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分离之后她去了哪里,不知道之后她过得如何。她或许有了意中人,与他喜结了良缘,夫妻和睦,儿孙满堂,可那些都是他不敢想的。
他们已经分别,他便刻意忘却。最开始她还在他的脑海里停留,可是时间长了,也就慢慢淡去。
某一日他终于发现自己再也记不起百里的长相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开心,就遇到了阮傲月。
那时他已承继大统,贵为天子,出宫去定世观上香祈福。阮傲月正值妙龄,自由勇敢游历江湖,落脚在此。
她从桃花林里穿过,想要避开帝王的驾临,却偏偏撞进他的眼底。
那一刻,百里的名字在他唇畔呼之欲出。
她走出来的时候,他差点脱口而出百里的名字。
阮傲月与百里最多不过四五分相像,加之百里沉静,阮傲月跳脱,其实她们并不能混为一谈。
可是荣登大宝的年轻皇帝太需要这样一场荒诞的大梦了。
他为了皇位,为了权势,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做储君的时候他放弃了的,做了皇帝也补不回来。
这世上,兴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最难忘却。
从前的时候,他想着,不过是一个百里慕灼罢了,这世上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可他后宫佳人云集,从未有一个,能抵得上百里。
他渴望百里再次出现,他渴望她来救他,而阮傲月正是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出现。
对着阮傲月,他才重新画出了温柔含笑的百里。他得到了阮傲月,才抹去了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才微微弥补了年轻时的那些遗憾。
所以原景时是他最后一个儿子。
他再也不需要用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女子作替身,来抹除百里久久不能去的影子。
他未必真心爱过阮傲月,可是原景时作为他的幼子,却得到的是他真真正正的疼爱。
遗憾啊,爱啊,他那些澎湃着再也无法抒发的感情,都寄托在了原景时的身上。那些复杂的感情早就说不明白,但他对这个孩子的爱是真的。
他做了皇帝,冷硬了心肠,一生伤害过很多人,可是这个幼子,他不愿再去伤害他更多。他即使不爱他的母亲,总要给她最后的一点尊重。
皇帝站了起来,率先走了出去。
“跟朕来内宫狱看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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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间最富丽堂皇的皇宫之中,也有最阴冷的牢狱。原景时跟随皇帝走过数十道封锁,才看到内宫狱最深一间牢室内,被紧紧束缚的印珈蓝。
大昭皇室拥有对付异术的秘法,所以没人会想到,他们会这样忌惮印珈蓝的存在。
皇帝隐忍多年,到此刻,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将她禁锢在这里。
她低垂着头,闭着眼,全身各处都被固定在墙壁的铁索穿透,腰和脖子也被锁链紧紧地缚住。她身上流出的血已经染红脚下一大片地面,龙灵司在地上画成的异术法阵将她控制,让她无法使用异术。
她阖眼,像是睡过去一样,在这样的环境里依旧平静而美丽。
原景时脑子里全是方才那一场混乱的梦境,和眼前景象来回交错。
他和她走过很多年,除了如何才能长久地陪伴,原景时想的最多的事,就是如何才能杀了她。
他爱慕她,也忌惮她。
而此刻,他忽然想到,也许他并不需要亲手带走她的性命。
在大昭横行三百年的国士,此刻就被囚在铁索之中,抬眼望向来人。她看见了皇帝身后的原景时,却一点余光也没分给他。
她只是十分惬意地望着皇帝,好像自己一点也不狼狈,也没有受过什么酷刑一般:“我倒是猜到你不会容我了,可你竟这样有耐心,等到此时才抓了我。”
原景时不知道皇帝带自己来是何用意,站在皇帝皇帝身侧后半步,半点情绪都不敢流露。
皇帝余光里打量着原景时的神色,见他一直面无表情,颇有些满意地对她道:“朕还是感谢你的。无论是印珈蓝还是祝文茵,你为大昭做过不少事,甚至于,你把朕的儿子也教得很好。”
她笑道:“虽不知你说的是哪个儿子,不过既然念我有功,不妨放了我?”
她摇了摇手臂,铁索晃动,发出碰撞的声音。
皇帝仿佛瞧见一件奇事,笑道:“印珈蓝竟也怕死?”
她反问道:“能好好活着,何必非要死呢?”
皇帝便道:“如此,朕就更想瞧瞧你垂死挣扎的可怜模样了。”
他伸出手,示意了一下立在机关旁边的明渐。明渐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寒芒,是无法免除的恨意。
她瞧见了,便又回过头来,与皇帝道:“还是放过我罢。你若真在此杀了我,此生都别想再见百里慕灼。”
她装模作样地做出恐惧的神色,口中不紧不慢地说出这句话,满意地看到皇帝眼神的变化。
皇帝在这一瞬间叫停了明渐按下机关的动作。
他的座上宾,他的眼中钉,他为保大昭而留着她,为保儿子而想杀她。
她是千方百计求生路,他却不得不多问一句。
“你知道她?”
她偏着头,用戏谑的眼神看着皇帝,半真半假地笑道:“当然啦,我与她可是——血肉相连呐。”
她那些漂亮的傀儡,可是她一个一个,用血液点醒的呀。
皇帝想不到这些术法。他只是听到血肉相连,脑中便自觉地冒出一个念头——百里走后,果真是有了后人的。
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便被他立刻打消。
皇帝觉得可笑——印珈蓝发迹于三百多年前的卫朝之乱,她是一个不知源头在哪里的传说,她怎么可能与百里有关?
可是,她出现在众人眼中时,永远都戴着一张面具,没有人可以真的保证,那张面具下隐藏的脸,真的属于同一个人。
百里的名字让他生乱。
他迟疑了。
而原景时却想:假的。
他出生时所见的印珈蓝,已经是面前这个样子,这十几年过去,她从来就没有变过。
她口中所说的话永远真假掺半,这句明显为了求生而说的诳言,又怎能当真?
他心中踯躅——一方面想她活命,另一方面又想戳穿她的谎话,让她干干脆脆地死在这里。
此时是个绝佳的时机,他的父皇会替他动手,他不必费吹灰之力。
她见皇帝不说话,又道:“你不信也没什么,就当我还是三百年前那个印珈蓝罢。如此,你又敢杀我吗?”
她笑意颇从容,威胁他道:“我今天死在狱中,明天你原氏皇族的隐秘就会昭告天下——是你们设计杀了主君薛定,谋夺他的帝位江山!你知道薛定当年那个失散的襁褓小儿在哪里吗?你知道他在哪里,一代又一代地留下后人,始终筹谋着夺去你原氏皇族的大权吗!”
这就是印珈蓝一个异术士可以稳坐国士之位的理由。
三百年前,原氏跟随主君薛定打下江山,也是原氏与印珈蓝合谋,杀了薛定夺取皇位。他们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相安无事,互相包庇直到今日。
这个隐秘被一代又一代皇帝相传,原氏不可能任由印珈蓝肆无忌惮地威胁他们,迟早都会动手。
至今日,终于有一个有魄力下手的皇帝了。
皇帝的手松了又紧,最后向明渐伸出了手,轻轻摆了摆。
明渐早已对这女子的胡言乱语忍无可忍,见皇帝伸手,便推动机关。铁链收紧,将她的肢体狠狠拉扯。
他将放置在一旁木盒中的长剑取来,那长剑上泛着幽蓝色的光芒,银色法印在剑上缓缓流动,眼见是一柄相当强势的法器。
她眯眼瞧了瞧,眼中寒光盛了些。
众人只道她这副神色,是巧言令色无果之后终于露出了真面目。皇帝愈发认定她难逃今日,径直拿过长剑,直接刺穿她心口。
法印见血,立刻遍布她全身。这个即便历尽酷刑也依旧美丽的女子,在法印的摧毁之下,终于低下了她的头颅。
皇帝收回手,一点后悔都没有。
他要保住大昭的基业,保住他的儿子们。
若他当真为此杀了百里的血亲,那这些仇恨,他去阴间,等着百里向他讨要报应。
他回头看原景时,原景时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但原景时只是有些麻木地在想:就这样而已,她死了吗?她真的死了吗?
第53章
末路 他断得干干净净,如何不让人满意……
皇帝坐在黑夜之中冰冷坚硬的龙椅上,渐渐出了神。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先帝子嗣单薄,三个儿子里,有一个少年早夭,有一个百病缠身,皇后只有他一个儿子,他理所应当生下来就是太子。
他年少即位,治理国家井井有条,也算是一代明君。他少年时遇到过让自己动心的女子,娶了一位贤良淑德的皇后,拥有后宫佳丽三千,还得到过一朵善解人意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解语花。他有九位皇子,七位公主,子孙满堂。
他这一生,如此美满。
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已经老了,有了沉疴痼疾,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皇后一去,他悲怒之下情况便每况愈下,此时不过是强撑着力气处决了印珈蓝,以免幼子长年累月为她所迫。
但现下他还要强撑着,再做一件事。
他这九个儿子,除却皇三子早早定下了储君之位,剩下的人里,皇长子吃斋念佛,皇四子政感敏锐,皇五子追复古礼,皇六子花天酒地,皇七子喜好音律,皇八子身有将才,皇九子游历江湖。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的儿子们每一个都很优秀,但只有一个,可做千古名君。
只是,近在眼前还有一个,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太子,从未曾让他失望过。他要为他铲除一切障碍。
他在想,那个儿子什么时候才会忍不住,走进他这大殿来。
殿门推开,带着冰冷锋利的武器和身着甲胄的卫兵进入的,是他的次子宁王。
分明是养在同一位后妃的膝下,他的皇长子病弱,虽早年有些荒诞,但后来还是信了佛道,日日吃斋念佛,不问俗世,可他的皇次子却天生一副贪婪的心肠,装得乖顺模样,却怎么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本性。
皇帝已经老了,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下面对自己放肆地叫嚣,可那些话到了耳边,都好像已经听不太清。
他满脑子都是那个人的脸,听到的都是那个人的声音。
他这夜没有休息,只是方才坐在这里浅浅打了个盹,居然看见了少年模样的百里。
她终于入了他的梦,却是一个遥遥的背影,凭他如何呼喊,都不肯驻足回过头来。
已经到了命数将近的时候了,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