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拱手,深深叩首,用佝偻的身体做最后的恳求。
彤华目光落定在他身上。三百多年过去,他变了很多,她没有变化,可他们都已是面目全非的样子,谁也回不到过去。
她说:“我答应你。”
乔谭埋首,声音哽咽,带着即将洒脱的快意:“多谢师叔。”
终于要结束了。
终于要,舍去这令他恶心的身躯了。
彤华站在乔谭对面,呼出一口气,抬起的手中结着一个暗红色的咒印,漂亮而残忍地落在乔谭眼前。
她手指点上他眉心,道:“乔谭,你今日的功课做得很漂亮。”
她轻声开口,尾音却在乔谭脑中激荡不休,他头痛欲裂,径自倒在了地上,一切的意识都极快地消散而去。
他走过的万里长路,随着漫长的时光,倏忽回到一切最开始的地方,而后归于空寂。
最后一刻,他忽而间想起自己三百年前骄傲地走入青冥的情形。那时满心的骄傲与欣喜,没日没夜的努力和用心,都只不过为了在得到表扬的若干声音里,听见她对他说:乔谭,你很不错。
他有一个秘密,藏在他心里三百年,没有与任何人说起过。
今日,便当是最后自私一回。
我怯懦不敢多言,小师叔,你莫要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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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游见乔谭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便现身走到彤华身边。
彤华垂眼看着乔谭,道:“将他身上鬼魅邪气净化后,尸骨焚化,送回青冥故地罢。”
她犹然记得,从前的乔谭是何等自尊自傲的少年,一生都以自己为青冥弟子而骄傲不已。
他是担忧学艺不精,恐断送性命也难以复仇,可又自觉死不足惜,唯恐青冥再也无人可以复仇,所以才剑走偏锋,不惜自毁根骨,将自己变成这个模样。
陵游应声,手一挥将乔谭尸骨收于灵珠之内,旋即问她:“事情都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
彤华点头:“你先走,我再说几句话。”
陵游转眼看了原景时一眼,转身走了。
彤华转过身,一直静默地站在那边的原景时,面目藏于阴影之下,看不分明。
见她望他,他便迈步向她,问道:“你要去哪儿?”
彤华道:“你都听到了。我留在这里,借印珈蓝的名字兴风作浪,都是为了逼她出来,好报仇了断。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我要做的事情都做完了,自然就要回家了。”
原景时逼近她一步,沉声复述:“做完了?”
他的眼中漆黑一片:“你从前答应过我母亲,要一直照顾我。你从前答应过我,要帮我拿下整个苍洲之南!”
彤华反问他道:“我难道没有做到吗?”
她一处一处帮他细数:“嫣儿掌握繁记,你不用担心钱财。北地的军备倒卖已久,你不用担心军械。卢遂良在南方掌握十万精兵,卢音致已然嫁入南国。太子逼南玘开了南国水路,南玘也只会去防备于他。今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后整顿朝堂,你正好借此机会南下。岑姚医术高明,会一直护你周全。顾均和钟娘子在望州替你筹谋日久,已练了七年精兵。如今万事俱备,你还需要什么呢?”
她说得全都没错,她说得都做到了,但原景时还是执著道:“可我还没有做到。而你说过要陪我走到最后。”
彤华也不是第一次应对他的无理取闹了:“这已经是我们的最后了。”
“可——”
她淡淡打断道:“你们不是已经开始防备我了吗?原博衍寻人对我下手,我再陪你走下去,我们就不可能像今天这样体面地分别了。”
原景时脸色一阵白一阵青,来回变换,他沉声道:“你不想要天下,我还能怀疑你什么?”
他满面坚定之色:“我会一直相信你。”
彤华不需要他的承诺,只是轻声道:“你有你追求的事情,我也有。接下来,我们不同路了。”
她已经窥见宿命最后的走向:“你终会得偿所愿的。”
他慢慢长大,看过了太多善良与恶毒、美丽与丑陋,慢慢懂得人心方寸之地是如何难以捉摸,也慢慢明白,世间千万人事,在她眼中无一不可利用,而他也只是她手中一枚棋子。
她的口吻像哄一个孩子。原景时悲哀地发觉,在过去的很多时候,她就是用这样的语气,哄骗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他静静地看着她离开,而风声萧萧不停。他转过身问原博衍道:“六哥,你又为什么在这里呢?”
原博衍望着他,有千言万语滚到喉咙,最后也只是叹了一声:“我没办法相信她。”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语气里有愤怒也有无奈:“我知道,因为她与你母妃相熟,你肯和她相处。但是你要明白,你将来要做的事容不得犯错。她身份成谜,与陛下说得上话,也与太子结交,我初时见她,她是在寿王的府邸。你相信她站在你这一边,难道她真是如此吗?”
原博衍沉着目光道:“若不是你非要等,也不至于我来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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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回到定世洲,命使官前往天庭,传召杜长年。
杜长年自来到天庭,便不曾与彤华有过任何联系。前些时候的天宴之上,他倒是见了陵游,不过见当时情形,却不像是要引见的模样。
之后他询问云瞻一回,也确认了这个想法。
此时已经相隔多时,总不能是她心血来潮,想起他这么一号人物,才召他前来。
天界近来还算太平,不曾发生过什么大事。他前往定世洲的一路之上,都在想彤华意图,结果到了璇玑宫后,竟直接被带去了使官殿暗牢。
这属实不是个见面的好地方,但彤华见到他时,居然还能神色自若地与他寒暄:“当年让仙君屈居七重天,委屈仙君了。”
杜长年不知彤华意思,但沉默片刻之后,挺直了脊背,面上那些长日里显露出来的惶恐模样,此刻也消失殆尽。
“小仙自己选的路,甘愿为人做刀,怎敢责怪彤华君?”
彤华望他,问道:“你所做一切,当真是为了光复狐族吗?”
杜长年沉声道:“是。”
她又问道:“也为了你在仙居山藏起来的那只小狐狸吗?”
杜长年抬起了头。
彤华伸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白狐,红眼,她承继了先祖之力,没错罢?”
杜长年眉头微微皱起:“彤华君有何疑问,小仙知无不言,但请您勿要伤她。”
他上前一步:“长歌她什么都不知道。”
彤华转过头来,平淡道:“你给她取了个好名字,也将她保护得很好。可惜她是你狐族的眼中钉,却还要做苍北的狐主,总不能太善良软弱了。”
她问他:“你抛下她之前,考虑过这一点吗?”
杜长年拧起眉,直接问道:“长歌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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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长歌自幼生就一副红眼异相,狐族容不得她,想要她性命。她去过很多地方,每次遇到同类,都会被欺负。
它们聚起来将她围成一团,丢着石头要将她砸死。小狐狸血蒙了眼,哪还有逃跑的力气?
她就是这样见到了杜长年。
侍奉狐王的墨狐一族,即便在狐王死后多年,也依旧保持着让人望之即畏的威严。他将她拢在怀里,惩罚了那些欺人太甚的同类,而后带回了仙居山抚养。
就连长歌这个名字,都是他给起的。
小狐狸自幼没吃过一口饱饭,生得瘦弱极了。杜长年悉心照顾她,待她好一些了,小狐狸得寸进尺,说想吃鸡。
她耷拉着毛茸茸的耳朵对他撒娇,说自己从来没吃过鸡。
杜长年清修多年,心有大志,从不肯损坏功德。但为了长歌,还是破例去山村里给她买了一只鸡。
长歌以为自己找到了落脚之处,以为此后每天,此后一生,都会同他生活在仙居山。
可是待她稍稍长大了些,杜长年便告诉了她:墨狐一族世代不忘使命,只为光复狐族。
他还告诉她:这双红眼,不是什么不祥之兆,正是先祖的标志。
他说狐族本有灵智,却因族人贪婪,被剥去仙籍,贬为妖类。墨狐世代守护狐主,不能忘怀昔日品格,希望她也可以以此为志,重现当年荣光。
长歌被同族欺负了这么久,她根本就不想帮这些族人恢复什么荣光。她对所谓的先祖清名没有兴趣,她就只是想和杜长年在一起。
但她能让杜长年为她做所有事,却独独没法让他留下来。即便她做过再多错事,折损过杜长年再多功德,也依旧无法阻止他的飞升。
是他太过于好了,而她又被他细心教导,始终做不到太坏。
她阻止不了他。
飞升在即,她却不能同行。杜长年最后同她说:“长歌,我先去天界等你,你快点来。”
杜长年成仙的消息无疑是狐族间一道惊雷,终于让人隐约想起狐族以往的辉煌。狐族开始翘首以盼,等待仿佛不久便要到来的光明前途。
而杜长年就此杳无音讯。
初时的期待渐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唾骂之声。狐族认为他是个获得荣华便忘记狐族的寡义虚荣之辈,不再寄希望于杜长年,他的名字渐渐消失在狐族之间。
而长歌却仍旧不肯放弃他。她费尽心思,想,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找到他。
这一晃就是许多年。
小狐狸长歌感到十分疲惫,她感到有温暖的手掌覆上自己的皮毛,便费力地睁开眼睛,迷迷蒙蒙之间,看见面前的黑衣仙君。
他垂着眼,笑中含泪,低头抚摸她的皮毛:“长歌。”
长歌眼眶有些发酸,不过还是忍住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狐族骂他忘恩负义,可杜长年还是那个杜长年,何曾变过了?
他笑着看她,眼神里却有些悲戚。她呜咽一声,将脑袋送到了他手边。
她想问问他,我来了,你又为什么难过呢?
可她脑袋又开始昏昏沉沉,符枷再一次覆盖在她身上。
杜长年的手发颤,轻轻地抚了抚小狐狸的头。他回过身来,声音很沉,还有些压抑的狠:“请彤华君告知,长歌做错了什么?”
第57章
错过 我以为你会愿意和我说些人间的事……
彤华让他去见了那只小狐狸,此刻方道:“前些时候,璇玑宫发现苍北有一群凡人,却被寄生了妖族血脉,我总要知道他们的来源。”
杜长年听见北地二字,坚决开口:“长歌不会做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