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语有些锋利,她却是听得笑了,睁开眼睛打量起他。她似乎觉得有趣极了,手落在他袖口的位置,手指轻轻描摹着黑衣上的纹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道:“记着呢。”
她记忆里的步孚尹,总穿一身霜月白的轻衫。月凉如水,他独披一身月色。但若是满天星光,不见日月,他必定同星辉一般夺目耀眼。
她十四岁时,步孚尹就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两百岁时,他死在她的生辰之日。
自从步孚尹死了,这个名字就成了禁忌,就此在这世间被人抹杀。只有面前的段玉楼,一点也不避讳。
段玉楼听出她言语中的戏谑意味,没再答话。
还好自己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平平无奇说出了这一句话,没留给她更多的把柄。
他确认自己是厌恶步孚尹的。
最初的时候,彤华费尽心力地用禁术创造出他,却千方百计掩饰他的存在,不肯让任何人知道。彤华为了确保他只听命于自己,还给他下了一道衔身咒。
他没有实体,魂魄只是散碎的灵体,是世界之中突然生发的一个异数,所以不会被宇宙的规则捕捉,所以可以汲取巨大的力量为她所用。
他那时觉得她野心磅礴又肆无忌惮,不肯如她所愿,可惜却离不开她。
但时间久了,他便发现,她诚然是这样的女子没错,可她创造出他,却不全然是因为这个。
她是因为失去了步孚尹。
那位来自大荒神州的青翼狮族的少君,因为天赋异禀,拥有着连天帝长晔都会忌惮的强大法力。在大荒彻底陷落的那一场大战里,只有他是唯一活到最后的天岁神族。
长晔要杀他,而彤华留住了他。因为有了步孚尹,彤华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式微神女,她的权势愈大,甚至逐渐敢与继承人昭元分庭抗礼。
他塑造了彤华如今的模样,也成为她最大的底气。所以当他背叛她之后,她所有的对手都将刀刃明晃晃地对准了她。
彤华杀了叛臣步孚尹,他们料定她再无手段可以反抗。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比步孚尹更加强横的力量,来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他出现了。
她虽不惜使用禁术,他却只是她迫于无奈自保的手段罢了。
但她对他尚算得好。她几乎不曾用衔身咒禁锢过他什么,也允他行动随意。可他无处可去,飘荡许久,最后只能留在她的身边,即便偶尔离开,也不会离得太远太久。
她稳定了局势,和他一起又走过了千百年。她兴许是对他也生出了三分好心,某一日突然同他说,古书上有一道秘法,只要将残魂送入人间轮回,攒够一甲子的生灵气数,便可以生出实体。
可惜这法子只有一次机会,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他那时没有名字,也没有感情,只能说他是在活着,却也不算是真正的活着。他没有倾向,所以无所谓同不同意。
倒是彤华,兴许真是兴致来了,自说自话筹谋布局,当真将他送到了人间。
当时九国动乱多年,各国王室尊崇青冥,因青冥山弟子不轻易出世,一旦出世,必定左右天下大局。九国并行几百年,凡是由青冥山弟子辅佐之人,最终都成了有名的国君。
而他暂忘前缘,成了青冥山的弟子段玉楼,拥有了可称之为传奇的一生。可惜他死得太早了,秘法失败,又重新变回了这副鬼样子。
他此行唯一的收获,是有了名字和七情六欲。
段玉楼惊才绝艳,形容俊美,从不缺爱慕者,可他偏偏喜欢上了自己的小师妹。他死之后,荒芜的灵魂依旧飘在小师妹的身边不舍离去,于是他终于看清了里面属于彤华的灵魂。
若是以前的自己,在看到这一幕时,也许会觉得十分荒谬。但在这短短的数十年后,他心底唯余无尽的遗憾。
他想起之前千百年的无聊往事,又想着人间这一段短暂相逢,忽而觉得自己的不自量力。
他想自己应该收拢起在人间那些泛滥的情愫,正视她原本就是个有着无限风月过往的神女,从此以后,就像从此以前那样平凡地面对她才好。
可她就是有这么大的本事,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望着他的时候,就让他满心都觉得:她原来也是真心待我的,我又如何能将她狠心丢下?
彤华看着沉默的他,问道:“我好几天没见你了,是不是如果不是我咒印发作,你也不会来见我?”
见她?何必相见?她前些日子心思都在原景时身上,他总不能去问她:你为什么偏要与他在一起?
他不能这样告诉她。在人间的时候,段玉楼就没被她牵着鼻子走过,如今回到了原位,他也不能叫她拿捏住。
段玉楼有自己的骄傲,绝不会轻易向人低头,尤其是她。
但彤华看出来了,并在此刻向他做出承诺:“此间事了,我会与他划清界线。”
他当然知道她为何如此。
当初东海九太子玄沧还未被贬黜,与她有过一段旧情。步孚尹还在的时候,玄沧就在追求她,步孚尹死了之后,玄沧不久便得偿所愿。
玄沧和她纠缠了很久,这事先时被二人瞒下,后来东窗事发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他见过她和玄沧在一起的模样,玄沧被贬,还与她脱不了干系。
她未必真就爱玄沧爱到了生死相随非他不可的地步,可深情的戏码,也做得足够多了。
她去人间历劫,追了玄沧一世,使官倾城看不下去,犯下死罪去偷命书,篡改了他们在凡间的命格,彤华之后才没继续。
再后来,嘉月奉命给她种下绝情咒。世人都道她忘记了玄沧,她也一直如此装模作样,可段玉楼心里清楚,过去的那些人,她谁也没忘记,包括玄沧。
如今玄沧生在皇室,她又与他有了牵扯。一是因为玄洌请求于她,在人间稍加看顾提点;二来,玄沧曾是神龙,在人间的命格注定可以左右天下大局,彤华需得仔细监管,不得有误。
至于第三个原因,是因为他在九国时期的那一世,彤华杀过他一次,坏了他的命格,所以必须补偿。
对于她所有必须要帮助原景时的理由,段玉楼都明白。
这样骄傲的神女,从来都是旁人将她高高捧起,今日却对他做出了保证,他还能多要求什么。
他见她无事,放开了她,退开一步背过身去,打算重新回归到那一片虚无里去。
可她又在背后唤自己的名。
“段玉楼。”
他生出些无名的恼火。因为她唤了他的名,就像在他脚下设了一道难逃的枷锁,绊着他无法离去。
他回头,拿巨大风帽下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觑着她,等她的话。
她问他道:“你知道我喜欢你的罢?”
他先时已经取了她的钗环,也为她擦汗拭面。如今她长发垂落,粉黛不施,是另一种好看的样子。
她只是轻轻地看着他,足以让他残破的灵魂都为之战栗。
他没有心,却有七情六欲,他无法用心,却付出了整个灵魂。
可是彤华不一样啊。
他伴随了她这么多年,知道她精于人心方寸之地,一点点情绪都能被她抽丝剥茧地分离利用。
她说着爱,却未必是真,只是这世上于她而言,并无什么不可利用。
她就好像要迫切地做成一件事,不计代价,不管后果,只要达成目标,然后便好离去。
她如今同他面对面,语气很坚定地说出这话,她就是要让他避无可避地清楚听见。
但他伴随她这么久,这么了解她,认识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所以知道,她绝情咒发作之后,真正忘记的那个人只有步孚尹。
他与她感同身受的所有反噬的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她对步孚尹的不舍。在他不曾进入她生命的那些时光,她早有了真正爱慕的神君。
段玉楼在原地顿了一刻,不想回答她的这句谎言。他近乎于自残地剥离开脚下那道无形的枷锁,转身归于虚无。
第61章
失爱 “小涵,我很想你。”……
彤华这会儿还懒怠,也就没特地去留他,自己再稍稍休息一会儿,便撤了结界,传慎知来。
慎知知道她的情况,已在寝殿后殿中为她准备好了药浴。此刻闻召,便去扶彤华进浴室。
浴池中的灵药全是用于固本蕴灵的。彤华坐在其中,慢慢调动体内神力运转,引入定世洲中氤氲浓厚的清澈灵气,以修补身体经过一日反噬的亏损。
她的长发浮在水面之上,丝丝缕缕,分明缠绕。彤华轻轻将发拨到一边,余光里瞥见左肩那个深青色的刺青,一路从肩头蔓延到肩后。
那是个红英花的模样,纤细的花瓣蔓延而出,肆意又张扬。
彤华从前左肩受过伤,在这里留下了一个伤疤,用药之后便消除了。但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后来又调配了一个从来都不曾用过的深青色,让慎知帮忙刺了一朵红英花在这里。
这是一个让她心甘情愿又抹不去的印记,提醒她,如果无法记起刺下它的理由,那么这理由便必然与步孚尹相关。
只是有一个问题——她受伤的时候,她刺上这个图案的时候,步孚尹已经死去多年,而她正在与玄沧密切相交。
她并不怀念玄沧,事实上,这位骄傲的神君很有自己的主张,在他不肯对她退步的时候,也对她造成了许多麻烦。
她不会为玄沧做这样的事,但潜意识又并不反感,所以真正的原因,约摸还是在那一点不曾记起的回忆里。
彤华没多执著,目光扫过一眼便收回来,转而又落到自己的手臂上。她的手指捏起一片花瓣,来来回回卷在自己修长纤细的指上,腕子上的玉镯随着这极轻的动作微微晃荡。
玉料在神界不是过分稀罕之物,但镯子却是步孚尹自己一点一点悉心打磨出来的。
他来到定世洲的第一年,赶上彤华十五岁生辰。虽然这个节点对大多数神族来说不算什么,但在天岁神族之中,是女子比较重要的一个日子。
于是他悉心挑选了这么一块玉料,打磨好后在其中灌注了自己的红莲神火,紧赶慢赶,恰在彤华生辰的时候,戴到了她的手上。
见面的时候,彤华还穿着生辰仪典之上的繁复宫装,发髻梳得高雅齐整,耳边红英花的金饰生动华丽。
她有些微醺,脸颊泛红,粉面桃花。
她看见了他握在手里的镯子,便直接取下了金手钏,而后向他毫不犹豫伸出一双白洁纤长的手,皓腕凝霜雪,空空荡荡,等他那一对手镯来将她圈住。
他将她的轻软臂帛拉过来覆在她手上,这才将光华温润的玉镯一点点推进,待臂帛抽掉,那一对尺寸正正合适的镯子便在她腕上轻轻晃动,透着盈盈温柔的光华。
小奇从她袖口蜿蜒而出,在那镯子上环绕,吐着信子不舍离去。
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
她笑意盈盈,故意问他道:“送我镯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未言,看着她的双眼坦坦荡荡,认真得不带半分狎昵之色。
她没再说下去,但后来还礼,赠了他一块玉佩,还亲手打了玉穗坠上。
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那块玉,步孚尹收下后便不知放到了何地,一生未佩在身上。
彤华这些年损耗太过,不比少时圆润,垂手的时候,感觉那镯子都快要落下来。可偏偏它如此合宜地套在她手上留了这么多年,早就宛如长进了骨血之中一般,取不掉了。
慎知在一旁药架上准备药材,回头看彤华时,见她又在盯着自己的手镯看,以为她又和上次发作一样,生出些偏激的心思。
她用漆盘端了准备好的药酒,坐到浴池边的石沿上,将托盘浮在水面上推到彤华手边,而后问她道:“少主有什么不舒服吗?”
彤华回过神来,笑着扬手拍了拍她的膝头,轻松道:“没有。”
慎知开始思索自家主子是不是更疯了,居然看上去真的是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没有半分从前发作完后的阴郁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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