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点头道:“的确不是她做的。是有人杀了你们墨狐一族的同类,操纵了苍北其他狐妖,借你狐族同胞生事,事毕以后还杀了他们,吸取了他们的修为和内丹。”
长歌继承先祖之力,一经蜕变,便有无上的大妖之力。她背后还有整个苍北狐族,这实在太具有吸引力。
更遑论,她那时候,只是一只懵懂无知的小狐狸罢了。
杜长年深深拧起眉:“是谁做的?”
彤华道:“是一只半妖吞噬了狐主,李代桃僵。”
狐主长歌此刻已经死了。真正的小狐狸,早就带着想要见到杜长年的执念死去。
她的执念太深,执著地留在这块妖玉上,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可笑面前这杜长年,还以为自己在天界权力斗争中沉浮到最后,终能换得狐族安稳的那一日,可以让长歌光明正大地生活在天光之下。
而错过就是错过。
这小狐狸的执念靠彤华的那一点灵蕴才没散去,但其实,妖玉早晚会褪尽力量,她的消逝也不过只是早晚之间。
彤华道:“我很是奇怪。这半妖究竟是如何去到苍北取代了狐主,如何知道我派人去了苍北查探,又是如何知道,苍北恰有一位定世洲的仙君入世历劫呢?”
杜长年沉目望她,问道:“彤华君确定,定世洲内,不会有任何问题吗?”
彤华轻松地笑了笑,道:“那你今日就不会与我有说话的机会了。”
她微笑着问他道:“你有想到什么吗?”
杜长年思索片刻,嘴唇翕动,吐出三个字:“……观世镜。”
除了定世洲,还有谁会这么关注妖族和人间?还会有谁,可以看清这么多事情?
彤华面色瞧不出喜怒,平平淡淡,仿佛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一点也没有惊讶似的。
她转过身要走出去,又驻了足,同他道:“小狐狸,你带走罢。”
杜长年将长歌细心地归拢在妖玉之中,将自己的仙灵与她绑定,将妖玉贴身收好,同彤华道:“多谢彤华君。”
彤华看见他温柔的动作,忽而问道:“当年我问你的话,有答案了吗?”
杜长年想起自己飞升的那日,这位玩弄权术又贪心不足的神女问他,要做帝君宠臣,还是璇玑部下。
他答不出来,不知哪条路是对的,多年来一直反反复复。
彤华那时同他道,不着急。
而如今,他从她手里带回了长歌。
他抬手,对着彤华深深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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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瞻只来过一回使官殿,当初只是和陵游说了两句话,就被带了出来。
这一回,使官径自将他带到了使官殿后室之内。那室中烛火昏暗,正中一个方形铜柱,约莫有十人展臂之宽,四面皆有狰狞兽头。
使官伸手移动几下,兽头被分成几块,来回变换,最后解了锁,向他们打开了大门。
这锁熟悉得令他窒息。
使官领云瞻入内。
这中间竟是个无限空间的内置牢狱。下了十三层,四面是昏暗的十六方扭曲长道,通向不同的方向,将几间牢狱分别搁置,互不相见。
使官驻足,指了一个方向道:“你且沿此路向前去,有人等你。”
云瞻向前走去,足下青砖湿滑,此处空间阴冷,属实让人浑身发毛。转过两道弯后走到了牢室,他一眼便瞧见了翘着腿坐在宽大高椅上的彤华。
彤华腿翘着,背却是直直地靠在椅背上,双手搭在两边扶手上,不觉散漫,只见威仪。她双刀髻后垂着的金色流苏一动不动,红裙逶迤如流水,将周身的冰凉遥遥传来。
她已在此坐了许久。
云瞻拱手道:“见过彤华君。”
彤华也没回头,也没免他的礼,云瞻也就保持着弯腰颔首的姿势站在那里。
她故意如此,侧过头来,仿佛对他十分陌生似的看了他许久,最后才直接地问他道:“你最后来找我了吗?”
她一反常态,主动地提起人间的旧事,竟让云瞻有些不知所措。他轻轻抿了抿唇,却一时没有应声。
彤华见他不说话,不太在意地笑了笑,道:“陵游说你凡心不死,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人间的事。”
她抬了抬手让他免礼,于是云瞻也就直起身来,看着她问道:“你会说吗?”
彤华有商有量:“那要看你想说什么。”
云瞻便问:“你当年下世,是为了什么?”
彤华果断道:“这个与你无关。”
她分明想知道,却还是不肯与自己明言,这让云瞻有些失望。但他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最初的问题。
“我去找你,想同你说两句话。”
那时候,他是去找她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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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在人间,云瞻最后一次与白沫涵相见,是在飞升前二十多年,富丽的卫国皇宫之中。
他听说白沫涵受困,黑衣夜潜入宫去找她。卫宫中的防守本就严密,白沫涵住处的兵士更是将那座宫室围得密不透风。
他排除万难才设法见到她一面。她那时候的状况很不好,他说要带她离开卫宫,她却执意不肯。
她说段玉楼还没回来,她不能走。
他那夜独身而归,又在卫都等了两年,只见得一封又一封的捷报送进皇宫。
卫国的军队大胜,云瞻眼见得卫国王都满城披红,心里万分着急地想段玉楼怎么还不回来,想白沫涵怎么还不出来。
但随后不多时,便听得丧钟鸣彻都城。
段玉楼死了。
后来云瞻漂泊他国,投身军中。乱世的军队没什么忠诚可言,今日胜明日逃,哪边风大哪边倒。他赢过,也降过,最后得了赏识,遇了贵人,做了将军,时隔二十年又杀进卫国宫殿。
他迫切地想要见见那做了太妃的白沫涵,却还是没能看到。在他飞升之后,他才知道,白太妃在那座宫殿中焚火而亡。
他心愿还是偿不了——段玉楼没有回来,白沫涵也再没有走出来。
他戎马半生,就见了她那么一眼。
彤华没有笑意地勾着嘴角,问他:“见到我了,又想说什么?”
云瞻在先前天界那一场大宴上已经见过彤华一次了,那一面实在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彤华顶替印珈蓝,终究只是隐秘之事。他在七重天那面观世镜前看了人间三百年,只以为是当初那个毁掉了青冥山的半妖声名鹊起,而凡人将其奉若神明。
至于彤华,她如此漠然,什么都没有做。
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云瞻面对她的询问,哂笑道:“没什么可说的了。彤华君与我,不是同路人。”
她入世二十年,回来继续做高高在上的神女,觉得人间与天界一般无聊。可那短暂的时间,对他来说,却是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一生。
云瞻的口吻里带着些暗藏的讽刺,彤华不再望他,垂首道:“所以我才最讨厌你们这些直接飞升上来的仙君。前尘不死,何以为仙?”
云瞻心中再一次对她浮现出浓重的失望——他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可原来她也是这样自恃身份的神明,与旁人也没什么两样。
云瞻攥紧了拳,掌心发痛:“你的事迹在上天庭不稀奇。部下使官被杀,你心怀怒意,便不由分说向长姐的使官下手。而青冥山竭力护你一世,覆灭时你却不闻不问。你如此冷漠嗜杀,何以为神?”
他一字一顿地质问她:“希灵氏为人供奉,你怎配为世人之神?”
彤华抬眼,静静看向他。
她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乌黑深邃,望之便宛如落入万丈深渊。
云瞻只觉周围环境霎起威压,迫得他不得不使出全部仙力抵抗,即便如此,他仍旧是立刻弓腰跪在了地上。
彤华就静静地看着他被她压弯一身傲骨。
云瞻讽刺道:“你不占道理,便只剩强权。众生跪你,几人服你?”
彤华垂眼望他,道:“我生而为神,我如何,神道如何。”
她扯了扯唇角,不屑于他的不自量力:“你杀尽凡人,才飞升为仙。若你不服我,大可再来杀神证道,试试这苍天究竟看的是谁的规矩,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云瞻额角有汗水滚滚而下,却仍旧固执抬头,用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她:“既入青冥,万死无悔。我立过誓,自然要守一辈子青冥!”
彤华看他这样固执坚持的模样,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开始厌烦的情绪。她静静问他道:“宁玉光,你有什么话要同我直说吗?我只给你这最后一次机会。”
青冥五徒宁玉光,字云瞻,少年时跳脱顽劣,资质在同门间最差,一生只愿做个侠客。奈何世事无常,最后却做了个将军,血债累累,成了青冥山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弟子。
他听见彤华这样叫他,怔了一瞬,而后静默在了原地。
他咬牙道:“没有。”
彤华有些失望了。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玉,扔到了宁玉光面前:“你一向细致入微,又如此聪明,难道猜不到,是印珈蓝夺走了白沫涵的身体吗?”
他沉默着,攥紧了拳。
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惊讶。
“你真正痛恨的,是那个毁掉了青冥的白沫涵吗?”
她顿了顿,又问道:“还是那个,眼看着青冥覆灭,却无动于衷的我呢?”
第58章
追悔 是她太贪心,见他,便爱他。……
宁玉光下山历练的时候世道不太平,不少地方大旱闹了饥荒,他在一个破庙里留宿的时候,碰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小姑娘缩在角落里,看见他的时候害怕得直缩。
他将自己仅剩的口粮给了小姑娘,小姑娘这才敢与他开口。他问她叫什么,她说自己一直是乞讨为生,没有名字。
当时他们所处的那座山,因形如玉珈,树木丰翠有阳光照射时,常有青蓝之色,便取名叫珈蓝山。
而这座山所属的地界,又叫印县。
所以他便把这两个地名组合在一起,当作一个纪念这段相逢的名字,送给了这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