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不做皇帝,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偏偏他就想做最不能想的一件事。
定世洲监管人间万象,要这世上所有的一切,都精准着沿着命书的落定发展下去。世人常说命运有无形的指引,不过是神明在发现偏差后,给予的无声点拨罢了。
但彤华偏偏性情恶劣,要置身其中搅弄是非,见他毁了自己一把漂亮的折扇,便要十倍奉还。
她给了他一点微薄的希望,轻易地让他耿耿于怀,然后残酷地摧毁了他的痴心妄想。
凡人求之不得的绝望,她瞧着真是快乐极了。
彤华从墙头轻轻落下,一步一步走来。
原博衍背脊发凉,他侧开一步,指着她质问灰衣人道:“你不是告诉我你能杀了印珈蓝吗!她为什么还活着!”
脆弱的窗户纸已经撕破,他也不必在乎那一点客套虚伪的脸面。他们从一开始便不是真心相交的盟友,此刻又何必粉饰太平?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高昂的嗓音,不过是在掩饰自己心里对于她的恐惧。
至于恐惧什么,他不想再想了。
灰衣人的目光悠悠,落在彤华漂亮又遥远的脸上,三百年的悠长时光,倏忽自眼前而逝。
他说:“她不是印珈蓝。”
原博衍道:“可我要杀的是她!”
他才不在乎她是谁,他只要她死,只要这个轻而易举就要毁掉他一生的人立刻死去!
他亲眼看见房中那个身体,回过头看彤华的眼神凛冽:“你又用了什么异术!”
彤华嗤笑了一声。
灰衣人又道:“她不用异术。”
彤华不理会原博衍,只对那灰衣人道:“我以为你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你怎么就只刺了她一剑?”
他们三个人是各说各话,但这灰衣人与彤华间却仿佛自有秘密。原博衍的手暗自扣住了腰间软剑,默默退开半步距离,防备地望着他们。
灰衣人回答的声音很沉重,听不出是什么情绪:“我确实想将她千刀万剐,可这不是她的身体。”
彤华脸色淡了淡,道:“那么这具身体,就由我处理了。”
灰衣人退开了一步,让她进入牢房之内。
彤华在义庄时便拿下了印珈蓝,将她牢牢固定在这具身体里面不得逃出。而后以傀儡术操纵她,借她说完自己要说的话,做完要做的戏,这才让皇帝杀了她。
她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此刻才真正而缓慢地重新看起白沫涵的面目。
她觉得有些陌生,便走过去,抬起手,将她脸上的血污擦干净,露出原本的面目来。
一张和她原本面目相差无多的脸。
彤华抬起手来,握住插在她心口的那柄长剑的剑柄,微顿片刻后,红英神火从她掌心溢出,卷上剑刃。
正如陵游以为印珈蓝早已死去,彤华也一直认为她这具凡体早就被毁掉了。这些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但这具身体,会是她私自下世的铁证。
纯圣公主生辰宴上,符舜提醒过她。
而现在,这具尚存于世的身体告诉她,天界,有人和印珈蓝有联系。
一定有人,在当初就护住了印珈蓝。也因此,这个人知道了她的秘密,打算一边暗暗指点印珈蓝,一边用这种方式,等待着攻击她的最佳机会。
想要对付彤华的人太多了,她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有谁会知道她私自下世,继而用这种方式针对她。
彤华漆黑的眼中倒映出白沫涵的脸,倒映出柔和又残忍的火光。
她将手向前送了送。
灰衣人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尸首被火光吞噬殆尽,连飞灰都没有留下。他眼中光芒闪动,千情万绪翻涌而过,最后也只不过是问她一句:“你觉得结束了吗?”
杀了印珈蓝,就是结束了吗?
他冷笑道:“你只道是印珈蓝毁了一切,你杀了她,就觉得这一切都结束了是吗?”
他声音拔高,破败的嗓音提不上去,像个漏气的风箱,呼哧呼哧,难听极了——
“错的不是什么印珈蓝,是你!都是因为你错了!你一向不听人劝阻,永远不知悔改不知弥补,错了一次再错一次,害死一个再害一个!你满心就只有段玉楼,如果不是你执意要跟着段玉楼离开,谁都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
彤华在他痛苦的质问声里回过头去,用一种很淡的口吻问他:“以前学过的东西,都还记得吗?”
他看着彤华的眼里都是恨意,一张本就丑陋的脸愈发狰狞:“你问我记不记得?该问这话的是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究竟还记不记得?”
彤华静静地听他喊完这一句,转身走到房外院中,左手自发上取下长簪,面对他稳稳抬手时,已变换为锋利长剑。
“那就来试试看,到底记不记得。”
灰衣人像是瞬间被激怒似的,立刻就持剑冲了过去:“换右手!谁教你的左手剑?”
他一身破败的深色衣裳,身形鬼魅一般,一下就来到了彤华面前。他飞身而去,右手一抬,右腿一曲,手腕弯折,横扫而去。
彤华面容沉静,不慌不乱,直接向后撤步。灰衣人不依不饶,一击不中,反身再刺。
“换右手!”
二人身法奇快,谁也没用术法,只是单纯以剑术对抗,招招都往对方的致命处去,仿若彼此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可饶是彤华用了左手剑,略有不同,依旧能看出二人几乎于相同的身法。
彤华有所图,半是引导半是逼迫,非要带着他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灰衣人眼中恨意昭彰,顺她之意,手中剑术动作愈发迅疾。
两人相对五十招,未见谁有胜势。
“换右手!”
灰衣人再喊一声,趁彤华向左回身,还没正对于他,便直接变招,一剑横扫。
彤华能接这招,但她看出来了,他这招就是故意的,他就是想要逼她换右手剑。
他今晚所有的攻击,都只是为了这一个目的。
于是她如他意,左手一松,长剑落下,顺势接入右手,上前一挡。灰衣人径自接上动作,将她长剑用力上挑,直接抛空。
她手中无剑。
她输了。
灰衣人愣在原地,怔了片刻,方问道:“传言说卫旸毁了你,是真的?”
彤华不答,只是笑赞他:“你果然优秀,青冥剑誓,一式未忘。”
他没得到答案,正欲上前,彤华直接一掌,将他推出几步,重重地砸在地上。
“你输了。”
她说。
晦涩的月光之下,灰衣人听着这句话,眼中渐泛起些波光粼粼的水气。
他抬臂,遮住了眼睛。
他的嗓子已经坏了,听不出是不是在哽咽,可每一个字是清楚的。
“白沫涵……这些年,你也不好过罢。”
原景时走来的时候,听见的就是这一句。
原承思已经放他走到了门口,殿外的兵将不会再放他这个弑君之人。他竭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本该立刻出宫,可他记得她的身体还在这里,便不顾一切再度返回。
她果真没死。
而他清清楚楚地听见那灰衣人叫她,白沫涵。
原景时抬头看向彤华。她站在沉夜孤月里,面目冷寂。
前些时候,他还在茶楼里听过这个名字。
死于三百年前的。
恶名昭彰的。
白沫涵。
第56章
诀别 我不敢多言,你莫要恨我。
彤华站在夜色里,看着这浑身伤痕的异术士重新站起来。
她轻轻唤他道:“乔谭。”
小古板乔谭,他本该死了,却不惜舍弃了修灵道,处处吞噬鬼怪妖精,哪怕变成了这样,也要顽强地活下来。
他恭敬地向她行礼,就像在青冥山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多年未见了,师叔。”
他恨了她三百多年,可是看她如今过得不好,却仍旧忍不住开口:“师祖当年疼爱你,知道修灵者献祭魂魄入道,死后再无来世,便没有让你修灵,只想你做个普通凡人。”
他悲切地望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肯好好转世呢?”
彤华轻松地笑了笑:“我那时不知你还活着,只道青冥山覆灭以后,就只剩下我了。若是连我也忘了,那谁还会记得?谁来报仇?”
这句话未必全是真话,更像是逢场作戏的美丽虚言。但他不明白眼前的神女彤华已经不再是人间的白沫涵,眼中还是无法遏制地涌出泪水。
师友故去,唯余自己,于是再无何人可以听他诉苦,听他说,他这些年真的过得好苦、好苦……他没有归处,没有去处,除了报仇,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做。
他痛恨白沫涵,恨她不顾一切离开青冥,在外面又顽固不堪,最后将整个青冥拉下地狱。
他也恨印珈蓝,用恶心至极的异术毁去了青冥和修灵道,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抢走了白沫涵的身体。
这么多年来他听着印珈蓝的名字愈发响亮,怀着满腔的恨意四处追寻印珈蓝的踪迹。他修灵,也修异术,什么样的方式能最快地杀人,他就学什么,一切都只是为了能杀印珈蓝报仇。
现在,印珈蓝已死,他还能做什么呢?
他杀掉再多的人,也不能换回死去的人。他恨不得将印珈蓝千刀万剐,可她却藏在白沫涵的身体里。
真正的白沫涵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对不起她,他也还不起她。
他再也不是那个会让她骄傲夸赞的乔谭了。
晚风里,他缓缓屈膝,跪在她面前,长吁一口气,最后道:“我有一件事,恳求师叔。”
他静静地望着着面前的她:“青冥陨落,修灵覆灭。我一心报仇,身体已经毁坏,对不起师门教诲,无颜再提青冥。求师叔杀我,保全青冥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