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口吻中平淡而毫无不舍地同他道:“隐灵海梵氏兄妹,一个有勇无谋,一个儿女情长,待此间事了,皆舍了罢。”
无用之人,彤华一概是不留的。
陵游对彤华舍弃隐灵海的决定并不惊讶,只是觉得逼南玘回去这件事颇有难度:“南玘打定主意分割政教,人已经到此,恐怕不好回。”
成大事者,皆心意坚定。他已走到了这里,没有什么能逼他回头。而偏偏他们有束手束脚,不好干预。
彤华无所谓道:“他敢离开南疆,无非仗着姜冉还在国中。姜冉一旦出事,南方无人坐镇,必然大乱,他必须要立刻回去。”
陵游提醒道:“姜冉是我们的人。”
彤华满不在乎道:“留条命就行了。暗暗帮隐灵海一回,让他们下手,自然谁也赖不到我们头上。”
她亦有旁的想法:“也正好借此提醒姜冉,莫要生出二心。”
姜冉早年被送往南玘身边,便一直是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可作为彤华手下一枚原该按兵不动的棋子,她又有些不合格了。
二心之人,彤华也从来是不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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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街边的清口茶楼,一如往日敞开大门,烧开的雪水冒着白烟,被小厮倒进壶里送到点茶师傅的手上。
做惯了活计的师傅将火候拿捏得刚刚好,清透的茶香随着小二的步伐弥漫到整个茶楼。
雅间之中,原景时又与卢音致坐到了一处。
二人安安静静地看着茶楼中的年轻侍女泡茶,待侍女为二人斟茶退了出去之后,卢音致方大大方方地同原景时开了口。
“看来殿下同小女一样,都没能将此事说通。”
原景时尴尬一笑,颇为无奈。
卢音致很是得沈皇后喜欢,几次被沈皇后叫进宫里说话,离去时皆是被她身边的大姑姑亲自送出。
上一个这样得沈皇后喜欢的,还是齐王妃陶嫣。
原景时举起茶杯道:“请小姐品这一杯,权当为上次会面时心不在焉赔罪。”
卢音致望着他。
来京时,祖父曾特地与她谈话,提起上京之中,有个生于皇宫长于江湖的九殿下。她明白祖父的意思,也确实对这位殿下产生了好奇。
上元宴上她坐在沈皇后旁边,听沈皇后说这个幼子,顽劣惯了,一身匪气。她用词上像在骂他,语气却是宠爱温和的。
果然,她当日见到的九殿下,气度卓绝。
那日两位皇子一同走来,太子一身贵气,成熟稳重,九殿下却正是少年时,身带三分侠气,自然爽朗。
若真能嫁给他,想来也是有趣的。可是他宁愿看着花儿发呆,也不愿抬头看一看她。
卢音致有自己的骄傲,他若无心,她也不去自贬身价。
一楼堂中,忽而一声响木拍案,茶楼更静三分。
二人透过雅间窗扇,向下看去。
儒雅的老先生捋一捋胡子,喝一口茶,开口道:“接上回说到,那卫国王君卫旸困守平成马蹄谷,遭联军团团围困,已至弹尽粮绝。士兵人心惶惶,悲泣之声昼夜不绝,卫君只道自己是穷途末路,不想那日谷口狂风大作,万军阵前缓缓走入一白衣郎君……”
“正是段郎!”
堂下有小儿,听到此处,开口接道。
童声稚嫩,惹得哄堂大笑。
卢音致也笑道:“这茶楼是个好地方,听一听话本,倒不那么无趣了。”
原景时听出她是在打趣自己,暗讽与自己在一起无趣,只是讪笑一声,低头没有接话。
真是够呆的。
她想。
卢音致见他不再接口,于是转过头去,叹道:“段君出世这一场东郡之战,确实神乎其神。卢家是武人,心底实在敬佩。”
三百年前的名士段玉楼,文人赞他才思敏捷,武者赞他武功卓绝,雅士赞他风流恣肆,政客赞他雄才大略。史册工笔里记着他,杂记闲谈里也记着他,茶楼里会说起他的逸闻,皇室的教习里也会提起他的事迹。
彼时正是九国并起,卫旸初任卫国王君,从东西两侧,同时向他国联军出战。东线战场其时有强大的赵薛联军借道燕山,将卫旸围困于平成山谷。
这一场东郡之战里,堪称神乎其神的出场,是惊才绝艳的段玉楼第一次走进世人的眼中。
“其时段郎白衣玉带,闲庭信步走入阵前,随手折枝捡石,几步成阵,竟将联军围困在外,不得脱身。联军立时大乱,段郎但笑不语,走入谷中。卫君见状,心中叹服,只暗赞他宛如神明谪降于世,上前道谢,问他名姓。”
白衣郎君缓带风流,眉目清和似春风,含笑行礼道:“在下,段玉楼。”
时年名士,恍若谪神,上苍赐他人间一世,似乎只为让人得见造物精心的手笔,于是每每提起,只徒然引人倾羡惋惜。
而原景时听着卢音致敬佩又叹惋的口吻,只笑道:“世人皆羡段玉楼。”
独我非焉。
“……段郎就此轻解了卫君之困。那卫君于战场之上,本就骁勇无比,民间有战神转世之说。此番有段郎在侧,如虎添翼,一路反攻,竟逼得联军节节败退。时于西南与宋楚联军对峙的领军之将白氏,虽与卫君早失联系,却也嗅得战机,趁势反扑……”
人们百无厌倦地听着段玉楼的故事,对他表达着钦佩与赞叹,可是听到白氏两个字,即便这茶楼里甚少市井气,客人大多教养良好,此刻也不免能听到压低的嘘声。
原因无他,历史上的白氏,声名着实不好听。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但这个名字第一次被史书记下的时候,已经停留在了王君卫旸的身边。
她自卫旸即位前的微末之时就跟着他,助他登上王位,同他征战南北,原本该是个有勇有谋的巾帼女将。
可她后来,竟做了个秽乱宫闱的妖妃。
那已经压低了的嘘声,原景时和卢音致也听见了。
原景时收回了看向台上的目光,颔首喝茶,卢音致瞧了一眼,问道:“殿下觉得,他们都小看了白沫涵?”
原景时道:“若卫旸无白沫涵,称帝之路要艰难许多。如今世人只恨她入宫后荒淫误国,一概不记得她从前的功绩。就单看这一战,若非她拖住了西南宋楚联军,卫旸也难以脱困,更遑论她还重创了宋楚根本。”
卢音致见得了知音,不免开心,也附和道:“白沫涵早年用兵,略显急躁,不过单看大局谋划,确是有才之人。依我之见,卫旸战神之名,少不得白沫涵成就。”
两人相视一笑,卢音致性情不比上京贵女,更显豪爽,当即拿起杯盏来,以茶代酒,与他碰杯。
原景时看着她灿烂笑意,将茶水一饮而尽,没忍住低头笑了一笑。
得遇同好,这是一件很值得欣喜的事。
世人皆对白沫涵深恶痛绝,而只要他们都说一句白沫涵早年有才,便能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可这样的感觉,祝文茵从来没给过他。
他还记得从前提起白沫涵,祝文茵只是随口道了一句:“有心误国,故意弄权,荒唐贼子,有何可说?”
她那时候的语气轻飘飘,轻蔑之意不加遮掩。
原景时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心情。
原来她也和世人一样。
说不出为什么失望,只是他觉得,她不该是那样。
卢音致看着原景时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
她欣赏白沫涵,用一句话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但她没办法再借此打开任何话题,从而与他更进一步了。
那些精通熟练的交际方式,在他身上,她好像都没办法去尝试。
人与人的结识,总要有来有往。如果只有一方不知辛苦地奔袭,那么再深的感动,也落不到对方眼底。
卢音致想,也许他再好,也不如她放弃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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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间雅室中,窗是关的。彤华坐在高椅上,却仍能听得见窗外的故事。
那扬名天下的白衣段郎,正借说书人之口,指点九国天下,苍洲山河。
他的尸骨掩埋在青云山道,他的策论遗失在岁月长河。死去的人永远也追不回来。除了一身美名,他什么都没留下,可这些人就是不肯忘他,一遍一遍说着他的故事。
于是段玉楼永远无法逝去。
彤华端起茶盏,手腕轻晃,镯子里的火焰飘浮,和茶盏上浮起的雾气一样来去无迹。
茶叶用的是犀羽翠,浮在杯中,状如细羽,形态坚硬,翠色浓郁。清苦的茶香散在室内,她的面目掩在水气之后。
她想起当初那一场战事。
当时的白沫涵确实遇到了麻烦。
在渡口告别段玉楼后,她全身心投入卫国政事,帮卫旸夺得了卫国的王君,又谋划着要攻占别国。
她到底年轻,急功近利,贸然同其余各国开战。卫旸带军亲赴东线战场,而她则去对抗西南两国。
但因她布置谬误,卫旸陷于危难之境,她被宋楚联军所累不得脱身,坐困愁城无计可施。
宋军日日在她阵前叫嚣,说东线传来的消息,卫君上战场居然还带着一个女人,弹尽粮绝时死于花下,多风流啊。
她听着生气,一箭射穿那挑衅之人,又是苦苦煎熬一场恶战。
卫旸带去的青梅傅歆,出身将门,精通兵法,武艺卓绝。如果他们两个在一起都没有办法脱困,那么东线的情况究竟已经到了何等恶劣的情况。
一封信几次提笔落不下去,清晨熬到了黑夜,她才以青冥山秘术发了一封密信出去。
她没想过再见段玉楼,但是可以的话,希望他能救卫旸。
多余的话写不出来,信上仅有的寥寥几句,字里行间尽是疏离的客套。
“师兄,我身在西南,军情紧迫。我王卫君陷于平成,盼念旧日同门之谊相助。此日之恩,此生不忘,来日必倾命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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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什么?”
彤华的思绪被人打断。
她面前,那黑衣人坐在茶炉前,为她倒茶。
那黑衣人看她姿态悠闲地喝茶听书:“下次想喝茶,自己动手,不要叫我。”
彤华道:“不行。”
黑衣人问:“有什么不行的?”
彤华道:“我在伤心呢。”
那黑衣人沉默了。黑暗的风帽洞口对着她,好像是在打量她的神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