的倾城?”
倾城唇边浮现的笑意终于鲜活,因为终于听到了有趣的话:“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的倾城。”
人若不复再得,何须你倾城又倾国?若然不能善终,何必相遇倾城之色?
她想起很多年以前,那位受封洛水龙君的东海九太子玄沧,身着白色华袍,风流倜傥。他问她名姓,口中咀嚼几番,赞她冶丽之姿,配得上这个名字。
玄沧用欣赏美人的含情目悠悠望着她,卧在软榻上,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蜷起的膝,吟着“一顾倾人城”,称赞道:“好名字啊,配得上。”
他似真情,似假意,似在赞眼前这个美人,又似只想看一看,怀中人的反应。
玄沧笑着,倾城也笑着,可他怀中温柔拥抱的彤华,目光却是冷的。
她盯着那个甫一相见就在挑衅自己的倾城道:“非也,是‘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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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姚拿出自己腰间的如意锦囊。那锦囊看着不大,里头却仿佛无底洞一样,取出来的纱布药物源源不断,足以给所有暗卫的伤处包扎。
她将东西分给旁人,自己先来给原景时包扎手臂上的刀伤。原景时看着她的锦囊,思忖着没说话。
他以前就见过这东西,以为是她认识了什么奇人异客,给了她这东西,却不想就是陵游。
至此为止,他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似乎都与彤华有关。他开始想,自己虽是心甘情愿走进她的圈套,来日是否再无能退出的一日。
岑姚给他包扎完,又去给其他人包扎。原景时偏头看见了悠闲地站在一边的倾城,想了想,提剑走了过去。
她背对着众人,对着早晨新生的阳光伸了伸懒腰,然后眯起眼,看手举起指缝里透过的细碎的阳光。
原景时驻足在她身后,开口道:“之前你在上京被陵游带走,你与他是什么关系?”
倾城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靠近,闻声才回头看他。他挺拔清素地站在那里,瞧着是个非常清正的模样。
这点倒是和玄沧一样。就是因为他人前常做端方君子,所以才会让许多人忘记,为了维护长晔至尊的统治和天界神族的地位,他曾面带微笑着屠戮过多少无辜性命。
他为得到彤华,不惜一切,不惜毁她。若不是为了挽回彤华,倾城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只能犯下大罪去盗命书。
她看着原景时的脸,心中想:若不是你,璇玑宫何至于此。
她心中千般思绪,一点都没有表现在脸上,只笑道:“我是少主的使官,他算是我的上司。”
原景时打量着她,道:“使官?天下九洲,我怎不曾听说何处有着这种称呼?”
倾城笑道:“天下之大,你不曾亲自踏足,不知又有何怪?”
她表情有些狡黠:“你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却不说,我若是直接告诉了你,岂不是失了兴味?”
原景时咂摸着她言辞之间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熟稔,道:“我不曾与姑娘相识,但姑娘似乎对我并不陌生?”
倾城笑了。
她走近他,笑嘻嘻与他低声道:“你前世里便与我们相识了。这次,还有上一次,我都是冲你来的。”
她看着他微讶的神色,道:“九殿下,好久不见啊。”
多少年了,九殿下,你又落到了我手里。
第65章
看戏 但凡台上演的是段郎,那多半是她……
倾城碍于自己的规矩不能轻易杀人,帮他们脱了困便作罢。原景时一行人多少都带着伤,又久战力竭,便先作转移。
如果没有她这一插手,凭原景时的作风未必会放过那些人,所以在看到她居然跟着自己一起出发以后,原景时便与她约法三章:既然她不肯杀人,那之后再遇交锋,便不可再插手。
倾城欣然应好。
但离开之后,乐无忧还是暗中吩咐了人折返,将那些人处理干净。
此后他们一路南行,幽冥殿的部众始终如影随形地跟在后面,在官兵追捕的空隙里见缝插针地给他们制造麻烦。乐无忧从初见倾城时便不满,这一路见她无所事事地随行,更是因此气得牙痒。
原景时自然也猜到这都是倾城的缘故,但倾城虽不再帮他们打斗,却时常冷不丁地提醒他们两句,所以此后路上虽然摆不脱这些尾巴,却不再有所交战。
她像是来给他们找麻烦的,但又帮他们避开了许多麻烦。原景时猜测倾城是有自己的算计,虽然不会和他们说,但不达目的,恐怕也不会轻易离去。
横竖她起了个避战的作用,他也就没有阻她同行,留在身边,还能静观其变。但他依旧吩咐了乐无忧,让她暗中去信,询问原博衍行程。
原博衍收到信就知道原景时是要与他们会和,于是迅速回信,说他们不日便到蒙城。
他没有主动提及在哪里相见。因为原景时路线本就不定,只需要让他知道了自己南下的速度,他自然会在合适的地方来见。
原景时熟悉江湖势力,想到蒙城之中,有一位大商陆聿。此人黑白通吃,在江湖之中也有些分量,而蒙城正是他的地盘,旁人不敢轻犯,幽冥殿一贯懂规矩,更不会踏足生事,于是立刻改变计划,转头去了蒙城。
果然,入城之后,立刻安稳。
幽冥殿追杀岑姚,是因昔年旧仇。原景时一行人在不曾知会陆聿的前提下,贸然进入蒙城躲避,本就不算道义。只要幽冥殿与陆聿沟通好,那么蒙城自然也不会留下他们,而反与幽冥殿交恶。
原景时本是只为先见原博衍一回,顺势给自己和部下一个喘息的余地,所以揣摩着幽冥殿与蒙城沟通的时间,打算在他们出手前离开此地。
谁料原博衍一行人进城与原景时相见之时,还向原景时引荐了一个人,正巧便是陆聿。
这个相识的渊源还要从他们夫妇南下赶路时说起。他们两路人在途中遇到了一些意外互施援手,闲聊时知道了陆聿身份,陶嫣便十分惊喜。
大昭经济,分化南北。繁记在北方独占鳌头,陆氏便在南方紧随其后。
两家交锋多年,齐头并进,亦敌亦友,争了多年,陶嫣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对手。
陶嫣确证了他的身份,自己也没有过多隐瞒,主动报上了柳鸣珂的名讳,自证身份,而后又与他提起了繁记想要与陆氏合作的意向。
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争得头破血流实在没有意思,既然两家都不是会轻易让出地盘的龙头,那不如通力合作,反倒走得更远。
陆聿年已不惑,见多识广,手下的消息网也通达。他本就知道上京近来有一位南下的王爷,又从他们仆从举动之间有所猜测,听见陶嫣表明身份时,倒对他们皇室贵胄的身份并不惊讶。
反倒是齐王妃就是繁记三当家柳鸣珂的这件事,更让他感兴趣一些。
交谈之间,陆聿亦被陶嫣这样果断而大胆的合作对象吸引,南下同路时相谈甚欢。在听说他们夫妻南下要在蒙城暂时落脚修整之时,陆聿便主动邀请了他们。
有了这一重结识的缘分,原景时的麻烦也就不再成为麻烦。陆聿只道在蒙城之中不必担忧,交由他与幽冥殿交涉就是,而后便行地主之谊,请诸人住在了陆氏在蒙城最好的客栈。
待众人休整一晚之后,次日傍晚,陆聿又招待他们一同吃了晚饭。
国丧三月之内,谢绝歌舞,原博衍和原景时为先帝守制,不食荤腥禁止玩乐,连小郡主原堇的满月宴都没有大办。
如今三个月已经过去,百姓的生活不能为一位死去的君王停摆太久,民间的生活又重新变得生动起来。这些戏楼乐馆,也重新变得热闹。
饭后陆聿相请他们听戏。这家戏楼同样也是蒙城最好的戏楼,虽有丝竹管弦之声,却并不嘈杂,环境十分私密安静,演出也是风流文雅。
几人于是答应。
只是陆聿实在贵人事忙,只陪着听了两出,便被下属来说了几回消息。陶嫣要与他合作,自然十分客气,请他先忙正事要紧。
陆聿向众人致歉,特地嘱咐了戏楼老板几句,才离开去了陆氏一家绣坊。
他轻车熟路上了楼,敲响了一扇房门,房中应声,他便推门而入,对着那个坐在桌边的女子唤道:“小姑姑。”
那女子眉眼温柔,不过也就三十余岁,还比他要小些,只是按辈分来算,倒确实是他的小姑姑。
她笑着点点头回应他,复又低下头去,看着手里那一幅桃花绣图道:“你且等等,还有几针就绣好了。”
陆聿坐到桌边,喝茶等她。
女子很快绣完,结了针,拿起来看了两眼,又问陆聿道:“如何?”
绣图的桃花开得生动繁茂,几乎要从画中蓬勃长出,鲜活得几乎不像是一幅绣作。
陆聿赞许道:“虽然你小时候不大擅女工,如今确实没得说的。”
女子白他一眼:“你虽比我大,好歹我也是你小姑姑,你别老拿小时候说事。”
陆聿笑,又道:“真的好,烧掉可惜。”
女子看了看他,手指轻轻从绣图上滑过去。如今已过了春日,她这厢桃花开得再好看,终究不是真的。
先帝驾崩,举国戴孝。这女子穿着白衣,房间也布置得素净,只有这花是艳丽而鲜活的。她眸中泛起些生动的光泽,透过花看到了过去许多的大好时光,而那些时光都过去了,今年的桃花也开败了。
她想,他终究是死在了暮春最后一树桃花开过的季节。只是不知道死后,究竟有没有看到那灼灼其华的意中人。
她笑了笑,转过身去,将刚作好的绣图置于红烛之上,带着火苗一起扔进了旁边的铜盆里。
陛下,一路好走,傲月送你最后一程。
陆聿在她背后,终究还是关切地唤了一声:“傲月?”
她转过身,笑骂道:“叫小姑姑!”
陆聿眉眼淡淡的,不再同她玩笑:“小姑姑,我今日见到景时了,他来蒙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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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子上穿着华服的戏子咿咿呀呀,往来的小厮面色恭敬,衣衫干净利落。雅间里,众人分坐各处。
原博衍和原景时难得清静,也没有饮酒,坐到雅间最里头,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坐下棋。
陶嫣开始洽谈与陆氏的合作,一切顺利,心里十分开心,和岑姚、倾城一起坐在窗边,看着戏台子聊天闲话。
倾城原本是没有和他们一起与陆聿相聚的,只是她自己来戏楼找乐子的时候偶然遇见了他们,便十分自来熟地和他们进了一个雅间。
在蒙城住下的第一晚,原景时已经和他们夫妻小谈过彼此这一路的经历。陶嫣知道倾城目的不清,但此时说话相处间见她不算难缠,又有着自己好友祝文茵的这一层关系,所以与她态度还算亲和,也能和她说笑几句。
倾城坐在窗边,颇为认真地看着戏,手里剥着花生瓜子,低声哼哼,偶尔停下来,手指还轻轻打着拍子。
陶嫣瞧倾城一派行家的模样,问道:“姑娘喜欢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