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她已经那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他若再多说这些去求,岂不反而落到下乘?
他自己心甘情愿,反正她也不在,反正她不会知道,他就去认了灵隽又如何?他又不会平白无故对一个毫无关系的孩子产生疼爱的慈父之心,他又不会平白无故地做一场赔本买卖。
可是灵隽,是彤华唯一留下来的孩子啊。
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留下来的唯一一个可以供他怀念的遗物。
算计又如何,陷阱又如何,他自爱他的,管她怎么看。
到了此时,他甚至还能对阿玄故作轻松道:“要么,你先去四方府稍等半日。我去找了灵隽,便劝长晔停战。”
阿玄看着他那双黑沉的眼睛,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过去的某些亏欠和愧疚,而对他大开特殊之门。
但此刻她还是道:“不必去了。”
她知道这话对他是有些残忍了,但世界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是谁,都还是及时止损的好。
“即便你去,她也回不来。”
玄沧霍然抬头,目光震颤地看向阿玄,喉咙艰涩到说不出话。他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半晌方问道:“无论如何也回不来?”
阿玄应他道:“回不来。”
玄沧立在原地安静了许久,有长风浩荡地吹过他仿佛已经变得有些空阔的躯体。阿玄眼眸微微一眯,上前一步击在他心口,喝道:“回神!”
他踉跄了一步,却意识清明,待站定了,便抬头与她道:“我没事。”
阿玄眼光深沉,道:“你方才差点被拽进小世界,那个世界已经吸纳你太多力量,开始产生自主意识并影响你自己的灵识了。你若不及时将那小世界毁去,要么遭它吞噬,要么生出心魔。”
玄沧默了默,问道:“你若能看清命运,可能看到我的结局吗?”
他似乎是并没有被这种结局吓到分毫,甚至还有几分期待一般,问道:“我是死在其中,还是因它而死?”
但他没有等待她的回答,问完这话以后,他就意识到了这句话可能会对她造成的为难。他垂首摇头道:“算了,你不必告诉我。既然灵隽如此,命数天定,难得强求,我……”
他思忖了一下,道:“你要怎么做?我总得帮你做些什么。”
他的死局看来是已经注定了,临死之前,他总得帮她做些什么,才不至于叫她将来孤立无援。
阿玄却没答他此问,而是问他道:“你若不舍,要我替你毁掉那个小世界吗?”
玄沧很安静地注视着她,这一次她没有回避,他也没有。他目光柔和,唇角很淡很淡地提了一下,道:“你来以后,我没有叫过你的名字。”
阿玄眼睫颤了一颤。
玄沧道:“以我私心,我想要的是彤华回来,可你却说不是。你既不是,还管我这些做什么?我乐意为了灵隽拼命,乐意缩在小世界里送死,你管我做什么?”
他已经忍受了这种纠结许久了,但他此刻有些忍受不住了。也许是因为他需要不停地接受阿玄不是彤华的现实,还要骤然面对灵隽无法回来的事实,他足够难受了,她却火上浇油,要毁小世界。
那么他还剩什么?
哪里的新境来的可恶神女,将他所有都这样一一夺去了,做好无情之态叫他怨恨就好,怎么又故作好言好语,偏偏是为他着想一般。
他咬牙切齿,又觉可恨,道:“你敢说自己是彤华吗?”
敢不敢她不知道,反正回答不出什么话,沉默就是拒绝与否认。
阿玄想,她去往此世,在彤华的躯壳里走了一世,按照命书的轨迹将她演了一遍。她就只是演的。纵然玄沧与她有什么前缘,那也是与那个被她扮演的角色,那个角色当然是不存在的。
她与他算什么前缘。
他明白了,于是微微哂道:“既不说自己就是,还多言这些做什么?彤华是生是死都欠定我了,她回来,我就找她清算,她不回来,我就永远记着这账,永远都不放过她。我乐意如此,你管我做什么?”
白白的多此一举,叫他生出贪念又生出恨念,原本该十分欢喜亦或者十分失望的一场死后重逢,教她变得可笑如此,不上不下的,平白难堪罢了。
他有些难过地道:“我已经站在了你这一边,愿意帮你去阻止他们了。我自己只要一个小世界,又不与此事相干,你还管我做什么?”
明明他已经接受了所有不能再次得到她的结果,也要站在她的那一边,放弃回到可以从头再来的过去,帮着她修正命轨,帮着她走向未来,走向那个再也不会有她的未来。
他已经做到如此地步,她还想要做什么?
阿玄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看到他自觉失态又失言,自觉在她面前多说多错,反显狼狈。他偏过脸,冷静下来,道:“我们……”
“如果没有命轨约束,你们所有人都会满意吗?”
阿玄还是从前的冷淡模样,但她有些茫然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和她在极乐境一直遵循的道理不一样。
她以为完全遵循规律的约束和控制才是让世界变得更加稳定和美好的方式,可这里的所有人都过得不好。
他们全都想要推翻这种禁锢,想要自由地迎接无拘无束的将来,走向自己选择的方向,又或者是干脆回到过去,从头来过,才好将命运从手中无情夺走的人与物通通都珍惜地拥回怀中。
天道成了他们最大的仇敌,命轨成了他们最深的怨恨,他们生于世界,到最后也厌于世界。
“给你这个机会,你也要回溯到过去吗?”
她如此问,面前是世界里最后一个与她同党的对象,如果他回答了,她就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玄沧看着她深邃而空荡的眼睛,给予她属于自己的回答。
“我不要。”
第295章
坚定 他们才是完全一样的。
在归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玄沧都觉得寂寞极了。
当初他见恂奇险些杀到上天庭,便知道他留下来迟早是个祸患,可是最后替他来与长晔谈判的,却是彤华。玄沧在后殿听她为了他与长晔交锋,最后宁可自己受刑也要留下恂奇,他觉得她真有意思。
那时候视线阻挡,他没看到彤华的模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动心。他是生于无爱之纪的神龙,轻易不动凡心,当时的兴趣,不过是对彤华胆色的欣赏。
在没有爱上彤华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铲除步孚尹的念头。再后来在东海对她一眼的惊艳,才是真正成就了此生的心动,待到那时,他就更加想要铲除步孚尹了。
但何时杀,如何杀,这都需要仔细思考。毕竟彤华那时对步孚尹偏心得厉害,他若不好好安排,反倒是给自己增加麻烦。
玄沧那时候不着急,慢慢考虑,慢慢等。彤华不看他,他就把握一个殷勤却不让人厌烦的度,这时光漫长,他们有的是时间顺其自然。
但机会来得比他想得还要更快。
彤华与步孚尹,若是当真以彼此为先,自然能爱成一番铜墙铁壁的姿态。但偏偏他们两个各自有各自的身份,各自有各自的无奈,所以到最后,竟反消磨成了势不两立的对峙之势。
步孚尹联合昭元叛了彤华,这事玄沧是听说了的。他想,横竖彤华也没受什么伤,最多就是折损些部下,要因此伤心许久,又生出许多龃龉来。
这也是好事。他们之间龃龉越多,他旁观时便越开心。
但彤华远比他昔年在殿中所见时更有魄力。因为他经由那些遍布四方的暗线,收集到了些许彤华隐秘的动作,并从中拼凑延伸,隐约地意识到,彤华也许是对步孚尹下了杀心了。
他一边想,这不能罢,彤华对他上心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便是赌气发狠,也不该做到这般地步才对;可是另一边又想,万一呢?
再多的深情,也是会被无情消磨的。万一她就真是死心了呢?
玄沧思忖许久,决定出手试一试。横竖他是要杀步孚尹的,这杀局布在三途海,且看有没有谁愿意接招。
彤华接招了。
定世洲可以派出无数使官,去三途海镇杀那些从大荒之畔逃出来的魔化的灵兽,但彤华偏偏派去的就是步孚尹。这样明显的离心之计,他们还是接招了。
长晔彼时笑得意味深长,还提醒过他,这样决断的女子,他就非要不可吗?小心引火上身。
但玄沧一点都不在乎。他就想,为了她,他做回恶人又何妨?反正彤华只要旁观就好,他替她解决了一个留不得杀不舍的麻烦,倒免得她左右为难。
这可不是她薄情。他们做神主的,审时度势,她只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已。
他永远不会觉得她有错。
甚至于,经历了这件事,他对她反而更加坚定了。因为他非常清晰地明白,从本质上来说,他们才是完全一样的类型。不在一起时,他们已经可以默契地做出同一种决定,在一起后,该成就一双多么志同道合的恋人哪。
他立刻就往定世洲去了。
那日还是彤华的生辰,待前头的仪式结束了,长辈们不在,彤华与文宜自己在园子里摆了一个小宴与好友相聚。玄沧跟着玄洌一起去了,坐在案前喝酒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打量彤华。
步孚尹死在三途海了,她也去了,可是天光大亮,那边的消息还没传回,她已经重新回到属于她的位置上,穿着一身明艳的华服,无忧无虑地与挚友谈笑了。
玄沧想到自己从前屠完了鲛人回到四海参宴的时候,大约也就是这般模样。她装模作样的姿态,他看得笑意连连。
他想,接下来,就该等死讯传回,她再演上最后一场,从此往后,便再无隐患了。
而后很快便有信回来了。
那时候她正在举杯,所有人都等着她开口,可是使官在她耳边低言了几句,她脸色立刻就变了。她很勉强地维持表情说了两句,放下酒杯便转身离了宴席,那姿态虽谈不上失礼,却也的确可称之为失魂落魄了。
玄沧一直望着,待她身影消失了才垂眸饮酒。他唇边的笑意被酒盏遮去,心中想,真是好会演戏的一个小骗子。
他将杯中寡淡的果酒饮尽了,平素觉得没什么意思的酒水,如今咂摸在口中,竟也变得清冽非常。
他起身要走,玄洌问他做什么去,他掩不住笑意,道:“我能做什么?”
大好机会,当然要果断出击啊。
当年玄沧曾送给彤华一个礼物,匣子都没开,就被步孚尹藏去了一边。如今步孚尹死了,他站在定世洲内动一动手指,那礼物上的灵息与他相互感应,便又轻易地回到了他的手中。
那就是一支寻常步摇,但却有他心头的一点新血。就这么一分心血,便让步孚尹防备不已地放了这么长的时候。
他重新将它递给了她,足够郑重道:“我从不轻易送别人东西,也不曾把同一样东西送给同一个人两次。现在,我把它重新给你,你可以选择要或不要,我都无所谓,我自己心意已决,不管以后有什么报应。”
当初,他在这里将自己的心送出去,然后看着步孚尹出现,自己什么都不做,便让她满怀欣喜地离他而去。如今,他把这颗心重新送到她面前,任何人都不足为惧。
他坚定非常,不容置喙,哪怕是强迫也要见她点头。
“你的心我迟早都要拿到,我绝不会放过你。”
他才不觉得这是什么趁虚而入,随便旁人怎么说罢,他做一番深情守护的姿态,她再做一番悲痛欲绝的模样,不也就这般平平淡淡地带过了吗?
她是那样聪明的神女,借着步孚尹没了的事大做一番文章,闹完了昭元闹平襄,最后人间三洲都到了手,谁还会说她是个愚蠢不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笑话?
倒是有亲近些的部下要反过来提醒他,如今帝君对他正是青眼有加,可莫要叫这彤华君利用了去。
他口中说不会,心中却得意,听听,彤华君,她手中有了权柄,旁人也要畏惧她了。
他转身就回去找她,笑话一般讲给她听了,半点不管部下尴尬至极的脸色。她也笑,手指卷着他的袖口,问道:“我倒是想要,你能给我多少?”
他答道:“你都向我讨了,我什么不能给你?”
实际上,就算她不来讨,他也乐意给的。
他与她在一起的那几百年里,实在可以称之为最高枕无忧的一段时候。有他在中间转圜,长晔和彤华面子上是各行其是,实际上也没少各取所需。再加上薄恒又与她交好,两界各自料理内务,局势一时倒也算是十分平缓。
公事不饶人,闲情就多,偶尔他也有些难忍这样只能私下会面的相处,便生了个不该有的念头,想着或许能找个什么合适的时候,将这事翻到明面上来。他见到哥哥姐姐们身边站着伴侣,光明正大地并肩,实在也是羡慕得很。
可是这事要牵扯一个久远的缘故。
龙祖与希灵神当年共同诞育于碧海青岚之间,口中称了兄妹,闹得后嗣们也都兄弟姊妹叫成一团。偶尔天界拉拢定世洲,用的就是这么一番话术,说龙族与希灵氏,追到上面去也本算一家。就因为这么一重关系,他们就半点没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