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景时跪在皇陵冰冷的石砖上,看着沈皇后的灵柩被人运进深长的墓道,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母亲。
众人一一撤出,他退下时回过头,看见孤独地站在那里的皇帝。
他似乎并不悲伤,但好像却变得苍老。
他身边,有个劲装侍卫走近。原景时认出那是皇帝的龙隐卫,却想不到,此时他来是为了什么。
沈皇后生辰那日的心慌之感卷土重来。他随同众人退下,却有内监跑来拦住了他,道:“九殿下,陛下召您入宫等候。”
原景时在宫中一直等到深夜。皇帝身边的内监来同他传信,说皇帝今日与大臣议事,耽误了,明日再来见他,请他先休息。
原景时和衣躺在床上,想着皇帝为何突然召他,又不解此时能有什么大事,需要议到深夜。
他睁着眼睛至夜半,嗅着帐外的安眠香,慢慢地睡了过去。只是他睡得十分不安稳,时醒时昏,一身冷汗。梦里的片段光怪陆离,破碎而遥远。
那是他的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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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幼异于常人,初到人世便懂得很多东西。他记得自己在母腹中的感觉,记得出生那夜的一场大雨,记得皇帝怀抱他说此子最得朕心,记得一切所见,故而也见过他的母亲。
也记得,那红衣潋华的女子缓缓走近了,漂亮的眼里藏着星河万里,盈盈灯火下分明动人。
那时他尚是襁褓婴儿,被生母阮傲月抱在怀里,听她临别的托付道:“珈蓝,这孩子日后,全都要托你照顾了。”
他想:哦,原来她叫珈蓝。
她有千言万语,说着说着便词不达意。印珈蓝打断了她,看着襁褓中的原景时道:“说那些做什么,这孩子……都懂的。”
他的母亲不解,失笑道:“这样小的孩子,能懂什么?”
可他却暗自吃惊。印珈蓝看着他的那个眼神,好像看穿了他的一切一样。
那不是原景时第一次见到印珈蓝,却是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面目。她微笑着,云淡风轻地看过一切,然后肯定地同阮傲月道:“他自己会明白要走什么样的路。”
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印珈蓝,同样失去的,还有他的生母。
他被接到沈皇后宫中照顾,身边唯一一个老人,是从前母亲给他留下的一位老嬷嬷。
他实在早慧。说话学得比旁人快,做事也比同龄人聪敏。他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有意掩盖,却还是被这位嬷嬷发现。
他一直隐藏得很好,嬷嬷第一次因他过分而提醒他,是到了四岁那一年。
那一年他翻开了太子的奏本。
原承思疼爱自己的幼弟,没有计较,叫嬷嬷将他抱了出去。可他全部看到了,他全部看懂了,他伏在嬷嬷肩头,说太子做得不对。
嬷嬷生平第一次捂住了他的嘴,待回了房间以后,才压低了声音同他道:“殿下,你不能如此做,也不能如此说……那是太子殿下!”
嬷嬷眼底有很复杂的情绪,同他恳切道:“殿下聪慧,想要什么都是值得的。可是太子殿下的东西,您不能多想,不能想!”
她语气很重地重复强调了一遍。
他说好。
他知道嬷嬷是在护着他。
可他又不禁想,凭什么呢?太子生而便是太子,生而便拥有其他兄弟所没有的东西。太子对兄弟仁慈大方,那是因为,他早就有了比其他兄弟多出不知多少的东西。
原景时想,凭什么呢?
五岁的时候,嬷嬷生病过世,这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秘密。沈皇后怕他伤心难过,让原博衍带着他出去玩一玩,巧的是,他们看到了风华正茂的原承思。
国朝光彩夺目的太子殿下,身边带着廿余好儿郎,意气风发地聚在八角凉亭里,眼里是大好山河,口中是国朝天下。看一眼他们,就仿佛看到大昭未来几十年的兴盛。
而原景时却多看到了一点。
他看到了原博衍眼里的不甘。
那日原博衍带着他出了宫,去了皇长子寿王的王府。当时的寿王是上京城内最风流爱玩的王爷,兄弟俩走近正厅,便听见有仙乐之声的余音泛泛而止。
那时候上京还没有繁记,却有一位名伎渥丹。繁记是上京里的不夜华城,而那时的渥丹,一人便成不夜无双。
寿王到底知道分寸,不至于在两个年少的弟弟面前品味风月,便让人先从一旁送走了渥丹,自己来见两个弟弟。
原景时余光瞥了一眼,就借着自己身量小,东躲西藏甩掉了仆从。
他藏在马车里,看见车帘打开,一身红衣的渥丹站在马车外,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紧张极了,不敢说话,渥丹却笑了一笑,坐进了车里,同车夫道:“走罢。”
马车缓缓驶开,她轻轻对他道:“九殿下,你好大的胆子。”
原景时睁着干净清澈的眼睛望着她,问道:“印珈蓝,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准确地说出了她的名字。
大昭的国士印珈蓝,出现时一贯拿面具遮面,先前在宫室中和阮傲月说话时,却卸下了她的面具。
他记得她的脸,也记得她的眼睛。
她没否认,从车内的小屉里取了棉巾。那巾子一直沾着水没拧干,此刻拿出来还是湿的,她用这方干净的巾子擦完了手,将巾子扔到了一边。
她同他道:“御花园里每隔三日,会有个叫王保的小太监,赶着酉时去侍花。你若想见我,可以去找他。”
她叫停了马车,自己带好幕篱下了车,叫车夫送他回去。
后来,原景时回到皇宫,果真在御花园里见到了那个憨直的小太监王保,再后来,也果真再一次见到了印珈蓝。
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却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当年的疑问终于得以坦荡地出口:“太子能做皇帝,我不能吗?”
他看着她的眼神认真,这样有些荒唐的话,便足以让她知道不是玩笑而已。
她没有觉得可笑,只是眼中似乎是有一些无奈的情绪。她静静地听完了他所有话,没有说出半点拒绝他的话语,只告诉他道:“你想要的,我会帮你的。”
于是那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了渥丹,不久之后,上京却又有了繁记。她摇身一变,成为了行踪隐秘的二当家祝文茵。
她收敛庞大的财富,她收集广泛的情报。这些东西,最后都会成为实现他想法的助力。
异术士印珈蓝,应当只与皇帝有所往来,只尊奉皇帝一人。但她和太子有往来,和王公大臣有往来。她用不同的身份游刃有余地穿梭,无往而不利。
她一切行动,原景时都知道。
他的七兄原博衍一心为了他,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那一个念头。
但原博衍对她没有全然的信任。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
她什么都有了,她已是太过危险的人物。
原景时知道,这么多年的放纵,在一步一步满足自己心愿的同时,也终究为自己养成了一个心腹大患。
他心中非常清醒地明白,有朝一日,他再不舍,也终究留不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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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景时自梦中惊醒,许久才将急促的呼吸平稳下来。他沉默一刻,这才起身去换下这一身被冷汗浸透的寝衣。
他的手指有些颤,便狠狠地握了握拳,又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和手指,想要平静下来。
月过中天,夜色安静得有些渗人。寝殿之外,有内监轻轻地唤他。
“殿下,陛下有请。”
第52章
穷途 这世上,兴许只有得不到的,才最……
阮傲月当年得宠,不愿与其他嫔妃扎堆,皇帝偏疼她,就将这僻静清幽的宫室给她一人居住,免得旁人来搅扰。
原景时很久都没有回过母妃当初的寝殿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是富丽的皇宫,也有了时光过后的老态。外间的宫室一遍遍翻新,永远保持着帝国的威严,这一隅无人的角落,却慢慢破败下去了。
夜里这古旧的宫室只剩下零星几盏孤灯。原景时顺着灯光的方向,走进这座许久不曾有人来过的宫室。
内监全部等候在外,皇帝孤身一人站在殿内,对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像静默无言。
原景时向他行礼,也看向了那幅画像。
画中的女子穿着桃花色的衣衫,面容姣好,笑容灿烂,宛如璀璨春光般耀眼。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抬头的一霎被绘进画中,宁静眉眼都添了三分欣喜。
皇帝看着画像轻声道:“你没见过她,这是你母妃刚入宫时朕给她作的画像,你母妃那时候真是……”
皇帝细细地咂摸,却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于是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见过的。原景时心中想,他见过的。
他的母亲,只给他留下为数不多的一点残年记忆。但他却也清晰地知道,这个画中人,不是阮傲月。
他看着皇帝轻轻地抚摩着画像上女子的脸颊,口中也就如此道:“这不是我母妃。”
那样情深的模样,不给陪伴了他一生的皇后沈千漪,不给盛宠了许久的爱妃阮傲月,偏偏留给了这幅画。
此刻寂寂无人,他又是想让谁看,让谁感动?
皇帝停在画像上的的手指闻声一顿。
他已经老了,皱纹爬上眉眼和脸侧,他的孩子们俱都长大成人,几年前,他便有了孙子。
可是画上这人封存在这古旧的宫室里,世间都在变,只有她没变。
她就定格成画中的模样,永远年轻,永远美丽,永远饱含一腔爱意,永远走不到与他决裂的那日。
皇帝垂下手,用久远怀念的眼神看着画上的女子,淡淡承认道:“的确不是。”
他已有十余年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看到这幅画。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是沈皇后那时淡淡地提起,他才发现,这个人一直在他的头脑中,从来不曾遗忘分毫。
百里慕灼的名字,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比桃花灼灼还要明艳。
这么多年,他得到了天下所有的一切,唯一没能得到的,就是她。
印象里的百里,永远伴随桃花一起出现。上京桃花至美之处,一是东宫,二是定世观。
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定世观的桃花林,三月桃花灼灼夺目,她面色比桃花还美丽。
当初他还是储君时,朝中商议太子婚事,他特意下令,禁止东宫提及此事,怕的就是百里知道。可是再一次请求先帝未果后,他发现百里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她性中决绝,站在他面前,眉眼已经不再温柔,甚至于生出了几分不耐的厌烦,同他冷道:“我竟不知,你是有婚约的。”
她的离去和她的到来一样猝不及防。他无法挽留一阵长风,也无法挽留她坚定转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