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倒也不算什么,最多他麻烦些,却也并非不可解决。不肯松口的是彤华那边,她就十分坦诚地拒绝了他,道:“除了含真君,你见过定世洲哪位神主不是独身?”
定世洲要独立才有权威,她要和他有了牵扯,神尊的位置就彻底和她没了关系。她好容易有了今日,岂肯放手?
玄沧立时也便清醒了。不说便不说罢,只是个名义罢了,又算得了什么?
无非就是龙族想要给他与玄漓牵线,他没法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有心仪之人,只能东拉西凑地胡扯借口推拒罢了。
可叹龙族都是一样的犟种。玄沧越是坚定,玄漓越是固执,她也是被家中宠惯了的,虽然知道玄沧那些话术都是借口,但是想东想西,也没想到他居然心仪彤华。她去他住处闹了一场,翻出了彤华遗漏的臂帛,真相揭露的那一刻,她自己也开始害怕了。
玄漓不再提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了,但这个秘密已经暴露于天光之下。她有些慌不择路地问玄沧要怎么办,玄沧心中却十分轻松,就好像日日举着一块沉重的山石,如今终于能撂下了。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开始思索后果,后果也无非就两种可能。
要么彤华认了,两个人情比金坚地将这事顶过去,将来有他和长晔撑腰,定世洲未尝不能落入她的手中;要么彤华不认,总归他说的是自己先爱慕她的,怪天怪地,都怪不到她的身上去,她那走一步算十步的母亲,大约还要高兴于他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玄沧有那么一点微小的希冀,希望彤华选第一种,盖因她也曾为了步孚尹坚持了百余年,倒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勇气和魄力。
可他心里又有非常理智的认知,明白这事要想顺畅而快速地解决干净,还是选择后者更好。
彤华毫无犹豫地选了后者。
什么花前月下、耳鬓厮磨,过往数百年柔情蜜意,通通都成梦幻泡影,荡然无存。玄沧跪于四海之前云端之上,对长晔叩首认罪。
“她由来遵命守制,未曾与我动心。而今所见一切都是我强迫于她,东海玄沧认罪,请帝君全责重惩于我。”
长晔恨他好容易自后嗣之身重归天界,却为一女子退让至此,有意留他一条退路,再问道:“此事之上,我自然要与定世洲查个明白,不会叫你受冤。玄沧,我再问你,你之所言,可有隐情?”
他一口将此事咬死,道:“我一切所言,都是实话,并无虚言。”
他当真是半分虚言也没有。他自被贬去了人间,她又是一番演绎,借着平襄那道绝情咒,光明正大将他忘在了脑后。可她哪里是真舍不得他?不过是借此断了与他的这些旧事,又拿他做靶子,好护着她心心念念的步孚尹。
他在九国做薛定的那一生里,就偶尔在想,那大才段玉楼,便是到了仇敌口中,也是个不得不认的绝世人物。他都没见过他,在知道自己身份、知道他杀亲灭国之仇以前,怎么就已经那么厌恶他了?
原来都是旧怨。
玄沧在人世轮回又轮回,每一世都能遇到彤华,每一世无论是敌是友,他都无可奈何地对她动心,却又毫无意外地被她拒绝。等他能重新归位,重新站在云头,回想来时这一路长途,才缓慢地意识到——
哦,原来这就是他们故事的结束了。
他是她最好利用的那个对象,她便无妨付出些无关紧要的虚情假意来钓着他予取予求。他利用不成了,他们就该结束了。
到现在,他想再去交换也不成了。他失去她一次,就永远失去了她。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彤华,哪怕是一个无情的、狠毒的、卑鄙的、不择手段的、坏到极致的彤华,也不会再有了。
玄沧后来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寻找。世界之内仍有三千小世界,有的与现世趋同,有的与现世不同,不断有小世界消弭,也不断有小世界新生。他挨个找过去,不知是找了几百个还是几千个,终于找到了独一无二的一个。
在那个世界里,恂奇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败者,步孚尹只是一个寻常不已的过客。神女彤华和九太子玄沧在东海相见的第一面,就产生了两颗心对彼此同频的震动。
在那个世界里,他们是好一对亲密无间又深情非常的恋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天定良缘。
玄沧就此停留在了彼处。
小世界灵力的流失并不要紧,自然有他消耗自身,去源源不断地补足。他留在那个世界里,与她拥抱,与她亲吻,与她坦坦荡荡地面对天界与定世洲的质询,最后再与她终成眷属。
他们成了一对恩爱又同心同向的夫妻,从头到尾都不曾遇到什么巨大的波折,后来他们还有了自己的孩子,在那里,灵隽当真是流着他们彼此血液的珍贵非常的孩子,是在厚重的爱意里降生的至宝。
那一切都太美好了。那个世界美好到,他甚至想不出什么理由要回到现实中来。
长晔劝过他一回,让他仔细地思考了很久。若只是想要损毁命轨,那也不会改变过去或者现在的时候,若是再想更进一步,干脆打开命轨通路,彻底回溯到过去一切开始的地方重新来过,那倒是让人有几分向往。
但也就只是如此了。
玄沧并不想承担此事上的任何风险。若一切顺利,自然是好,但回溯一事到底没有定论,若是命轨损毁,此世直接坍塌破灭,回溯通路却并没有打开或者根本不存,那他白白死在这里,连那个小世界都要没了。
而且,他尚且还记得自己当初尚有誓约未完,需得要守着长晔,莫叫他走上歧路。
长晔这个提议他没彻底拒绝,但也从没点过头,若说有什么能让他短暂地从这场梨云梦暖里抽身而出,那就是长晔身边多出来一个明惠,成日里撺掇着他本就无法忍受的破命之心。
这些年里,玄沧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
地界的那位小公主在战时千辛万苦复活了天界的大将,天界的司命神君把背叛当家常便饭,反过去要帮魔界的老祖复苏重生。他们在大战之时都能随心所欲地玩这些生死之间的把戏,他可从来都没想过要再多唤回一个彤华,再给长晔多添什么麻烦。
他还记得要前瞻后顾,记得要三思而行,记得要谋定后动,记得要留足退路。除了在小世界沉溺的时间久了一些,他做得足够好了,他认为自己已经足够理智了。
所以,就是因为他清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应该什么不该,在重新见到阿玄的时候,他才一次都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他不想叫她阿玄,因为他希望她真是彤华,他希望看见她好端端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也不能叫她彤华,这世界已经乱成了这副模样,长晔之心坚定如此,他们目的相悖,他实在是不想站在她的对面。
他就只是问她:你要我如何做呢?
他已经见到了她,就不想太多犹豫,往往世间纰漏,皆在这一犹豫间。他难免因她而踌躇,总要斟酌再三,生怕不够好,对她不够好。
但若她真是世事洞明的新境之神,可否与他指点迷津?他若能看清前路,一定愿意与她同行。
能保住长晔,能满足她心愿,他是再乐意去做不过的了,只要她别以这般姿态侵入他如今的生命,干涉他对她所有心甘情愿的自我麻痹。
如此默契地闭口不提,以沉默来代替明言,岂不更好吗?反正彼此心知肚明,对方已成自己同党,就如现在、就如过去的那些时候一样,继续同行同路达成目的,岂不更好吗?
他们就仍旧如从前一样相互扶持,相携相伴,激励对方每一个失落的时刻,点醒对方每一个迷惘的关节,坚定对方每一个犹豫的瞬间,就足够了。
所以——
“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回溯到过去吗?”
“我不要。”
我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要回溯到过去。
回溯未必是会真正存在的结局,命运未必是会被打破禁锢的牢笼。即便过去与她一起的每一个时刻在记忆里都是闪闪发光的明珠至宝,他也不会选择回去。
玄沧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平静,掷地有声,温柔而有力地望着她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天道纵然定我命运,也要因我矢志不渝,给我浩荡前路。”
所以,向前走罢,我的爱人。
美丽过去都可抛,罗浮好梦都可抛,白首至终都可抛,与你相比,一切都不重要。
你守天道,天道守制,便要予你善果。无论我身在何处,无论我是否还在,比起见你茫然困惑,四方无路,我更愿见你坚定不移,向前行去,即便所有人都与你逆向而行,只要你认为是对的,就永远也不要踯躅回头。
他们面对面站在这一片安静的云上,有长风无声地掠过躯体,将他们的衣带吹起,错杂地纠缠到一起去。而她的念短暂,他的念沉重,于是虽然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终究还是在最后吹散。
好歹也是到了最后。
晨昏交界之处传来隐约的交战之声,黑白在彼处融合成一个混沌的模样,仿佛是与世界之初的模样交叠重合,而那模糊的轮廓不断向外扩散,要将整个世界都渐渐蔓延吞噬。
天意,神意,人意。大战之下,所有生灵都在平等如一地等候最后的裁决。但玄沧仍旧站在这里,从一而往始终不改地望着她,等候她再一次坚定下来的目光,等候她说出要转身而去的方向。
远方天界之上,长风过处,雾散云收。天机楼清晰地显现出来,随后轰然倒塌,破裂消散。无数命书长轴飞越而出,变幻为流光溢彩的千万长线,先后不休地投入战场混沌之间。
命轨现世了。
第296章
顽固 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
两界交手的战场之上已成一片混沌之相,妙临独自站在远处,看着这一团模糊的轮廓开始以极快的速度向外蔓延,即将就要吞噬整个世界。
天机楼原本就受她掌握,如今已经彻底被她摧毁。面前的这一幕发生早在她预料之内,只是来得仍旧比她预料得要更早一些。
……早也罢了,一场大战,从世界之初打到世界之末还没有定论,她也早就厌烦了。
天机楼内的所有命书都变幻成最原始的灵力向命轨涌去,她灵识向外扩散,感受着奔赴向命运源头的每一股力量,所有人的都有,唯独没有她的……也没有阿玄,又或者说,是彤华的。
天道偏爱于她,送她来这世间过上一生,到如今,又将她的桎梏收回了。
妙临轻轻笑了一声,分不清是冷笑还是哂笑。那些人苦求如此,始终不得解脱,她对此并无不可,倒是托了阿玄的福,从此可得自由了。
她看着那边浮沉不休的刀光剑影,想到如今长暝也在彼处,恋人做到情义散尽的这个份儿上,她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到底说起来她也从来不曾对不起他过。
该说的话,她已经全部都与阿玄说过了,若她理智,便该由她见她,此刻别再来掺和这一番麻烦才好。
可她刚刚转身要走,余光里却见一道流光闪过,带着她十分熟稔的气息,径自冲进了战场那一团迷雾之间。
她眼睛倏然睁大,惊愕地转向那个方向。
阿玄疯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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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正中,命轨所释放的巨大威压之下,普通的兵将根本难以靠近,所以当穿过战场的一片嘈杂,来到这一团迷雾的正中之后,倒反而安静了下来。
在阴翳包裹的正中,一个散发着金属光泽的巨大轮盘在其中显现而出。由外而内二十七层,高低错落又九层,每层轮盘之上又有大小不一的无数小轮盘交错布置,以一种极其精妙的方式互相带动运作而未出任何错漏,每一寸都分毫不差地运合至一起。
无数流光在它们之间穿梭又沉没,最后与命轨化为一体,变成命轨运转间轮盘碾碎的一部分。
阿玄匆忙赶到之时,正见那些二代神魔四散在命轨周围,以巨大的力量对命轨进行蛮横激烈的冲撞,而命轨坚固的防御将那些冲击尽数排斥在外,不曾受到任何损伤。
她不曾有任何犹豫,当即冲到命轨之前,掌下力量翻涌而出,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扫荡开来。密布的乌云浓雾都因此都被顷刻破开,明亮的日光从缝隙里洒进来,将整个命轨照耀得浮光闪烁。
她此番用力,凝结了整个极乐境的力量,十分霸道地要将这些已经渐渐疯狂的神魔扫荡开来。他们被迫暂停了这股冲击的力量,待回过头仔细望去,才看到阿玄笔直地站在命轨之前,而在她背后背对而立、与她一起在命轨前制止他们的另一个身影,赫然便是玄沧。
长晔今日是因为知道长暝重伤,才借着这个机会带兵突袭,想着横竖也要瞒住玄沧,正免得玄沧与阿玄过来搅局。
他一边是要与地界生事,让世界动荡不已,逼得命轨现世主动修正轨迹,另一边又要免得地界那些处处与他作对的大魔们妨碍他打开命轨。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准备,自有部下去替他与地界大魔僵持,他才好腾出手来去解决命轨的麻烦。
命轨运转万分精妙,长晔知道暴力破解不成,正用炼化的二十四道神器共同作用,向内注入神力想要拆解命轨运行的规律。这边尚未找到头绪,那边却突然被打断,他都不必看清,都知道是阿玄回到了此处。
而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玄沧居然还站在她的身边。
此时周围所在的,都是自创世时直到如今的旧故,彼此都互相知道彼此的份量,哪里还需要特意隐瞒什么?对面的浮炎仰首看见玄沧,冷呵一声道:“重英,你若是不想认长晔了,直接过来就是,站在那边做什么?”
长晔脸色难看,直接回过头去看向地界的方向,沉声道:“你这回是见到了,还等什么?”
话音未落,那边已有一道深色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了阿玄的面前。玄沧反应奇快,明知阿玄有能力抵抗,但还是迅速施力挡在了阿玄面前。
巨大的力量在他们之间破碎,符舜持神兵攻来,目光略过玄沧落到了他的身后。他眼睛显露出一种极诡异的墨黑色,颈上蔓延到脸颊的魔纹放肆无忌地显露着他如今已经堕魔的事实,就连他释放而出的力量也比其他大魔要更加阴煞许多。
他的力量已是更上一层楼,玄沧的力量却仍受桎梏。他拼尽全力抵御在阿玄之前,想到长晔那般厌恨堕魔,方才却竟然与符舜有那么一句,便知道长晔是为了对付阿玄无所不用其极,生怕她回来以后出差错,便将雪秩的事告诉了符舜。
符舜始终对雪秩之死耿耿于怀,此番若是知道雪秩是死于彤华体内、更甚者是死于彤华手中,又岂能轻言放过?
玄沧咬牙道:“雪秩的事与她没有关系,你莫要在此时添乱!”
符舜冷声道:“你们要做什么我管不着,我要向她讨个明白,你也拦不了。”
而他们交手僵持的这一瞬之间,长晔已然动身,正绕过玄沧与符舜要去夹击阿玄。她诚然力量强大,有整个极乐境作以背后的支撑,可也不能在他们所有人全力出击动摇命轨的时候,既防着他们所有人,还要顾全命轨。
霜序今日在此处,已经引来了定世洲整条本源灵脉。希灵神的力量自始至终在本源灵脉之间完整留存,又随着后代的修炼而不断变得深厚浓醇,以此之力催动神器拆解命轨,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她必须作以取舍,对长晔来说,无论她选什么都好。
阿玄的力量已经扩散出去,不断抵抗着神器对于命轨的影响,无法有半分收回。她目光冷然地看着长晔,他转瞬已经来到自己面前。
她没有硬接的任何打算,立刻抽身往命轨的方向后退,而在长晔紧追不舍地逼上前来的下一刻,有另一股力量截断在了他们之间,强行将长晔逼退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