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玉楼并没有走远。
他透明的身体停留在夙夕殿的屋檐,感受到纯净的灵气慢慢汇聚到殿宇之中,而耳边隐隐听到彤华与女官谈笑时,声音渐渐恢复了元气。
虽然他是确保了彤华无事才离开的,但离开之后,心中还是想着她此刻虚弱,又不自觉地回到了她最近的地方。
爱慕她的心意令他感到羞耻。因她从来不缺旁人的爱慕,于是高贵傲慢至此,只将这些当作俯拾皆是的便宜东西随意玩弄。
自然有人甘之如饴奉上所有,但他不肯沦落至此,只成她眼中芸芸众生。
有的时候,他真庆幸于她是这样不懂得珍惜的女子。不珍惜,才不会在意。
如此,才方便了他将自己那一点掩饰不住的心意,如水滴入海般藏匿其中,而不惧露出马脚,让她轻易发现。
但她不曾发现的每一个瞬间,正如她轻易便将痛意抛诸脑后的此刻,他都会纠结地心生不满——
他想她真是一贯的有眼无珠,东西多了混杂在一起,她便也轻易地迷了眼睛,永远分不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
也永远看不清他。
--
当初白沫涵在渡口与段玉楼相别后,他无人跟随,乐得逍遥,在人间四处游荡,何处风景好,便往何处去,有时候跋涉千里,也许只是为了等一场春花冬雪。
他四处交游,朋友遍地,不曾遇到什么艰难困苦,行至齐国时,还赶上了乐亭之宴举办。他的一位友人敬他文采,邀请他同去,正巧让他见到了从前在赵国认识的好友徐照。
文人议论,各抒己见,虽有不同,却不排外。段玉楼富有学问见识,又性格开朗,很快与众人谈得热络。
也就是那个时候,有人说起九国局势,道那卫国换了新君,又立了两名女将,手段强势,东征西战,无往不胜。
段玉楼听见那女将的姓氏,一笑而过,并不多言。之后又见到赵琬隐藏身份来此,想她多半有政事上的打算,便不欲惹事上身,立时和友人道别离了齐国,又四处游玩去了。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他便在路上遇到逃命的百姓,听说是卫国强势蛮横,向诸国宣战了。
段玉楼彼时嗤笑一声,想这卫国能有多厚的家底,经得起这么糟蹋,敢同时向各国开战。
果真,如他所料,过了两月,卫国开始式微,东西战事接连吃紧,还在联军老将身上吃了大亏。
果真如此,他想。
段玉楼自在惯了,随着自己的心意,看见哪条路,就往哪条路上走,可眼瞧着,大的方向是朝向西南的。
他想,走这条路,万一遇到了小师妹,指不定要求着他帮忙,又是一件麻烦事。
但他脚底下的方向没变。
他不想否认白沫涵之前给他造成的麻烦,可是少年心意如此,纵有千山万水相隔绝,郎心自有一双脚。
段玉楼一路奔波,结果人还没见着,先收到了她的信。
“师兄,我身在西南,军情紧迫。我王卫君陷于平成,盼念旧日同门之谊相助。此日之恩,此生不忘,来日必倾命以还。”
简简单单一句话,客套又疏离,气得他一杯茶没喝完,起身便走了回头路。
平成的战事确实已经很紧张了。段玉楼身在暗处,用术法窥了窥卫军王帐。军医同卫旸说着药品全无,卫旸身后,他的青梅傅歆,因突围失败,伤重濒死。
他想这卫旸可真无情,傅歆同他说着疼,他居然在想,不知西线的白姑娘怎么样?
段玉楼心道:白姑娘怎么样,轮得着你担心吗?
风尘仆仆的段玉楼,也还是风流潇洒的模样。他风轻云淡走过敌军万千重,走到了卫军坚守的谷口,折树枝,捡碎石,衣袖微拂,像是随手一扔,叶石转动,便摆出了一个任谁来也破不了的阵法。
他面对卫军,声音朗朗,内力深厚,传入大帐:“在下段玉楼,请卫王安。”
段玉楼救出了卫国的军队,也救活了傅歆。
他是如此对卫旸和傅歆说的——
“在下原本在江南赏景听曲饮酒作乐,奈何受到师妹传书,嘱我速至平成,救卫王军。在下平时所学甚微,不如师妹刻苦用功,实在是心无大志。不过惟有师妹一人,一直由在下看顾,从小到大,宠溺非常,呼斥向东,不敢西行,但有令出,无有不从。故而只得立即启程,不敢怠慢,极速而来,幸而不晚。”
如此,云云。
没那么夸张,也没那么写实。
傅歆觉得他言辞轻佻,但碍于救命之恩,还是问道:“阁下师妹是?”
段玉楼笑,三个字,被他唤得温柔小意:“师妹姓白,芳名沫涵。白沫涵。”
傅歆若有所思,卫旸错开了目光。段玉楼想,卫旸若真是个聪明人,怎么都该听懂了。
白沫涵这丫头,日后若是要嫁与旁人,也不该是卫旸这样的人。
他再替她操心这一场。
他替卫旸筹谋布局,不仅想着如何赢,还要想着如何能帮白沫涵赢。千思万想,生怕一失。上一次这样筹谋的时候,已是许久之前,还骗赵琬说自己名唤云亭的时候。
那一次,他输了。
这一次,他赢了。
段玉楼的心里也有着少年张扬的爽快,落败的耻辱终于在今日洗刷干净。但这样的快意,很快就被卫旸正品着装、迎接白沫涵班师的消息吹淡。
卫旸站在古道边等着她,而他懒洋洋地坐在半旧的长亭里躲着日头。他低着头想他的小师妹,自那一日渡口相别,这一次,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女大十八变,她又长成了什么模样呢?
他敏锐地听见远方的马蹄哒哒,抬起头时,看见卫旸垂下的袖管里,紧握的双拳。
这个人,在急切、激动、紧张地等待着她的归来。
段玉楼心想,白沫涵孤身一人先快马加鞭赶回,难道是因为要见他,而不是来抓他这个到处躲藏的坏师兄吗?
可那朵红云啊,果真就停在了卫旸身前。
她对卫旸道:“白沫涵不辱使命。”
段玉楼突然觉得自己可笑。他救的人,他布的局,都是为她完成另一个人的使命。
可他这一场奔波操劳,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开心,那么又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白给旁人做嫁衣。
段玉楼从不做这样的事。
他心里冷笑,想着这没良心的臭丫头,什么时候才会注意到自己。
白沫涵没让他等太久,说过两句话便走到他面前,隔着几步的距离,却只有一句:“多谢师兄。”
段玉楼坐在亭边木栏,自然雅致闲云野鹤。他打量了她一遍,被她的态度气笑了:“你没受伤就好。”
他不想和她多说了,她身后的卫旸,却又仿若要唤她名姓。他不让她回头,率先开口唤她道:“小涵。”
她本是脚尖轻抬,要转身离去了,闻声又偏过头,正撞进他的怀抱。
漂泊多年,二十二岁的段玉楼站起身来,重新将小师妹抱进了自己怀里。自离了青冥山,兜兜转转有五年,这一刻他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他离不开她的。
他没办法离开她。
他被这样一个拥抱轻而易举满足,在她耳边轻声叹道:“小涵,我很想你。”
他抬起眼来和卫旸对视,意味十分明显——他绝不会把她让给任何人。
可她却僵硬了身体,把他轻轻推开,敛着眉轻声道:“师兄,此处人多,莫开玩笑。”
段玉楼的笑意凝结在脸上,想说自己没开玩笑,可他看见了她认真的神色,她没有什么雀跃的欣喜,她是真的觉得他的拥抱不合时宜。
在人前不合时宜,即便此处无人,也是一样。
很久之后,傅歆和段玉楼偶然对坐一起,两个失意之人原本口风严谨,那时也不免多说了几句。
傅歆重新提起那一场荒唐的示威,段玉楼也只是苦笑道:“是我错了。”
他不该以为,因为卫旸喜欢她,她便也会对卫旸不同。他也不该,用那样的方式去提醒卫旸,不要对她有别的想法。
更可笑的是,他最最不该以为他喜欢她,她便也要以同样的感情回馈。
师父从小教导他天时地利人和的重要性,人要对,时机也要对。
不是所有人和事,都会在完美的时候,如人所愿。
后来,她成了銮殿里卫旸珍藏的贵妃,而他死在崩塌的青云道上。
故事在此戛然而止。
第62章
离京 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先帝停灵八十一日之后葬入帝陵,原承思随后登基。他所收到的第一个请求,是原博衍上书,自请带妻子迁居南方。
原承思看着那折奏本,沉默了许久。
原承思和他一母同胞,看着他一路走到今天。他能看得出原博衍的能力和野心,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矛盾的态度。
他诚然对自己有着和其他弟弟对自己一样的尊重,但又有其他弟弟所没有的不甘。他有能力,不甘平庸,但又只能蜗居上京、装作一个对政事毫不用心的闲散王爷,即便是原承思,也可以谅解他心底里那些不满。
所以原承思对他一向是宽容的。
即便原博衍和原景时凑到一起,撺掇着原景时生出野心,自己又在私下里结识朝臣将领,无一日安宁地想要给东宫使点小绊子。
哪怕是在生母薨逝之后,原博衍依旧不够老实,趁原承思处理林家焦头烂额之时,私自带着异术士去见先帝,请令要杀印珈蓝。
先帝彼时因发妻之死一病不起,将所有事都交了出去,正方便了他这七殿下浑水摸鱼,拿虚假的消息诓骗宁王,让他误以为太子即位只在朝夕之间,从而急迫不已地发动宫变。
他甚至不顾自己父亲的性命,提前联系了龙驰副使乐无忧,要她在最后一刻才能出现,试图在这一场乱局中渔翁得利。
原承思不是不失望的。
他们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父母对他的关爱不曾少于自己,他亦从不曾亏待于他,可原博衍内心的不平衡仍旧无法抹除,哪怕是不管不顾自己的双亲,也不能看他安然度日。
但是原承思依旧可以放他一次,就像放过原景时一回一样。
看在故去的父母面上,原承思可以考虑到他是自己唯一的亲弟,再宽容地包容他一次,留他一家继续在上京做一群富贵闲人。
横竖原博衍明面上不曾过分,他又何必非要学那些争议不绝的君王,将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
心比天高,力有不逮,连光明正大都不能做到,原承思可怜他。
他手执御笔朱砂,轻飘飘地将这道折子否了。
但不过多时,原博衍便入宫来,再请一次。
他的脸上带着十分虚伪的悲伤和叹惋的表情,同原承思唏嘘地说着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为争皇位,兄弟之间杀得血流漂杵,他留在上京,不过也只是徒增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