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的模样仍旧是平静的,仿佛这个弑君的贼子并不是他一样。他只是看向皇帝,问道:“为何要杀她?”
皇帝大笑着向后仰去,将口中鲜血艰难地咽下去:“她活得太久了。”
他早知自己大限将至。
他一生阅人无数,原景时的确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深沉心思,可在他面前,还是简单得容易分辨。
他看得出原景时对印珈蓝的依赖,也看得出他对她的防备,甚至在内宫狱中见到印珈蓝的那一瞬间,他看到了原景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残忍杀心。
可他明明有过这样的念头,却还是沉默了下来。
如此,皇帝便明白了,印珈蓝的生死,是原景时无法做出决断的选择。
那么就由他来选。
原景时若真想要保护她,留下她,又怎会生出旁的想法?他不出手,原景时终究也会那样做的。
譬如当年,他若真想留下百里,为何又让沈家生了入主东宫的心思。
他何必要告诉他此事的因果——喜欢是真的,放弃也是真的,若不忍亲手断绝,那便由他替他动手。
他这个父亲,也没为他做过什么。
就这样罢。
他早早为自己准备好了陵墓,那处偏远的陵园在一片青山秀水之中,种植着繁茂不败的桃花。
他慢慢地笑起来。她会喜欢的,若是有幸,或许她会来……看一看他。
夜晚的漆黑好像慢慢散去了,眼前的世界突然变得明亮,带着无尽的桃花色,明亮得要灼伤人的眼。
百里终于转过了身,在那一片桃花里向他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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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景时看着自己的父亲阖上双眼,静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转过身来。
原承思站在下方,就那么冷眼瞧着,竟根本没有上前。
他心里非常清楚——长信卫就守在殿外,只要他一声令下,原景时就永远别想活着走出这座大殿。
杀父弑君,这样大的罪名,原景时是绝对逃不脱的。
但原承思却没有急于动作,只是看着原景时走到自己面前几步之遥的位置,与自己对面而立。
他看着他无畏无惧、也绝不后悔的表情,心中有一个念头在对他说:他做了你不敢做的事。
原承思永远也不可能承认的是,即便他生来拥有一切,此刻也被父亲推上了这个最高宝座,但他心中依然存在着一种深深的怨恨。
他因为太子的地位和权力,才结交了热忱报国的友人,才夺得了心心念念的爱人,而又是因为如此,他才去诛杀了分道扬镳的知交,才逼得绝望的妻子走上绝路,还害死了自己最深爱敬重的母亲。
有的时候,他恨自己拥有这样的权力,恨这代表至高权力的皇帝,于是也痛恨着身为皇帝、给予他这样权力的父亲。
但他永远都不能这样说。
他已经得到了父亲最多的馈赠,已经拥有了一切的好处,如此念头只要在脑中存在一瞬,都是一种忘恩负义和大逆不道。
他不能什么都要。当他选择了接受这一切的时候,也要接受,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终究要被悉数抹杀,他是太子、是皇帝,却不会再是他自己。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这个一生自由的弟弟,用惠山剑杀了父亲的那一刻,也刺穿了在背后冷眼看待这一切的原承思。
原景时看着他,见他不曾说话,便道:“皇兄若不动手,我便走了。”
原承思这才道:“九郎,我已放过你一次了。”
在他持剑刺向皇帝的时候,他未曾阻拦,已是放他随心所欲地放肆一回了。
原景时点点头,道:“那就多谢皇兄了。”
他最后同他道:“皇兄,后会无期。”
原承思颔首回应。
原景时别过这位自幼便一直关爱护佑自己的兄长,向着门口走了过去,乐无忧带着残部跟在他的身后。
殿门大开。
原景时举起长剑,迎向了一拥而上的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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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睁开眼睛,结束了对内宫狱里那个受刑傀儡的控制术。
她在义庄里将半妖印珈蓝封存在了白沫涵的身体里,而后做成傀儡。印珈蓝暂时被封闭意识,无法反抗,那具身体便随彤华驱使。
在人间的故事中,印珈蓝终究要有一个落幕和收尾。彤华不可能自己去受刑,所以用了这个法子。
现在,她终于要将她毁掉了。
陵游同她道:“原景时杀了老皇帝,原承思也拿到了即位诏书。”
他顿了顿,又道:“原承思应当是不打算留龙隐卫的,四司几乎都在今晚乱战中被灭了。还有几个活口,长信卫已经去秘密清理了。”
彤华想起那个在飞云岭被她削掉一只手臂的女子,伸手在左臂处比划了一下,问道:“她呢?”
陵游愣了下,道:“没注意,我去查。”
彤华摇了摇头,道:“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龙隐卫只忠于皇帝,这就意味着,并不忠于某一个人。原承思不满这样的宗旨,才自东宫拉扯出了独忠于自己的长信卫。
既有长信卫,自然便不再需要龙隐卫。今晚原承思下令清缴龙隐卫,宋挽是龙爪司正使,又刚受重伤,恐怕是逃不掉的。
这几天,彤华为逼皇帝动手,手下并未留情,今晚原承思又在宫中清洗了一批人。陵游想了想,决定还是明说:“地府乱成了一锅粥,你的麻烦要来了。”
始作俑者本人诡辩道:“原承思要铲除龙隐卫,这些人不过是早一刻晚一刻的事情,地府焉能怪到我头上来?”
彤华同陵游道:“去给原承思传个信,让他知道我还在呢。”
陵游愣了一下,问道:“那你呢?”
彤华眉眼淡淡道:“我去找原博衍算账。”
第55章
故人 你果然优秀,青冥剑誓,一式未忘……
原博衍与皇帝的一切行动,事先都没有与原景时有过商量。所以他明知今晚宫中有大变动,却依旧没有给原景时任何提示,并且一直在王府中闭门不出。
但是,在皇帝带着原景时离开内宫狱后不久,他便进宫来到了此处。
此地看门的守卫大约是清楚今夜风雨飘摇,对原博衍身后跟着的那穿着灰布斗篷的人目不斜视,只是对原博衍行礼后便打开了大门。
最里面的那间牢房还是方才的样子。里面的女子仍然被捆在刑架之上,静静地被一柄剑钉在原处,闭着眼,美丽得不可方物。
龙灵司留了四个部下在此,两个抱剑站在门口,剩下两个要进入牢房法阵去将她放下。
“别动她。”
原博衍身后那人说话了。
他声音破碎喑哑,昏昏漏风,听着颇有些鬼魅的意思。龙隐卫见惯了怪人,根本不放在眼中,只是向原博衍行礼,却没喊停。
原博衍道:“让他们住手罢。”
那龙隐卫皱了皱眉,道:“此女危险至极,奉陛下之命,要即刻带走焚烧,还请王爷不要插手。”
原博衍道:“连杀死印珈蓝的那把剑,都是我身边这位术士给的,若是行为不合适,难道他会不知道吗?”
他见这龙隐卫不动,又将令牌取出:“去护卫陛下才是你的正责。”
龙隐卫看了一眼,这才称是。
里里外外的人撤了个干净。原博衍没走进那间牢房,只是站在门外道:“你去处理罢。”
那灰衣人却没动,只是站在院中,遥遥望着屋中那人道:“要等。”
原博衍一贯不爱与这些修术之士来往,这一句更是让他皱起了眉。他压低声音道:“你之前说那柄法剑就可取她性命,今日又改口,已是欺君犯上之罪。你不赶紧处理了她,还要等什么?”
灰衣人道:“等真正能杀了她的人。”
原博衍气结,正要开口,忽听身后一阵清脆的笑声。他大惊回头,看到内宫狱院墙之上,彤华正坐在上面。
“他在等我呢。”
她穿一身红衣,绾着简单的侧堕髻,细碎的流苏垂在颈边,夜色里衬得美人如花又如玉。月光拢在她周身,散发着柔和又明亮的光芒。
她坐在月上墙头,手撑着两侧,双腿叠在一起,脚尖微微晃着,将裙摆荡出浅浅的涟漪,红云起落般美丽。
原博衍看着这几乎可称之为圣洁的一幕,忽而想起很久之前,自己年纪尚幼的时候,觉得寿王的日子新鲜,便常去寻他,于是便多次在寿王府见到渥丹。
他那时觉得渥丹真是美丽极了。若是世上真有至极二字,那于风骨与美貌之上,便只有渥丹堪任。
而她那样放肆,即便所有人都对自己毕恭毕敬,她仍旧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用一副看着普通小孩的眼神看着他。
不,她根本懒怠看他。
原博衍那时是中宫最小的儿子,天不怕地不怕,撕了渥丹的那只精细的纸折扇,把扇骨踩得四分五裂,等着她像其他宫人那样跪下对自己说“殿下息怒”。
可她就只是嗤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那一声气音,轻轻的,轻轻地,成为他经久不息的桎梏。
之后他和九弟原景时走到了一路,有意无意地引导他、推动他,再满意地看到他成为自己的出头鸟,去和太子一争高下。
他第一次明白原景时原来不是他的掌中之物,是那一日,原景时带他出宫,说要带他见一个人。
见谁。
她说自己叫祝文茵,以后便如此称呼罢,六殿下?
原博衍想了很多年,自己究竟差在了哪里?为什么比不过原承思,如今连自己和原景时的位置都做了互换?
直到拥有了陶嫣,他才能不再纠结这些自年幼起便一直固执的愚蠢念头。他想,不与她再相关,其实也是一种幸运。
而现在,当初那个撕碎折扇的报应,终于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头上。
彤华笑着看原博衍,她觉得有意思极了。
皇室九个皇子,没有一个蠢人,原博衍如果能看清自己的位置,这一辈子也能名扬千古。可自从她十几年前看到他,就已经能从他眼里看到对太子的不满。
仁厚的同胞亲兄成为太子,你究竟在不满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