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对着云端之上的她唤道:“暄暄。”
这一幕对着年轻的兵将来说实在是太莫名了,但是对于这些经历太多事情的神魔来说,又实在是太震惊了。无论对天界还是地界,这两张脸站在对面,都不是什么令他们可以安心的讯号。
阿玄听见了身后的声音,正要回头,又被玄沧上前一把拉住。他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道:“那不是步孚尹。”
所以,不要回头看他。
玄沧已有多年不见她了,做神时未有善果,做人时未用真心,好容易相见了,他本该要维护好自己这一场珍贵万分的重逢,可他对她说出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在恳求她不要回头。
不要站在他的面前,却回头去看步孚尹。
他盼着她无心,最好是认不出来,所以他说这话,才不至于那么可怜与可悲;可他又盼着她有心,最好是认出来了,那么他站在她面前,就不至于看见她残忍的选择。
他祈盼着看着她的眼睛,也许她已经看透了他的内心,所以才对他道:“我知道。”
阿玄的眼睛看遍了这个世界,看得清对面那一具内外不符的躯体和魂魄,也看得清面前这痴情神君的心。她善良又残酷地回应了他,却又平淡地回过了头去。
她十分平静地揭穿了对面人已经放弃的伪装与谎言,冷声道:“你认错人了,魔祖长暝。”
长暝站在对面,没有一点回避与闪躲,平静又自然地接受了地界部众震惊的跪拜。他在万众尊奉的位置里不曾回头,仍旧笑望着她,用一种甚至可称之为缱绻的口吻唤她的名。
“暄暄,阿玄,我怎么会认错呢?”
他胸有成竹,眼里有自信而势在必得的光芒,与她道:“当年在离虚境,你不是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
阿玄这次认真地看他了。
她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了,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那是一具凡人的躯体,又艰难地贮存着一个魔神的灵魂。
但她看不到过去。
离虚境里发生的过去是什么呢?彤华被蒙住了眼,心甘情愿地闭目不看,为什么会影响到她?她应该可以看到的,为什么却看不到?
她心中有无数个念头流过,但面上依旧没有变化,她只会说自己确认无误的事,而有一点是一定可以确认的。
他一定不是步孚尹。
属于彤华的那一世生命里,只有一次,对现世中人暴露过玄这个名字,就是在离虚幻境里,她曾对步孚尹说过这个名字。
步孚尹在那里,长暝也在那里,他们绝不是同一个生命,所以,长暝若是听到了,也是正常。她这句话本就不能作为什么相认的佐证。
但是有一点,并不让她顺意。
长暝在骗她。
在他冒充步孚尹将彤华推出离虚境的时候,他已经欺骗过她一次,而如今再次相见,他依旧还想要骗她。他如此傲慢而自大,用同一套冒充步孚尹的话术,想要接连欺骗玩弄她两回。
这世上是没有人可以玩弄玄妙的。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阿玄冷眼看着他,属于极乐境的庞大神力倏然而动,那种不受现世任何生命所控的力量瞬间来到了长暝的面前,立刻便要让他得到惩罚。
他不应该感觉到的。
也不可能作以防御。
但是他却仿佛有所感受地轻轻勾了勾右边的唇角,毫无遮掩地流露出一个近乎于讽刺和嘲弄的笑意,不屑地望着对面的阿玄。
而他的左眼却忽而微变,那目光在阿玄力量到来之前突然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流露出了极短一瞬的茫然,之后便消失不见,换作了讶然和怔忪。
一张脸,一半不屑,一半直白,它们扭曲地出现在同一张脸上,却又没有任何的诡异,仿佛本就同体般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甚至于几乎没有一个人发觉这一刻的异样。
但是阿玄的力量却突然停下了。那股力量停在他左眼之前毫分之距,没有再向前延伸一点。
长暝满意的笑容彻底过渡到了左脸,眼中那一瞬的干净也消弭无形,彻彻底底地变回了那位张扬的魔祖。他用那种深情至极又虚伪至极的口吻再次道:“听我的声音,你认不出来吗?”
阿玄冰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一次她看清楚了。这身体里除了长暝,还藏着另一个被囚禁的灵魂,就囚在那只左眼之中。
真正的步孚尹被关禁在那只左眼中,毫无反抗之力,也不能得见天光。在刚才,长暝短暂地将他释放出来,让他为自己抵御所有的风险,又在确定她看清感受到之后,迅速将他关了回去。
只是,谁都无法察觉的极乐境的力量,他是如何感受的呢?
虽不知他是否仍有同谋,但他已经越线触碰了规则,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实。阿玄没打算这样放过他——他凭什么觉得他只要那么看她一眼,她就一定会放过他?
那股停留在长暝面前的力量忽而发作,带着不可破解也不可阻挡的势头袭向他的身体,长暝却仿佛有所感知一样,身体明明毫无动作,可是那股力量却立即被阻隔在他周身一分之外,再也不得逼近半点。
而阿玄还来不及思索这是为何,便突然觉得自己身体里那个应该称之为心脏的位置,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钝痛。
她一时不备,被激得微微含下腰背,修长的眉也跳了一跳。
玄沧就站在她的身边,当即便扶住了她。他面上有万分担忧之色,要去探她的气息和情况,却什么也探不出来,她果真没有说谎,她不是来自现世,属于她的一切都是此世间不可探究。
他顺着她抬起的目光看向对面,长暝悠然自得抬起一只手,停留在自己心口之前。他故意将动作摆在明面上,在身前收拢手指,隔空揉捏着自己的心脏。
随着他的动作,她的痛意也在跟着他加剧或者减弱。
他故意如此,谁还能看不明白?这所谓的新境神女,声势再骇人,也只不过是他手中任意拿捏。
玄沧眼底一暗,当即便要再次上前,却被阿玄那只手拉住。她冷眼看着对面,长暝笑着同她道:“还记得你是如何学会衔身咒的吗?在离虚境,是我先教给你的。”
是步孚尹先用了一遍,将衔身咒落在了彤华的身上,之后彤华才学会了这一招,在大荒又反制了步孚尹。
彤华可以控制步孚尹,只要步孚尹愿意,他也可以反制于她。但在他们相处的那么多年里,他从来没有对她用过衔身,就好像此咒不在他身连接,所以他无法使用一般。
而现在,限制过彤华的那道咒语,穿越了现世与极乐境的连接,还能作用在阿玄身上,可是它连接的对象,却不是步孚尹,而是长暝。
怎么会是长暝?怎么会是长暝!
他太得意了,他遥遥地站在那里,看着她的无能为力,也在嘲笑着她随意插手天地二界之间的战事,反倒让自己得了教训。
玄沧看着阿玄这张脸,半点容忍不得旁人欺她,当即要与长晔传音要求动手。长晔正思忖彤华与步孚尹、或者说是与长暝的关系,以决定接下来应当如何去做,待听到这话,还不及劝他冷静,又听到了另一道声音。
“不必动作。”
是阿玄的声音。
她轻易地闯入了两位二代神的密语传音,面上却没有丝毫变化,仍旧是微微躬身、仿佛仍旧为长暝所困的样子。
玄沧皱眉垂首望她,感到她握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微微一动,隐藏在下的手指落在他腕脉上,轻而快地压了两下。
这是他们从前暗自知会对方的伎俩。
这个动作惹得他浑身僵硬。
而下一刻,长暝却忽然脸色一变,手捂上心口,口中狠狠吐出一口鲜血来。他足下泛软,向后踉跄着倒下,被浮炎和薄恒立时上前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摔倒,可是呕血却没有停歇。
那是一具凡人的身体,那太脆弱了,根本不足以迎接任何变故的来临。长暝无法遏制自己吐血的动作,一样无法遏制的,是他体内力量的流逝。
方才被他轻易阻隔在外的力量,此刻在毫无阻力地大肆抽取他体内的力量,而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任凭其离他而去。
即便他如何想要恢复方才对阿玄的控制,都在此刻变得无用了。
他眼中之色忽而变得锋利而阴郁非常,蓦然抬首望向阿玄。
阿玄自如地直起身来,仿佛根本不曾受他辖控,也不曾受过任何痛苦——是了,即便是方才,她的脸上也一直是这样平淡的神色,就像根本不痛一样。
她怎么会不痛呢?她怎么能不痛呢!
她迎上他笑意散尽唯余愤恨的眼神,很平淡地对他道:“没有步孚尹,你根本活不下来对吗?”
第286章
囚笼 牢笼里的囚徒不能见到自由。……
这一战以一种十分荒唐的结果结束了。
凌霄殿内,长晔没有坐于至高尊位,而是径自坐在了下首一侧,又请阿玄坐于对面。玄沧看了他一眼,一点犹豫都没有,就坐在了阿玄身边、他的对面。
长晔瞥他一眼,心中轻嗤。
他望向对面的阿玄,问道:“我原道新境并不存在,如今看来是错了。却不知阁下自新境而来,是何原因?”
阿玄不答反问道:“天机楼还好吗?”
长晔目含深意,一时未答。
阿玄道:“极乐境在此世之上,得见一切真相。天机楼位置固定于天界之内,不得变动,但在司命神君去往地界之后,你们就进不去了罢?”
长晔问道:“天机楼中有和新境相连的秘密吗?”
阿玄摇头道:“不是秘密,是规则。”
长晔问道:“何解?”
阿玄道:“天道在上,世间一切运行,皆有规则约束。若违背命运之因,或得来毁灭之果。在此道理之上,极乐境与彼世,并无二致。”
长晔道:“所以是此世运行已经偏离,甚至严重到要扰乱新境了,故而阁下才前来插手?”
他微顿,又道:“是战事的缘故?”
阿玄仔细望着他,看了许久方道:“你很聪明,天道没有告诉过你,但你猜到了很多。所以你一直在试,只是始终没有成功。陵游暴毙,你觉得或许是个机会,便纵容彤华连杀十一神而未作阻拦,世界终于如你所想发生了变化,你觉得自己心愿要达成了,但你至今都没有看到弊端。”
她已经看透他了,并且毫无遮掩。
长晔没有半分回避地与她对视,心中不由得想到了从前,难怪彤华有那般的读心天赋,难怪彤华能有足以连杀十一神那么强大的力量,难怪她最后那么着急,生怕自己做不完这一切,生怕他不肯答应……
原来是因为阿玄啊。
彤华要为陵游报仇,自知余力不足,不惜自绝也要唤醒阿玄的神智,以夺取她的力量成事。但彤华想要毁灭,阿玄想要顺从,她们的意志从根本背道而驰。
彤华压制不住阿玄,就只能望他快些,但他们还是没能来得及。
在阿玄到来之前,他们什么也没有做完,此刻对坐面前,还被她直白地戳穿了一切。
那么他也就没有什么遮掩心迹、缓加试探的必要了。
“弊端?”
长晔冷笑道:“阁下既然观世所知一切,应当看到过天机楼内是什么样子罢?神魔视凡人如草芥蝼蚁,他们的一生经历,落笔不过一卷命书,尽是天道早已定好,任他们如何挣扎、不肯听天由命,也不过如此而已。我等神魔,又与之何异?”
他目光泛出一种不甘又生厌的冷意,道:“天机楼没有我们的命书,那我们的命书又置于何处?新境若是高于此世,是否得见我等命书?阁下来自新境,可见过自己的命书?”
阿玄面无表情道:“既是世间生灵,自然遵循天道规则,若跳脱于命书以外,生祸只在早晚之间。你本是天生神明,若无意外,寿数本可与天同齐,若此世崩塌,你已无生路可选。又何必如此?”
长晔道:“若我偏不愿意呢?”
他嗤笑道:“与天同寿,天道可问过我的意愿吗?这样蛮横又霸道的天道,我为何非要听命顺从于它呢?”
阿玄望着他,道:“一旦世界运行的轨道发生重大偏移,而命书已经无力修复扭转的时候,命轨便会现世作以纠正。你是故意挑起战争延续许久,想要引出命轨,设法打开命轨通路……”
她声音放缓,一字一定,道:“从而毁灭天道禁锢,回溯至创始之初,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