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想带着妻子南下,一路走一走转一转,去南方看一看与北方不一样的景致。
在风流富贵里活了二十余年的王爷眉眼疏淡,同自己唯一的同胞兄长道:“陛下,或许日后还有能见的一日呢。”
年轻的皇帝心道:不会了,不会再见了。
他是真的放过了他的兄弟们,可是皇朝更迭,帝国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的兄弟们却还是离开了他。
他们当然知道原承思的仁厚,这么多年,他们这些兄弟,一直仰赖他的照拂。没有人能越过他,他便以该有的自信和该有的仁慈宽厚面对他的兄弟。
可所有人都淡淡拉开了和他的距离。没有人再称他“皇兄”,取而代之的是一句恭恭敬敬的“陛下”,他们都退开了权利的中心,用行动告诉他,他们无意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即便是最亲的人也一样。四弟追随流放的小林氏而去,八弟秘密赶赴南方军中,与他同父同母的六弟,也来告诉他,大昭大好河山,我要去看一看,我要离开上京,再也不回来了。
原景时已经逃离上京,放出去追杀他的长信卫至今不曾找到他的踪迹,显见得他是提前做好了逃离的计划,所以才如此游刃有余。
原承思淡淡地看着他许久,最后道:“你去罢。”
去放开磅礴的野心,才好叫他一网打尽。
齐王原博衍离京的那日,一道将望州行宫赐予齐王的旨意也传了下来。原承思没有打算安排人手在那里盯着这个弟弟,他似乎只是想给他个能落脚的地方,告诉他,无论走到哪里,他永远是他的弟弟。
原博衍一路都没有自恃身份,他低调出行,好像不再是一个王爷。他带着妻女离开了上京,一路都在防备来自帝王对他的斩尽杀绝,可是一路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陶嫣始终袖手,冷眼看着这一切。
早在宫变那日,她便已经和原博衍爆发过一次大的冲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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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陶嫣半夜起身不见原博衍,一问方知原博衍入宫去了,心中只觉不妙,再难安睡,便派人悄悄去宫城打探。
宫变的消息自然不会太快地传出来,但形势已是与往常不同。侍从回来回报,陶嫣心中惴惴,暗自命府中侍卫严阵以待,待看到凌晨时原博衍匆匆回返,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一问之下,大吃一惊。
原博衍急匆匆地吩咐暗卫护送原景时出城,而后才对陶嫣说出宫中宁王发起的事变。他措辞谨慎,半遮半掩,当日倒是未让陶嫣察觉不妥。
但等次日宫中传出消息,陶嫣还是发现了丈夫的欺瞒。
“异术士印珈蓝勾连宁王逼宫犯上,被太子一道斩杀。”
她念着宫里传出来的这道消息,一字一顿地质问原博衍:“她何时勾连了宁王?太子又如何会斩她?”
纸包不住火,原博衍也没想一直瞒她,只不过未想她知道得这样快。
他淡淡回答陶嫣道:“她人还活着,不过是放了个假的借机脱身。我和小九从宫中离开时,亲眼看着她离开的。”
陶嫣看着他的面目,愈发生气道:“你何时也开始在我面前避重就轻了?太子倚重文茵,不至于在这个关头杀她。我知道你一贯对文茵不满,这件事里难道没有你的参与吗?”
原博衍被她戳破,也就不再遮掩,露出些厌恶的神色道:“她知道我们那么多事,还站在太子那边。我们一点反制她的手段都没有,来日她若反咬一口,我们全都要死在她的手里!”
陶嫣冷笑道:“她可有反咬过我们什么?”
原博衍道:“即便如今没有,来日也难保!”
陶嫣十分失望地望着他道:“为什么你会是这样的人?”
原博衍听见这句话,心中一滞,没能开口。
陶嫣道:“我嫁与你多年,也认识太子多年。他从不曾对你们兄弟下手,反倒是你,一直对他怀抱着莫须有的忌惮。这世道太平安康,太子英明有为,即位也会是一国明君,得道者多助,文茵不站在他的那边,难道偏要站在你这边,好端端的却妄生事端吗?”
原博衍也生出火来,不过是因为爱护陶嫣,才暗自隐忍道:“你又怎知太子便是仁德之君?我因生在中宫,日日提心吊胆,朝政一概不敢多问,不过是怕惹人忌惮。如今暗杀印珈蓝,我心里是为了护住小九,可太子知道了,又会如何想我?看在母亲的份儿上,他能放过我一次,当了皇帝,还能放过我第二次吗?”
陶嫣理解他的处境,却不能同意他的做法:“所以你就为了这些没有发生的事情,夺人性命也在所不惜吗?”
她眉尖紧皱:“文茵是我的朋友!我自来到这里的每一日都受她照拂,便是将来真有太子断情绝义的一日,文茵也不会对你我坐视不管!”
原博衍忍了又忍,才没将当初原邈的事情说出来。
他无数次想要告诉她,也许她所谓的好友,才是将原邈害到如今地步的罪魁祸首。可偏偏原邈又是她一直以来的痛处,越说越是感伤。
他终究还是在妻子的面前败下阵来。
“我会向他上请离京的。如他愿意,嫣儿,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南方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生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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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博衍没有告诉过陶嫣,离开上京不是他们的结局,而是他们筹谋的开始。
他们没有想过和根基深厚的原承思争夺帝位,从一开始,他们想要的就是南方。
南玘虽有作为,帝卫姜冉也有手段,可是南方各国早已沉疴难救,南玘和姜冉的强硬手段能压一时,可是终究是无法根治的。他们是要将已经腐败至极的南方政权连根拔起,取而代之。
待那时,大好一方苍南之地,便通通会成为他们的地盘。
陶嫣不知这点,只以为新君顺利即位之后,一切安安稳稳,他们一家人也能游历天下,远离朝堂,自由和美地度过一生。
但因为原博衍算计祝文茵却没告诉过她,她还是和他生了好多天的气。
她冷眼看着原博衍一路上的防备,而他又一直放低身段、软言哄她,如此几天过去,她终于肯开口同他说话,只是语气里犹带着些讽刺之意。
“他一路不曾派人来追,也没对我们做什么,这下你可该放心了罢?”
原博衍听她终于对自己说话,哪里还会介意这点,便答她道:“我是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小九也走了这么久了,我没收到消息,心里不踏实。”
他们早有计划。原承思即位之后,他们留在大昭,才是危险的开始,只有南方才是原承思力所尚不能及。
南方的退路早就设定清楚,原景时一路向南,应当无碍,但没得到消息之前,一切都不能放下心来。
陶嫣知道自己一时之间是劝不回原博衍了,无奈地抿了唇,将头偏向一侧。
原博衍知道她是希望日子一切安平,希望自己对太子也能放下那些不必要的芥蒂,如寻常人家一般兄友弟恭。
他当然也知道他们这些兄弟是不一样的。
多奇怪啊。九个儿子,走上了不一样的道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向,却没有人去抢那个一看就知道是原承思的皇位,没有人觉得那个位子是比自己现在做的事更值得费心的。
多奇怪啊,生在皇家,这有多难得。
可原博衍一点也不珍惜。他一直盯着自己同胞兄长的皇位,他没觉得自己能抢过,可是看着原承思一个人坐在上面,他不愿意。
陶嫣忧心忡忡,又开口问道:“我们这一路南下,不去见景时吗?”
原景时虽然年纪轻,看着像是听原博衍话的乖巧弟弟,但心中有自己的分寸和打算。有他在,在重要的事上,原博衍便无法独断专行。
而且原景时如今处境实在不妙,她确实也担心他的安危。
原博衍看着一脸担忧的妻子,握了握她的手,道:“不见。若无变数,景时会直接在南方等我们的。”
第63章
逃杀 旧仇经年,他竟如此等不及。……
原景时当日能从宫中重重围困逃出,已是十分侥幸,更不可能在上京久留。原博衍一时无法离开,自能帮他收尾,他便毫不停留,径自杀出上京。
对他的搜查抓捕从来不曾停止,他设法与乐无忧出了城门,便迅速穿过飞云岭,按照之前的布局和计划,一路南下。
乐无忧自从跟着原景时离开了皇宫,就没见他有过别的什么表情,也没听他过多说什么话。离京时他一路快马,就像是亡命奔逃,却不是惧怕那些所谓的追兵。
他再也不想回到上京了。
上京从来就不是他的家,他早就没有家了。
乐无忧深知原景时的脾性,她或许才是这世上最了解原景时的人,比之原博衍更甚。因为她是他最信任的人,所以她才会入宫,加入龙驰司,将最秘密精准的情报全部提供给原景时。
如此,原景时才不至于被祝文茵一人隐蔽双眼。
药王谷中,岑姚得了原博衍来的飞鸽传信,估摸好了时间。月上柳梢时她听见马蹄之声,原景时自药王谷前下马时,恰见一抹娇小的身影向他而来。
岑姚身量娇小,一身白衣如雪,喊着“景哥哥”,一下扑到原景时的怀里来。
原景时抱着她,弯着腰,将脸埋在她的肩膀。岑姚看见他身后跟随的乐无忧,知道他已经处理完了上京里的事情,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和他说话,却忽而感受到肩上微热。
陶嫣生产时她去了上京,才回到药王谷不久,便收到传书说沈皇后中毒。她匆忙赶回,却已经来不及了。
上京一片混乱,她只能再次回到药王谷等待消息。
岑姚察觉到原景时的情绪,身体僵住不敢动了,就站在那里给他当架子。直过了好一会儿,原景时才站直了身子。
月色下他面色如玉,岑姚瞧了半天,也没看见他的眼眶,到底是不是红的。
原景时看见她担忧的神色,轻松地笑了笑,同她道:“对不起啊,这次也没能把她给你带来。”
岑姚尚年幼时,祖父岑无疾死于江湖势力幽冥殿之手。岑无疾彼时因与彤华假扮的印珈蓝相识,临死前又不放心自己的小孙女,病急乱投医,连她也敢托付。
彤华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但却为原景时做了盘算。她命人去地府打了招呼,用了一套金针续命之法给岑无疾留了三天性命。
但是对于岑无疾的请求,她却是当着岑姚的面就拒绝了,只说是,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照顾岑姚。
后来,岑姚等来了原景时。
岑姚年纪虽小,却记着当年事,一直恨她见死不救。
那时彤华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岑姚再也没有见过她。知道原景时认识印珈蓝之后,她曾委婉暗示他想再见一次她。
原景时答应了岑姚,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上次她为陶嫣生产入京,原本能见的,可还是错过了。
岑姚有些可惜,但还是道:“没关系,下次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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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身在定世洲,陵游来看过她身体,见她这次咒印反噬后恢复得还算不错,稍稍放下心来,
他对她说起原景时一行已到药王谷的消息:“……另外,岑姚的消息,我已经透露给幽冥殿了。”
幽冥殿亦正亦邪,实力强悍,在江湖中的实力相当不容小觑。十二年前幽冥殿殿主桑浒惨死在凤山公冶俘屠的绝招“七步绝杀”上,当时的少主桑旻不过十四岁,毅然决然站出来执掌了幽冥殿,并且带着部众杀上凤山血洗了公冶堡。公冶世家自此销声匿迹,桑旻一战成名。
因为岑无疾念在与公冶俘屠的旧交上,拒绝医治桑浒,这才导致了桑浒就此绝命。于是桑旻后来找到机会,又杀了岑无疾。
桑旻和岑姚之间,有着祖辈的血海深仇。
彤华抿了一口犀羽翠新茶,苦意自唇畔绵延至肠胃,她却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就等等桑旻的动作罢,倾城已经去找他了。”
倾城去?
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如在眼前,陵游听见这个名字就头大,隐约觉得自家主子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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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博衍先前为原景时训练过一支暗卫,这些年一直跟着原景时。他这次南下,这些暗卫一直随行在侧,一边探听消息,一边保护他安全。
乐无忧从前在宫中就做惯了这些,如今便接过了这支暗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