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股完全陌生的力量,不属于他们所熟悉的任何一人。长晔不可置信地顺着这股力量冲来的方向回头看去,看见是长暝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他本该被阿玄所伤,不该出现在此处才对,妙临也是这样告诉他的。可是此刻他还是来了。
他仍旧是那么一身月华,出现在乌云翻墨的此处,清透干净得格格不入。他手下力量不减,仍旧十分强硬地立在阿玄与长晔之间逼得他步步后退。
长暝一来,地界这些大魔都纷纷看向了他,他既有这般动作,明摆着是要站在阿玄的那边,他们纵然不解,也只能听命于他行动,针对起天界来。
虽然在他们心里,那个非要护着命轨的新境神,也不是什么能与他们站在一边的对象。
长暝站在彼处,目光淡淡地落下来,正正好望进阿玄的眼中。她顽固不堪地站在那命轨之前,来时,她想要护住命轨来护极乐境,此时,她又豁出整个极乐境去护命轨,在世界都在她对面想要摧毁命轨的时候,她愚蠢得简直可怜。
他眼中的点点光影,看不出是什么情绪,只是放在这末日大难之中的遥遥对视,终归看着总是不够清白。
符舜眼见阿玄就在眼前,可他们先后的阻拦,却让他偏偏够不到一点。他心中生怒,想起他们所说的那些长暝对阿玄步步忍让的话来,心道他约莫是信不得了。
符舜过去从来护着彤华,因为他虽从不曾从她口中听到任何有关雪秩的话,却大约能猜出她与雪秩有所关联。他盼着雪秩能活,却也没有动过要逼死彤华让雪秩取而代之的念头。
诚然当初谷晴则叛变有他推波助澜,但他的最终目的,是要让所有人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如此,才有能让雪秩回来的机会。他不是非要彤华死。
但一切都并不如人所愿,这件事的发展超过了他们预料。彤华失去了自己的亲友,而他的爱人、友人也尽数死于彤华之手。冤冤相报恨难了,彤华是死了,可是阿玄还在,他才不会信她那些不是的鬼话。
原本他是听了妙临与薄恒的劝说,要开命轨,成回溯,但现在,不仅此事要做,阿玄也要杀。
当年十二神就不曾听过长晔或者长暝任何一个的命令,长年累月的独善其身,如今只剩下符舜一个,纵然来了地界,也不会以长暝为不二之首。
他没有任何犹豫,当下用了全力,闪身绕过玄沧,便往阿玄身前而去。
她已然趁着长暝拦开长晔的这个关口,开始召来极乐新境的全力,欲图将命轨彻底笼罩,将神器的力量都阻隔在外。
在那股力量尚未将她与命轨全部保护在内之前,符舜身影宛如一道流光而去,他脸上的魔纹闪现出一种妖异的光泽,随他力量的爆裂而在脸上疯狂蔓延。
阿玄回过头去,看见他朝自己这边而来,玄沧在他身后施力阻止,长暝站在远处,却也从长晔那方收回手来。她知道他们都来不及。
她右手背到身后,极乐境的力量随她手指转动而流转包裹住整个命轨,而她左手抬起,体内力量聚集于她指尖,单手结印,直击符舜。
他们之间力量碰撞的瞬间,轰然冲击成巨大的爆裂之势。符舜手下那些黑沉魔气在力量驱散之下瞬间将此处彻底笼罩,但弥漫在此处的却不止他自己的魔气。
他回过头看向对面。
阿玄微微俯身在命轨之前,扶着挡在她面前的玄沧慢慢站直身子。她目光很冷,一言不发,按着玄沧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侧半步,另一只手振袖一挥,便将这些沉重的魔气挥散。
她用很轻的声音念了一句“果然”,只有玄沧听见了这两个字。他眉心随之微微皱起,抬眼看向她目光所望之处。
在那驱散的魔气之后,已消失于此世许久的父神带着一如往日的平和微笑立于彼处,施力将符舜拨至一旁。他眼中的冷意稍纵即逝,又和蔼非常地与阿玄道:“阿玄,我这小辈一时心急,你可千万莫要见怪啊。”
第297章
禁锢 她像命运不容拒绝的恩赏或是惩罚……
父神在世人眼中,早已殒灭于飞升新境之时。除却玄沧先前在阿玄那里知道过这消息,此刻尚且不觉得惊讶,余下无不震惊万分。
阿玄来现世之前,已经想过此处的变数必然与父神有关,此刻见他骤然出现在此地,便已经可以确定这个念头。
从前,步孚尹作为游魂时曾偶然到过极乐境,眼下又禁在地界。而妙临可窥天机,在长暝藏身离虚境时,是唯一可在外为他周旋的人。如今命轨现世,所有神魔都在,偏偏只有妙临不在,阿玄已经大约知道父神联系的是谁了。
她想起不久之前与妙临交谈,本以为已是足够坦诚,看来她到底还是有所隐瞒。
入极乐境者,不得复归。她与旁者不同,暂且不论,但父神不该能悄无声息离开极乐境而不被她所察觉。她方才运力之时,已察觉到有微小不足,不过是因在阵前,面上不曾流露异样。此刻父神已站在此处,阿玄心中大约也能猜到,他归世之心从来不死,极乐境也锢不住他,眼下恐怕已经出现了问题,更或者,已经是在崩塌边缘。
阿玄目光微微沉了下去,想到如今护着命轨的这层来自于极乐境的力量,拢在袖中的手指微动。
她冷声道:“我道那希灵神是个什么慈悲心肠,原来也就不过如此。”
昔年希灵神得窥极乐境,明知世人到达不了,却还是想保住后嗣黎民。飞升之时,她已见败局,便推动着父神堕魔,不惜牺牲所有同伴,也要让他汲取力量抵达新境。父神在极乐境熬了这么久,终于是在此刻才有了动作。
从世初到世末,他也是足够有耐心了,所以今日哪怕毁了极乐境,也要挽回现世的必亡之局。
父神因此言而微微沉下脸色,但对于阿玄还算温和,又劝她道:“阿玄,损毁极乐非我本意,我与你之间也并无仇怨。你既已知我等心愿,不妨让开一步。待回溯之日到了,自然应有尽有,我们也不会犯你极乐新境一步。”
“你们?”
阿玄念着这两个字,目光淡淡扫到一旁的长晔身上,意味深长道:“你牺牲同伴,汲取力量,换自己飞升新境,脱离苦海。谁肯与你做你们?”
父神转眼看向了长晔。
他在极乐境中已观了现世许久,自然知道在自己走后,这个幼子对自己有多么厌憎与痛恨。昔年在自己眼中高大如山的尊崇形象,最后成了被心魔吞噬的贪恶怨灵,牺牲了一起飞往新境的同伴,将他们的最后一丝生机也吸收榨取到分毫不剩,把身后万千子民全都撂在混沌的现世之中,自己则去极乐世界纵享永生……任谁也难以接受。
是以此刻,父神站在此处,分明是站在阿玄的对面,站在在场神魔的一边,但他们却没有一个露出喜悦的神色。他们脸上都是沉寂严肃,还带着或深或浅的厌恶之色。
纵然同途同归,也是有选择同行者的权利的。而他们并不想如此。
旁人倒也罢了……父神安静地望着长晔,想看清这个许久不曾相见亲近的儿子,但他却一点目光也不肯分给自己,摆明了是不愿与他同道。
他心中无声地微叹,没在这里多余辩解,横竖将来时日还长,等命轨打开,回溯到最初,一切都来得及解释,一切都来得及弥补。
他那些失去了许久的,就都还能够回来。
创世诸神既在辟世之后能创造庇佑这样多的生灵,岂能心中毫无大爱?他到底还是顾惜了这个被极乐境禁锢了永生的小神,将她当作自己小辈一般对待了。
他再与她道:“即便各行其道,终究也是殊途同归。阿玄,你本不该绝于此处,何必顽固不堪,非要守那天道?极乐境已经损毁,你离开了极乐境,归去也是受罚,何苦如此?”
长晔无视父神,将目光无声地落在玄沧身上。
而阿玄的密音几乎同时传到了玄沧的耳边:“等下你去长晔那边,不要靠近。”
玄沧立刻就知道阿玄必然是要做什么了,他面上没有什么情绪的变化,但他追问的那一句“你要做什么”,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
阿玄望着父神,未接他的话,却忽而道:“你与现世联系,又脱离极乐境出现在此处,如我猜测不错,你已经发现极乐之力与命轨同源了。”
这话说出来,自然有神魔隐隐露出惊讶之色。但长暝没有,长晔没有,父神也没有。父神回答她道:“所以,极乐境能破,命轨也并非不能毁灭。”
难怪天地两界不肯退让,原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所以才有恃无恐,非要如此不可。
阿玄很轻地摇了下头,道:“你动不了命轨。再来二十四道法器,再来一个极乐境,你也动不了命轨。”
父神颔首道:“对,以蛮力来破,全世界的力量集中于此刻,也动不了命轨分毫。但凡有所物,自有弱点,命轨虽坚,却也有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打开的方式罢?”
他很轻地笑了笑,问阿玄道:“只要我拿到符钮就可以了,对吗?”
阿玄忽而问道:“百灵还在境中吗?”
父神微顿,本以为她是要为这机密做出反应的,却不料是问出了这句。他只用了很短的一瞬,便意识到了阿玄的意思,没有开口,而是扬手施力往阿玄那处而去。
阿玄的眼睛露出了一种很明亮的光泽,就仿佛是在勾起一个自信十足的笑意。
她掌下力量将玄沧轻巧推出,就势结印开启极乐境,世人用尽此生也未能触及的极乐境在此时降临在命轨之上的位置,从明亮光线泄露的位置倏然喷涌而出巨大又浓郁纯净的力量,尽数顺阿玄手势指引来到此世。
先前她还只是将极乐境的力量经由身体导出使用,终究力量有限,但此刻极乐境开,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父神立即上前顶住那股巨力的倾泻。他来之前,此处只有阿玄一个新境神,旁人对抗起她自然艰难,可他如今也在极乐境内,极乐境的力量也要受他驱使。
他已经损毁了极乐境,让极乐境的力量开始不断流逝。极乐境的力量越少,阿玄所能运用的力量就越少。但阿玄干脆在此刻大开极乐境以引用力量,那么也就只有他能在这一瞬间抵御极乐境力量的压迫。
他的确做到了,却没有完全做到。
因为那股原以为早已与他融合成一体的力量,在此刻居然对他产生了一种浓郁的排斥,虽然无法彻底隔绝与他的联系,但已经在排斥他的干涉,而顺从于阿玄的指引。
下一刻,父神忽然面对长暝喊道:“孚尹,你还不动作吗!”
长晔抬起眼,心中的预测在此刻得到证实。
方才长暝来拦他的那股力量太不对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谁比他更加清楚长暝的力量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在接触到的那个瞬间,就知道那个身体里绝对不是长暝。
但是谁能赢过长暝,无声无息地抢占那具躯体?
步孚尹吗?他又有什么能力,能这样轻易地装作长暝?
长晔站定了,在被他拦回来之后,他就没有任何动作。他既不想与父神站在同道,却也不想暂时与阿玄联手。大战过后,能站到最后拥有话语权的,是能保留更多余力的那一方,在此刻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激烈关口,他一点也不想贸然加入其中。
但方才才被阿玄推出战场的玄沧,此刻却毫无犹豫地冲了上去。
因为他看到对面那个始终安静的月白色身影,在父神开口的同时,便冲向了阿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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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暝今日来到此处时,比旁人都晚了一步。
他没留住阿玄,又禁锢了妙临,最后站在巍峨魔宫之前,就只剩下了他孑然一身。
他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怅惘,空荡又茫然地不知落到何处,他隐约觉得自己为了抓住什么又失去了什么,但一颗心却蒙着阴翳,怎么也看不清楚。过去的长日都已经遥遥迢迢,模糊成一片不清晰的虚影,追也追不回了;而将来的因果分明既定,却仍旧是忐忑地抓握不住一般。
他感觉不对,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有眼睛剧痛,无论他苛待又或者善待,都痛到无以复加。
……它还会流泪。在整张脸都漠然到极点的时候,那只没出息的眼睛,会在偶尔的时刻忽然落泪,而落泪的原因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开战了,去战罢,去结束这一切,什么阿玄,什么彤华,都抛到脑后,都抛过生死,此刻骗不过就骗不过,得不到就得不到,等这一切都结束了……
他来到此处,看到阿玄独自站在命运之前。耳边是嘈杂的声音,远处有刀兵相接,灵力碰撞,近处是言辞交锋,分寸不让,但那些声音都没入他的心。
他看着她,脑中很不合时宜地回想到初见的时候。
那么暗的离虚境啊,在他厌恶这个世界到一点光芒也不想看见的时候,他在那里看到了彤华。她安安静静地闯进了他的小世界,安安静静地躺在了他的面前,像命运不容拒绝推给他的一个恩赏或是惩罚。
他的身体向她走近,将她温柔地抱在了怀里,他的灵魂为她颤抖,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和流淌的鲜血而痛苦,可他的意识却飘忽在那两具相拥的身体之外,他分明拥有,可他却没有好好接过她,没有好好地接过自己的命运。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呢?他拼命回忆,自己却好像已经记不清了。那个漠然旁观的自己站在旁边的时候,看着她的时候,为什么无动于衷,为什么毫无波澜呢?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哪里出了差错?那只不听话的眼睛,那缕不甘心的魂魄,不要再为她痛了。他已经看够了她的爱恨与亲疏,也……愿意认命了。
什么现世,什么新境,什么命轨,什么自由,都且去他的罢!他心里想,他要过去,走到她身边去,弥补当初在离虚境里不曾靠近的错误,弥补不能救她、将她独自丢在死局里的错误……
可他的身体却动不了。
这具身体就仿佛扎根在云端,就那么遥远地望着。他心中在焦急而激烈地喊着过去,可这具身体却仍然在冷漠地旁观,就如同当初在离虚境里一样。
而在父神喊出了“孚尹”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动了。
这样的反常却让他突然冷静了下来。他好像突然又再次变成了一个乱局之中的旁观者,好像又再次回到了那年的离虚幻境,他的身体在快速地去往她的身边,可他却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根本就不在这个故事之间。
他想要抓住什么,想要伸出手去,可也只是妄想而已。这具身体不受他控制,手也不受他的控制,他想要递出他的爱与守护,但却给出的是伤人的力量。他的灵魂在横冲直撞,却无法触动这具冰冷而无情的身体。
在他这般的无力之间,他的左眼里突然再次流下了一滴眼泪。
就这么一滴滚烫的泪,终于烫醒了长暝。
他不再是这具躯体的主人了。
他被禁锢在这一只小小的左眼里,是什么时候开始……是他见阿玄的最后一面,是她温柔不已地用手指滑过他左眼的时候,就是那个时候,步孚尹被她彻底释放,在他身躯里进行了一场彻底而无声的转变。
他已是这只眼中的囚徒,就如当年在离虚境里一般,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但却又不一样。从前的他可以轻而易举将步孚尹推出那个世界,夺取他与她之间所有的因果,但现在不行了。
现在他已经彻底落败。步孚尹掌控了这整具躯体,成为了这身体的主人,也成为了他们这段共同命运的主人,任他在这只眼睛里多么愤怒而激烈地呐喊与冲撞,也无法再对他造成半分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