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欣然接受。
这世上的命运就是如此荒谬。那时的印珈蓝修为不深,甚至无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半妖之力,如果遇到她的是青冥山其他任何一个弟子,一定会在第一时间看出她的异常。
可偏偏遇到她的,是修灵道学得最差的宁玉光。
她只消杀几个人,用点小术法遮掩,便可减弱自己身上仅有一半的妖气,伪装成一个人。
而他就相信了。
印珈蓝没有和他同行太久,后来到了薛国,宁玉光找了个药馆,把印珈蓝安顿了下来。他想着这丫头太小,总不能和他一起颠沛流离。
印珈蓝有些不乐意,他便取下了自己一块玉,分了一半给她,约定说日后再见。
他不知道在自己走后,她做了什么。
那时薛国的国君薛劭恶疾缠身,发告示广寻名医。印珈蓝杀了那药馆的老板一家,用他们为自己炼出密药,而后又寻机会入了薛国宫廷献药,从此后就留在了宫中。
薛国覆灭之后,宁玉光想起了这个被他留在薛国的小女孩,便试图去寻,结果自然毫无所得。他再如何想,也不会知道,她夺走了白沫涵的身体,取代了她的身份。
他漂泊二十年,无法相信那个被人人唾骂的妖妃,还会是当年单纯可爱的小师妹,也无法相信是她下命令让卫国大军前去,一把火烧毁了青冥山。
他戎马半生,杀进卫宫,要去问问她,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没能看见她的脸,却在殿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殿内传出的气息。
那是妖。
一个肆无忌惮的,根本不隐藏自己妖气的妖。
他茫然地来到定世洲,却急迫地想要回去。他要查清楚那是谁,究竟是谁取代了白沫涵,是谁摧毁了青冥。他要查清楚真正的白沫涵被那妖物害去了哪里。
而后他便看见了彤华神女。
这位神女,据传已出关二十年。人人道她肆无忌惮,枉顾不得插手人间的规矩,可她在定世洲看了二十年人间,看山河破碎,看青冥覆灭,却从来不曾阻拦过一次。
他来到了天庭,捏着自己唯一的那一块玉、一柄剑,恨意自心底慢慢滋生。
而那块玉恰逢其时地亮了。
陵游当初去人间追杀印珈蓝时,印珈蓝已经将属于白沫涵的那具身体藏了起来,装作将它毁掉的样子,投身到另一个躯体之中,试图逃命。
陵游发现了她的踪迹,下了杀手,并且以为自己已经诛杀掉了印珈蓝,但却没有注意到,印珈蓝身上的一块玉掉落在了丛生的荒草之间。
彼时印珈蓝经受陵游重击,躯体损毁,魂魄却机缘巧合地被这块灵玉吸了进去。玉在罡风下滚落泥潭,陵游因此没找到她的踪迹。
再之后她顺着泥潭到河水,顺着河水又北上,被大鱼吞入腹中,再被雪狐捕食捞了出来。
取代狐主后的某一天,她摩挲这块灵玉,忽而感到玉上莹光一闪,有极微弱的灵力自玉中闪过。
她这才想起那个愚蠢的修灵者,未料到他杀人如麻,如今竟也能做个神仙。
她更没想到,他这样恨自己的师妹。
宁玉光心魔已成,印珈蓝又擅蛊惑人心,他不知道她就是那个毁了青冥的始作俑者,不知道她就是半妖印珈蓝,只以为她是苍北的狐主,机缘巧合得到了那半枚玉佩。
他等待着机会,将自己能听说的为数不多的消息传递给她,最有用的一件,应当是听说定世洲的护殿仙君下世历劫,投生在了苍北。
印珈蓝抓住了机会,生出变故,而宁玉光被提去了上天庭,此后对定世洲动向知晓更多。
他心魔已成,再无暇多念其他。
就只是想要她死。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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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外守着两个使官,见彤华出来,方向她行礼请示,得她点头允准后,便进入了牢房之内。
彤华听见身后传来宁玉光凄怆的大笑声,但忍住了没有回头。
他终于发觉了自己被印珈蓝利用的真相,却已经迟了。天界律令严苛,他今日走入这暗牢之中,便再也出不去了。
她就一直站在原地,直等到里面的使官走出来,同她道:“少主,已经解决好了。”
她有些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这才往回走。
她想起自己在人间的时候,师门内属宁玉光最调皮顽劣,最爱捉弄于她,偏偏也是他,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不惜以身犯险,夜潜卫宫,带她离开。
彤华一路回到夙夕殿,没让人服侍,也没有点亮明珠,只是自己闭了门,静静地坐在黑暗里。
她早已习惯了人心不古,她应该习惯的。
她想起很久之前,宁玉光跟着师兄下山采买,曾经给她带回过一只双鱼簪。那是小白沫涵得到的第一件首饰,她一直很是喜欢。
她走到妆奁前,翻了半天,这才想起来,上元那日她心情不快,丢在了梦雨楼的抽屉里。
她心脏突然突突地抽了两下,而后一阵剧痛袭来。她的手下意识去扶桌沿,却只是扫落了妆奁,将那些华美的珠翠摔得满地都是。
她没能借住力,双腿泛软,径自跌倒在了地上。
彤华强忍着痛意,挣扎着抬头,看见窗外月上中天,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天是什么日子,于是立刻扬手布置下一个结界,将这寝殿内室变成一个足够封闭的环境。
门外有人快步跑来,焦灼但很轻地拍了拍房门,她猜应该是慎知,或者是陵游。因为知道她绝情咒反噬的只有他们,但她已经顾不上管了。
今日是十三日,是她每月反噬的日子。
彤华放过结界,便彻底失了力气,蜷缩在原地。她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连声音都快要听不进耳。
这些年来咒印发作,每一次都比前一次要严重一些。彤华向来能忍耐,从前也便罢了,如今时间日久,她便有忍耐不住的时候。
故而这些年里每到这日,她便号称修养,自己去蕴灵池躲起来,总之那里有本源灵力供给,不会让她太过难熬。
骄傲的彤华君,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咒印发作的模样。
但是有一个人不一样。
那黑衣人轻易地穿过这封闭的结界,在她身前现出身形。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直接将她抱了起来,向榻边走去。
她实在太痛,忍受不住,他抱过她那一刻,她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可他的袖管空空荡荡,她也只能攥住一把冰凉的布料。
即便如此,他依旧稳稳抱着她。
他魂魄不全,没有实体,只有灵识和法力,没有术法支撑的身体和变幻的斗篷,他便无法给她一个具象的认识。
但是他必须要告诉她——
你看,我在呢,我一直在你身边呢。
他是只有她才知道的存在,除了守护在她身边,他似乎已没有其他去处。
他将她放在榻上,没有松手,只是抱紧了她。她就那样紧密地蜷缩在他怀里,他不能做更多,不能替她分担痛苦,只能用法力将黑袍斗篷填充紧实,让她依靠过来的时候,最起码有个实处可落定。
彤华可以封住自己的意识,使自己暂时昏迷,以度过这段时间。可见到他来了,她没有这样做,甚至还扯出一个笑来:“我当初如果能救你就好了。”
如果能救你,你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没有去处,也没有自己。
这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对他说,他用毫无生气的声音再次回应她道:“别胡说。”
“我没胡说。”
她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妄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你快想啊,你快想起来……”
她闭上了眼睛撞进他怀里,不知是痛还是旁的原因,眼角湿了,大颗的眼泪哭出来,声音抽抽搭搭,又痛又恨。
她是不爱哭的人,给人的一贯印象,无非是性格乖张,手段强硬,但自己似乎,总害她哭。
他沉默着将她抱紧:“抱歉。”
抱歉,我全部都无法想起来,有关当初我到底是怎么死去,被谁所杀,又是如何落到了这番田地。
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点也记不起来。
她瓮声道:“你混蛋……”
为什么要因为这种事向她道歉?
他应了一声,终陷入长久的沉默。
彤华在深切的痛意里浮浮沉沉,脑海里的画面光怪陆离。那些她忘记的与记起的回忆,在她眼前交错闪过。
她看见长夜未央,灯火辉煌,英俊潇洒的白衣段郎,孑然一身走在熙攘的长街人群里。
她看到他,又是难过,又是生气,又是委屈。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对他笑,向他招手。
那一瞬间,无情的段郎眼里,好像也含着对她的温柔笑意。
她想,段玉楼除了不爱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最后他还是一直留在了卫国,他不会因为赵琬而放弃救她,也不会因为赵琬放弃攻薛。
她一生没等到他回头,可他还是走到了她的身边。他陪她从青冥走向乱世,从九国走向卫朝天下。他已经与她相伴一生,她还要如何要求更多?
原本,她入世这一回,就不是为了同他相守。
是她太贪心,见他,便爱他。
黑衣人不入她的梦,只是在现实里拥抱住她,一次又一次擦去她眼角的泪水,两人徒留长久的痛与沉默。
他强行封住了她的意识,等她自己醒来的时候,痛意已经慢慢过去。
他低着头,帽子垂下来,黑漆漆的洞口面向她:“子时过了。”
夜半,月落,日升,残阳血照,晚星孤悬。
十二个时辰过去,这一天的痛苦,终于结束了。
他动作温柔,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和后背,听见她闭着眼轻轻道:“对不起啊,小师兄……”
这个连身体都没有的可怜人,闻言将她抱得更紧。
没关系,小涵。
小师兄没怪过你。
第59章
君心 她像本身就生长于他的生命里。……
此日静谧。
彤华意识被他所封,安静熟睡。段玉楼趁她不知,凭借自己异常,与她灵脉相连,将她心口反噬的痛苦,慢慢地共享到自己身上。
他不在三界六道之中,也没有躯体感受,于是世间万物的力量都可由他借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