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长晔与玄沧的这两句话,灵隽再往天界来了两回,便没有再来过。她大约也能猜到是玄洌在背后与玄沧知会过了,有玄沧出面,她自然知道自己在天界一时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了,便干脆调转了方向,往地界去了。
侍官每日整理灵隽行踪发往小世界,自觉她不来天界以后,事都少了些许,日子都显得清静了许多。
只是这样的日子,也并没有享受太久。
这日,无归界主事的那位仙君简雪衣难得离开了无归界,亲自造访四方府。他未提前知会,来得很是突兀,但侍官见过后听罢来由,还是未敢耽搁,立刻给小世界去信。
玄沧几乎是立即便抽身返回,待见过简雪衣问明来由,便立刻前往上天庭。
无归之主灵隽在魔域深渊失踪,已有多日下落不明,简雪衣下令封锁消息,但无归之内仍有流言风起,一时混乱非常。更有甚者借故生事自无归越界,在天界边境犯事,风波不断。
自龙族血祭数千年后,僵持许久的战事再次生变,四方水君玄沧亲自带兵来到前线阵前,以无归界风波为由,要求地界交出无归之主,由此再起战事。
第284章
之间 那种香气醺得他伤口发痛。
天界此番开战,帝君长晔带着四方水君玄沧与大将军风无痕一齐站在了阵前,任谁看了这般架势,也要道是天界暗地里做足了准备,故意借着无归之主失踪的由头来开战。
但地界却也未曾惧怕。
魔尊薄恒自然在场,先前险些将龙族焚尽的大魔浮炎也在,身后盘旋于黑云翻墨之间的,还有一尾黑色脊骨尽数暴露在外、周身燃着黑焰的魔龙,用一双幽紫的眼睛盯着对面的天界部众。
创世神龙祖有九个孩子,行末的帝子神龙与长晔结契,成长晔守护神龙,彼此相伴相成,忠信不二。相应的,长暝也有这样的一位守护神龙,便是漆骨。
漆骨神龙当年随长暝一同来到地界成魔,虽未在大战中与长暝一同沉睡,这些年却一直护佑地界,未有一刻止息。先前浮炎焚火,天界龙族难以抵御,未尝无他助阵压制龙族之功。此番开战,他亦未曾缺席,气势汹汹浮于云端助阵。
龙族惨遭屠戮,帝子始终沉睡,漆骨在战中的残酷表现可称之为六亲不认,但在云端一声龙吟,便仿佛要将天界的气势吼弱三分。
长晔倒并不因漆骨的龙吟而感到如何,横竖身边站着玄沧,旁人不清楚他的身份,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若不是因为他这副躯壳下藏着的是帝子神龙重英,他也不会如此厚待于他,因他一言就于此时开战。
他们自出世结伴走到如今,彼此默契十足,此刻立在阵前,注意力也不约而同放在了一处。薄恒、浮炎、漆骨,这都是寻常已见惯了的,此刻也没什么好说,倒是地界那个始终不肯露面的左君,今日竟也走到了阵前。
他立于薄恒身侧另一边,身上裹了件厚重大氅,头上又戴着风帽,还用一张面具将脸挡了个严严实实。莫说他们站在对阵遥遥,只怕即便站到了他的身边去,也看不到他究竟长了个什么样子。
这本该是个想要低调遮掩的行装,可他偏偏依旧十分惹眼,原因除却左君本身从不露面的神秘感外,还因为他大氅之下,是一件与地界部众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月白色长袍,随着他偶尔的动作或是长风的吹拂而时不时显露出来。
而他的姿态自然又磊落,虽然遮着脸,却仿佛心中并没有想要刻意遮掩自己的样子。他十分从容地站在地界部众之前,抬首望向阵前的目光倨傲又不屑。
他太惹眼了,即便地界部众个顶个的张扬阴狠,但他在其中,仍然是显得格外出众,由不得谁注意不到他。
长晔负手站在阵前,悠长的目光无声落在他的身上,越看越觉得眼熟,越看越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感觉,激得他浑身血脉沸腾,忍不住想要张弓拔剑去取对方的性命。
于是他问身边的玄沧道:“你瞧他像谁?”
玄沧岂能瞧不出来?
他今日本就是带着气来的,想着若是他们交不出灵隽,他一路杀到魔域深渊也无妨,他自有这个本事搅得地界不得安生,若不是因为要考虑长晔,他才没这个耐心站在此处等着两边慢慢对账。
他已经够忍耐了,也不知对面是不是故意的,明知他们为何前来,还故意在阵前放了这么一个碍眼的角色来。他只要看见那个颜色的衣裳心里就不痛快,裹着那个身形的样子就是化成灰了他都认识。
他在定世洲追求彤华的时候,就是步孚尹借着近水楼台一直从中作梗。他瞧步孚尹不顺眼,日日都想着怎么料理了他,好不容易真等到他死了,软硬兼施地得到了彤华,自以为是两心相悦地过了那么多年,纵然为了规矩不能光明正大地成婚相守,但总能得个长长久久,为了她好,他放弃神籍贬入凡尘也甘愿。可他归位以后获悉人间事,方知道彤华这百年千年,始终仍旧对他念念不忘,又是不由生出一阵深恨。
他恨不得彤华什么,她不爱他,这终归不是她的过错。他就只是恨步孚尹,恨自己,当初在大荒的时候,他就该早些预见,即便只是为了免除大荒余孽作乱的麻烦,也该不由分说将他斩杀在彼处才好。
哪像如今,一步错,步步错。
但此刻,恨归恨,到底不对盘了这么些年,玄沧尚不至于被一时气到冲昏头脑的地步。他冷眼盯了对面许久,在长晔都以为他要容忍不得的时候,听见他道:“不是步孚尹,像长暝。”
到底是毫无根据,他没有说得过于绝对,只说相像,但他说话的口吻和语气却十分确定,大有一种即便不用去确证,也完全可以肯定的架势。
他们毕竟认识太久了,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从降生于世到身死神消,二代的神魔见过这世界所有的变幻,也见过彼此漫长的生命经历。
什么相见不识的屁话,从来就用不到他们身上。
长晔闻言,扯了扯唇角,脑中滑过一句果真如此,懒声应他道:“我瞧着也像。”
他们兄弟生于晨朝晚暮,相携日夜,他至今都记得长暝被重英拖入禁咒沉睡前的愤恨的眼神,如今再看到,却原来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就只剩下一句,哦,是他回来了。
玄沧神息涌动一番,与长晔道:“我没有任何感觉,禁咒没有被破,他不应该苏醒才对。”
长晔并不怀疑这点,只是道:“你借子孙的身体偷梁换柱,他自然也能用这个办法,换一具躯体来用。”
玄沧沉声道:“我与玄沧同为龙族,血脉相连,也需得借出生重来一回。他与步孚尹有什么关系?如何能轻易做到如此?”
长暝与步孚尹能有什么关系?若放在从前,他们是谁也不会去做如此联想的。可是如今若要刻意去想,倒也不算毫无联系。
长晔在那日得了卷轴以后,就思索了许久,还没来得及告诉玄沧,就见他来上天庭请求出战。此刻见得对面如此,便道:“昔年步孚尹死于三途海,我用聚魂灯想要收他魂魄,却只收到部分,余下大多都被彤华收去。她若不用些禁术秘法,恐怕无法对抗聚魂灯的力量。当年对研究秘法感兴趣的,除了雪秩,就是长暝。”
彤华用来收集步孚尹魂魄的那个咒术,究竟是雪秩所创,还是长暝所成,可根本就说不清楚。
玄沧明白长晔的意思,却用极其笃定的口吻道:“此不足以为证。雪秩当年也对此道痴迷,多教她些也正常。”
长晔听他如此,便知道他还是老样子,对彤华二字提不得念不得,若有一句不好,必有千般回寰补救,面不改色也要说她无辜。她又何其无辜了?
他也不多说,只点到为止道:“雪秩若不悔于禁术之成,就不会有定世洲了。”
他相信他虽然在与彤华有关的事上万般嘴硬,但头脑总还是清醒,在其他关键大事上,总还是能分得清轻重的。
玄沧心里当然能想得清楚。
彤华会的,不一定都是雪秩教的,步孚尹在她身边那样久,教她些东西也实在正常。若是步孚尹真与长暝有关,那么她知道许多二代神魔隐秘、又会许多上古禁术秘法的事,就全部都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了。
他只是不想这么解释。
他宁愿那些都是雪秩教的。
想到步孚尹与彤华过去的那段日子,他就越想越恨,区区二百年罢了,有什么不可罢手。偏偏她不罢休,他也就难以释怀。旧怨新恨堆到一起,再兼之如今灵隽失踪,更是无法忍让。
古来两军对战,自有叫阵不休,愈吵愈烈。天界以边境作乱为由,扬言是地界扣了无归之主,怂恿无归部众寻衅滋事,要求地界放出灵隽。地界只一句无稽之谈,根本无从谈起。
既然谈不拢,自然就该动起手来。漆骨当先上阵冲在最前,一身乌黑钢骨煞气不息,龙吟吼声震天动地。
长晔见势不作阻拦,玄沧也未有犹豫,当先冲入云端,一身白衣在漆骨叫出的乌云之间煞是显眼,剑光划破万丈云,一点寒芒破千山。
漆骨始终不曾幻化人形,但在玄沧跃进的瞬间,只需一次交锋,他就能认出对面是谁。他换了一张皮,换了一个名,但他就是知道这是自己的弟弟。
若干年前,他们各为其主,欲战至不死不休,重英为长晔不惜以身犯险,漆骨耗尽全力也未能将长暝救回。今日一见,神力碰撞,此战未果,如何能停?
但他们如今对战,却绝非如当年那般势均力敌。
漆骨当年虽然重伤,可多年调养修炼,实力早已今非昔比,而重英神识到底还受困于禁咒之内,即便以玄沧之身重生多年,却到底有所桎梏,无法完全发挥。
纵然玄沧全力支撑多时,却始终难以占得一丝上风,只要一处不利,便处处受制。
来之前,长晔与玄沧都知今日贸然向前,必定是一场苦战,但玄沧为防灵隽出事,必要将事态闹大,所以坚持如此。他们心中都有所准备,但准备归准备,灵隽的失踪显然是地界诱敌深陷的借口,既然能引他们主动进攻,必然有应对之法。
长晔的目光落在云头,看着玄沧身上多出的一道道血口,在心中默默估算着时间,忖度着要在何时打断阵前的这场纠缠。
可在他还未开口之时,战场上却突然倏忽闪过一道刺目的红光。
这红光速度极快,直穿云霄而去,目标明确地扑向漆骨的弱处。即便漆骨反应迅速,立刻便作以闪避,还是被它准确击中,迫不得已向后退去。
漆骨本想在阵前给天界一记重创和下马威,未料到有此变故,怒目望向那红光来处,正要上前,耳边听到有人暗唤归来。他回头看了一眼,见长暝在下方看他,心中虽有不满,但还是立刻退了回去。
而对方也并没有纠缠,拉着玄沧迅速退回,转瞬便在天界阵前落定。
长晔见生变,立刻发出暗讯,暂停后手变故,而后立即上前一步,要看玄沧伤情。
玄沧今日堵着一口气,纵然知道自己难敌漆骨,而长晔也另有安排,但仍旧一直咬牙坚持,无论如何都不能先输首阵。
只是在那道红光从他眼前划过的那一瞬间,他脑中还是出现了片刻的恍惚。
他鼻端嗅到很轻的香气,是他过去很熟悉的那一种香气,醺得他伤口发痛,几乎要卸下力气。而那红光在击退漆骨的瞬间之后,便来扶住了他。
他手下当即便攥紧了,而后才从一片渐明的幻形之间,看清了她的脸。
于是他彻底松不开手了。
他顾不上旁人,也顾不上这是战场,只一双眼紧紧地盯死了她。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她了,分别之时,正合两相情浓,归来之后,却是生死两隔。
旁人都与他说,她是捉弄哄骗了他,将他当作个傻子一般玩弄于股掌之间……可旁人懂什么?
谁说都不算,他们什么也不懂。
玄沧紧紧捉着她不肯放手,而她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一点感情和温度。她就那么平淡地望着他,明明眼中并没有相见不识的陌生,却也没有一点久别重逢后该有的情绪。
而看清楚她的,除了玄沧,也有这在场的诸多神魔。
他们都以为她早就死在了多年以前,魂飞魄散,在这世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可她却在此时如此突兀地出现。红衣仍旧明艳耀眼,但面目却冷清平淡,分明与从前无二,又仿佛有许多不同之处。
而在这不同的异样感后,又好像隐隐能感受到,如今的样子,才是她原本该有的样子。
她看着玄沧站住了,方将手腕微微一转,任凭玄沧如何用力,也仿佛如握沙捉风一般无计可施,只能眼看着她收回手去。
那是一股几乎毫无感觉、却根本容不得谁拒绝的力量,是一股他们谁也从未见过的力量。
玄沧望着她,想要唤她的名字,但那个名字突然变得极难出口,而他的心里又隐隐有一种极其不稳定的忐忑与不安,就仿佛那个名字已经不属于她,或者她已经不属于那个名字。
她侧身站在两界之间,先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地界,目光在长暝的脸上停了一瞬,仿佛洞穿了他一般,却并没有任何表情,而后就自然地转了回来,继而面对长晔,微微颔首。
“极乐境神女玄,见过诸位。”
第285章
认我 他必须要为此付出代价。
在今日以前,极乐境始终是一个无法证实的传说。
六位创世神为了救世试图集体飞升新境,却全部陨落,父神当场堕魔,却也没有留下一丝半毫的踪迹。他们豁出了性命,却甚至连新境的边缘也没有触碰到,任谁见到这种结果,还会认为新境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极乐境,在神死过去这么多年之后,这个名字再一次来到了他们的耳中。
薄恒看清楚对面站在天界之前的那个身影,眉心紧紧地皱了起来,有些无可置信地震颤起来,那种感觉让他一时间周身僵硬,竟做不出任何动作来,就只是那样紧紧看着对面。
而下一刻,他听见身边传来很轻的一声笑意,紧接着余光便见到衣衫的微动。他立刻转过头,手下一把拦住身边人的手臂。
他低声道:“你要做什么?”
长暝未答,伸手拂开了他,又往前去迈了两步。
薄恒如临大敌,万分紧张地盯着他的背影。原本他今日前来,只是站在阵前,并不会多做什么,可当他走出去的那一刻起,一切的性质都不一样了。
他是要去做什么,而这是他们都没有商议过、没有谁知道后果的。
他站在阳光也驱不散的魔族阴翳里,长风吹起的衣袍劈散黑暗,又与黑暗再次融为一体。他在这样无序的混乱之中抬手取下了风帽,而后又卸下了覆脸的面具。
他抬起脸,无所顾忌地露出自己的面目,用放肆而张扬的英俊眉眼望向对面,望向那个只是在刚才看了他一眼、就让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突然开始跳动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