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望着树上的宋挽,她最后那一个震惊的表情就定格在他乌黑的瞳孔之中。
他死了。
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宋挽眼睁睁看着明溪坠落,下意识便要伸出未拿剑的左手,想要去拉他一把,可是那条手臂在伸出之后,竟也随着明溪一同落了下去。
她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臂脱落,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肩处,这才看到几滴鲜血从断口渗出。
那熟悉的残肢断口,陌生地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宋挽看着,此刻才缓缓有了微微的痛感,那痛感慢慢放大,终究让她头脑有了片刻迟钝。
与此同时,深林里埋伏的所有人突然纷纷坠落在地。
战无败绩的龙爪司,眨眼间只剩下了一个活口。
宋挽什么也没看到,她甚至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面前景象只在眨眼便换了一副模样,唯余下一片血海炼狱,而她是这处死地之中唯一喘息的遗存。
她怔然抬头,看见面前树梢上站立的女子,彷如羽毛般轻飘飘地立定,晦朔月光笼罩着她挺拔的身形,露出一种近乎苍凉的残忍。
女子的左手之中,锋利的长剑上还沾染着浓稠的鲜血,一滴一滴地在月光下滑落,落在苍翠的绿叶上。
她抬手,终于取下自己脸上那张从不揭开的精致面具,一张华艳明媚的脸,举世而无双。
宋挽认识她,上京没有人不晓得她,她是繁记的当家,皇商祝文茵。
宋挽眼睁睁看着她无所谓地露出真容,心里想,难怪她由来不惧,因为这些年宫中有何异动,她根本心知肚明。
彤华看着她,道:“你放心,他们死得很快,根本没有感受到任何痛苦。你的穴道我也封住了,不会让你太疼,也不会让你在此刻死去。”
她的话语很温柔,就像是在安慰她似的:“回去告诉你的主子,印珈蓝不是谁都惹得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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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挽一回到上京皇宫,立刻就去面见了皇帝。
皇帝看到了她的伤,听她说完行动中发生的一切,面色不变,没有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惧怕,只是让宋挽先下去治伤,再听调遣。
待宋挽退下,皇帝这才同身边早已心惊肉跳的内监问道:“六郎呢?叫他进宫来罢。”
内监自皇帝幼时便跟在他的身边,从来寸步不离左右。关于齐王原博衍之前对皇帝的秘密进言,他也全然知晓。
他知道皇帝要做什么了,匆匆让人去齐王府密传,叮嘱了切切不可惊动旁人。而原博衍见到宫中来人,亦知皇帝所想,便没有惊动任何人,低调入宫,面见皇帝。
内监在宫门处等着原博衍,待他来了,便快速将宋挽今日所禀与原博衍说了。原博衍听得眉心一凛,迈步走入勤政殿中。
二人相对,都知所为何事。皇帝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夜整个龙爪司,都折损在印珈蓝手里了。”
原博衍与平时赏风观月的闲散模样不同,此刻面目沉肃,眼中有些深恶痛绝的厌弃,道:“儿臣全听父皇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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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挽回到自己的住处,龙灵司指挥使杭英立刻赶来。杭英本就会医术,又修习异术,此刻正合适为她诊治。
他一边处理伤势,一边同她道:“万幸,那印珈蓝封住了你的经络穴道,不至于失血过多。只是……”
他短暂地沉默了一下,低声小心道:“……这条手臂,是回不来了。”
宋挽捏紧了左边空荡荡的袖管,恨声道:“不就是一只手吗?我右手还能拿剑,今日龙爪司的仇,总有一天我会从印珈蓝那里讨回来!”
门被猛然推开,宋挽抬眼看清来人,愣了愣神,而后又厌恶烦躁地皱起眉,仿佛一眼都不愿多看似的。
她冷声道:“你来干什么?”
站在门口的男子,身材挺拔,穿一身合体的黑色劲装,声音低沉道:“陛下同意了。”
他看着宋挽左边的袖管,同她承诺道:“我会亲自带人前去,我一定把印珈蓝活着带回来给你。”
杭英诧异地望着他道:“明渐,你是龙权司指挥使,怎么能离开陛下身边?”
明渐眼中仿佛压抑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道:“龙爪司几乎全军覆没,大昭的脸被人掌掴羞辱至此。我自己的弟弟……还有你,全都折损在她手上……”
他字字清晰,咬牙道:“我绝不会放过她。”
宋挽手指收紧,想到了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和眼睁睁看着落下去的那只手臂。
今晚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永远不能醒来的噩梦,每一幕都在她面前不断重演,炼狱般折磨着她的神经,向下坠得她不得脱身。
她眼中有严重的血丝,抬头看向明渐的时候,有一种诡异又悲凉的可怖感。
明渐的心像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宋挽字字清晰地同他开口。
“你没有亲眼见过今晚发生的事情,你永远想不到印珈蓝是一个怎样的人。就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什么都没有看清,她灭了龙爪全部,杀了明溪,砍下我的手臂。就那么一瞬间,她就做到了一切!”
明渐落在身边的拳头捏紧了。
宋挽看不到他压抑的情绪,只是偏激地将自己所有的情绪全部发泄在他的身上。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近明渐,直直地盯着他,咬牙冷声道:“你明渐在她面前算什么?你凭什么在这里说,不会放过她?”
第51章
旧识 他要么是修灵者,要么……就是杀……
彤华仍在飞云岭中。
她在北地对半血族的屠戮,尚可有所解释。但她此夜在飞云岭中的所为,全部针对的都是彻头彻尾的凡人。
所以哪怕那个黑衣人前一刻还在为了她教训印珈蓝,后一刻便又气得消失了。
她知道龙灵依旧还有人在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待宋挽回去了,她便找了个清静开阔的地方,坐在一棵老树的粗壮枝干上,静静等着。
她没有张口,只是用灵讯与那人沟通。
【你瞧他们头上,个个黑烟缕缕、死气沉沉,也活不了几日了。我今日即便不杀他们,鬼差也是要来拿人的。】
她能感觉到那人没有离她太远,但依旧还是没有理会她。
【总归是要死的,叫他们为我造个声势还不行吗?我记着他们今日这一份,改日就去地府叮嘱,给他们来生选一个好端端的命格。】
风声过耳,却不过身。
【如此弥补,还不行吗?】
彤华对他的秉性清清楚楚。这个时候,只要顺着他的意思说,哪怕一听就是谎话,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她。
但她偏不说。
她为非作歹,破坏规则,报应都会落到她的头上。但她本就不是好人,她不怕任何报应,也无所谓自己的报应。
彤华坐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空气闲话,看着天色亮起又昏黑。直到太阳再一次将将升起的时候,才停止了对那人单方面的对话,垂眼往树下瞧了一瞧。
她等的人来了。
当先的是原博衍,跟在他身后的,是皇帝身边最倚重的龙隐卫。龙灵司诸人纷纷结印结阵,从四周将她围困。
彤华从来没见过这些人使出此阵。凭他们的本事,原本是抓不住印珈蓝的,也不知历年是如何努力研究了一番,通过此阵相互借力,竟也能将人围困至此。
她觉得有几分意思了,从枝头施施然落了下来,轻松笑道:“王爷,好大的阵仗啊。”
彤华的目光扫过原博衍,最后落在他身后的那个异术士身上。他装神弄鬼的,把脸包得严严实实的,刻意不肯让人看清楚。
但她却很确定,他在定定地看着自己。
原博衍看她如此模样,脸色愈发冷,目光一刻不转地盯着她,问道:“我母后过世,嫣儿受惊,阿邈体弱……是否都与你有关?”
彤华道:“算是有罢。”
沈皇后辞世,陶嫣难产,原邈体弱……这些都是他们的命格写定。即便她不插手,也改变不了这样的命运。
只不过是她一贯劣性,酷爱借机生事罢了。
原博衍皱眉,忍无可忍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算?”
明渐立于龙隐卫最前,执剑道:“王爷何必同她多言,拿下便是。”
随他此言,龙隐卫立刻列阵上前。彤华单手轻轻一拂,便将众人都屏退在周身之外,不得靠近。
只有那个异术士,拔剑出鞘,直袭她面门。
这一击里,有鬼气,有妖气,这个异术士修为深厚无比,不知是吞噬了多少妖鬼,才有如今实力。
可除此以外,还有别的东西。
彤华稍一闪身,手指轻轻一弹,直接打落他手中法器长剑,反手一推,没挨到他,便将他推到足下结印之外。
她手一抬,那长剑便像吸附在她掌下一般,悬浮着飘了起来。
彤华透过长剑看那个异术士。他裹着脸的长布巾被她掀开,露出了一张狰狞的面目——除了满脸覆盖的剑疤以外,还有与妖鬼搏斗时留下的各色印记。
两个满是皱纹的眼皮子大小不一,勉强包裹着一双浑浊的眼珠,鼻子削掉了半个,嘴唇也黑紫。
那张脸被毁得彻底,已称不上是一张人脸。
他一露面,在场人无不惊骇——齐王找来的这个异术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彤华不认得他。
她只需稍动神力,便可知眼前人是谁。可他是这样一副人鬼不辨的惨淡模样,她忽然便不想看了。
若是仇人,也不是与她如今有仇。若是故人,那她要如何面对?
彤华单手结印,一道红光霎时扫荡过此处,所有人都瞬间被定在原地。落叶在半空停住,时间在此时静止,只剩下这相对的两人。
彤华问道:“你是修灵者?”
三百多年前,异术不过是小范围的邪门外道,被人们奉为正统的,乃是修灵者。
修灵者世所罕有,乃是真正以凡人之躯习通天之能,一身本领皆为扶助苍生。世上虽有修灵门派,但真正有根骨能习得精髓的人少之又少。
世人只道青冥山频出当世大才,却不知道,青冥山弟子皆习修灵道,皆是以凡人之躯、无双之力护佑家国的高士。
最后一代修灵者,随着青冥山覆灭而消亡。此后修灵道失,异术横行。
而方才这人一击,力量里还带着修灵道的余韵。
他要么是修灵者,要么……就是杀了修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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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皇后停灵满四十九日,今日该下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