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晔轻笑一声,道:“妙临叛离天界之前千方百计封锁天机楼,不就是意味着,命轨已在天机楼之内显露原形了吗?我离回溯,不过一步之遥罢了。”
阿玄道:“只这一步,你已走了数千年了,可有办法将她从地界带回来吗?”
长晔听见这话,问道:“阁下总不至于是见我束手无策,故而特地出现帮我的罢?”
阿玄道:“我永远也不会帮一个妄想毁世的无理之神。”
长晔道:“你若想要偏帮长暝,以期维护此世稳定,那方才就不会站在天界这边了。”
阿玄道:“我对偏帮毫无兴趣。不帮你们,是因为你们欲图毁世,不帮他们,是因为他们满口谎言,更非善类。”
长晔闻言便笑道:“如此岂不正好?既然两边都不偏帮,阁下何必还要在此处多言,速返新境去罢!”
说完这话,长晔便看到对面始终沉默不言的玄沧抬头剜了他一眼。
阿玄没有接这句话,只是与他道:“我从未见谁可以干扰命轨运行,又何况是打开命轨通路?命轨运行的规则亦是天道既定,若是天道毁灭,命轨要如何保证运行?回溯一事,只是传言,当不得真。”
长晔道:“真与不真,我要试过才知道。”
阿玄道:“若你只是为了复活霜序,自然有其他办法。”
此言一出,玄沧下意识看向长晔,身体也向前微微倾了倾,生怕长晔因此而做出什么来。而阿玄恍若未觉般继续道:“如今定世洲的那位神主,也是前任献祭换回来的。只要你们的禁咒解除,二代神魔全部自本体之中苏醒,那么让她完全复生,也并不艰难。”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所谓的谈判。谈判,要有未知,要有试探,要一步一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阿玄对他们的底线与所想全然知晓,他们近乎于完全透明地暴露在谈判桌上,这绝不是什么谈判该有的样子。
可在这一刻,长晔心中对她的那些戒备和警醒却突然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
“我不只是为了霜序。”
他爱慕霜序,为了霜序做过许多事,在霜序死后很多年里,他都一直在寻找让她归来的办法。那年彤华因为步孚尹受刑,文宜闯到上天庭,他明知道那是彤华故意为之,却仍旧愿意为了文宜体内那缕深藏的霜序的灵识而答允之后与彤华的合作。
文宜在定世洲也要照管部分事务,如与他有关,他便处处为她让步。他想什么姊妹情深,彤华说得好听,到了真为自己牟利的时候,不还是将文宜推出来吗?
文宜此世性情单纯,他得先护住了文宜,才有办法设法复生霜序。
诚然如她所言,如果想要复生霜序,他不止有一个办法可以尝试。只要是为了她能回来,他什么办法都愿意尝试。
但他不只是为了霜序。
牢笼里的囚徒是不能见到自由的。一旦见过了自由,他们就会对逼仄而受控的现状生出不满,有不满便有二意。他们也是一样的。
如果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群高高在上的神魔,享受着掌控着这整个世界的权利,那也许除了遗憾以外,也就只剩下些虚情假意的懊悔。
可偏偏这天外有天,他们自以为可以决定这世间的一切,却原来万事万物尽皆平等,尽为天道掌控之下的牢笼囚徒而已。
他们从来没有做过囚徒,也从来不肯甘为囚徒。若是天道执意如此,那他们豁出命去又如何?
这新境的神女,为了让他们甘于现状、顺从天意,妄图用所谓的男女之爱来捆绑住他,让他从此俯首为囚,何其荒谬?
长晔甚至觉得有些可惜——她还不如彤华。
这就是一个毫无自己意识的空洞灵魂,被囚禁在这一具强大的身体之下,迷茫而顺从地听着天道的安排,没有自己的一点自由的挣扎。
阿玄明白了他的心意,没有多言劝说这个固执想要追求自由的天界帝君,便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告辞了。”
她转身向殿外而去,长晔只来得及甩给玄沧一个眼神,便见他立刻迈步追了出去。
而阿玄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对长晔又道:“你可曾想过,天命既定,你之反抗,你之失败,也会是命轨运行的其中一步而已?”
天命无情,一切因果报应皆有定数,在你追求自由、竭力反抗的这么多年里,所失去的、所牺牲的,也不过是天道令你为自己的一切行动付出的代价而已。
做错的越多,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在你不甘于自己的失去之时,又是否想过,若从一开始便顺势而为,也许根本不会造成如今这样的结果。
阿玄言罢走出大殿,此处今日提前得了吩咐,殿外空无一人,不曾有谁等候在外,安静又空阔地显现出凌霄殿的威严。
可此时殿前,却有一华服女子正等候在外。她穿一身浅紫色的明净袍服,发髻绾得清丽淡雅,整个人如空谷幽兰一般雅致非常。
她望着阿玄出来,含一股微笑立于殿前,与她道:“听闻今日新境神女到来,我有好奇之心,冒昧前来相见,还望不嫌。”
玄沧看见她的那个瞬间,脸色立刻便沉了下来。他实在不喜与她相见,素日里看长晔的面上不说什么,但也是能避则避。不想今日她在此处出现,他是半点不想让她见她。
她倒也清楚玄沧对自己的排斥之意,在他上前阻拦之前飞快道:“我是定世洲神主明惠,听闻神女在新境对此世无所不知,想来应该也是知道我的。”
她带着温和的笑意道:“更何况,先前我还做过神女的妹妹呢。”
第287章
探究 你执念太深,已成魔障前身。……
玄沧拧眉走上前去,道:“若是来见帝君,他在殿中,此刻无人。”
明惠笑道:“神君紧张什么?我与神女一见如故,想来多说几句话,神君怎么倒急着赶我?我是来见神女的,不是来见帝君的。”
阿玄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何谈一见如故?”
明惠来前,已听说了阿玄在阵前的言辞做派,只道她如今是冷情冷性,却不想她拒绝起自己来倒是很不客气。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恢复过来,笑言道:“希灵氏唯有两对双生姐妹,神女昔年入世,与我做过一回同胞。既有这样的故交情分,又何谈素不相识呢?”
阿玄这般容貌,凡有见过彤华的,谁心中会不明白她们之间必有关联?只不过是想到她如今来自新境,此时到底不知深浅,所以才有所保留。偏偏就只有明惠一个,这么直白地说了出来。
她笑得温和,但所言所行却分明故意。阿玄平静地望着她,想,她与长晔但凡有一个心思收敛一些,今日局面也不至于这样麻烦。
她问道:“你介意有旁人来听吗?”
玄沧不知她们有什么好说,闻言望了阿玄一眼,明惠也随之笑道:“神女若要与我说定世洲,那还是请神君回避罢,毕竟……”
阿玄未待她此言说完,便回头看向玄沧,示意他先回避。
明惠若有所思地看着阿玄的点头和玄沧的退后,有些意味难明道:“神女待神君,倒是特别。”
既与二界都不作同盟也不留情面,那对待玄沧的态度,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了。
阿玄没有接这句话,见玄沧回避了,方对明惠道:“你既说了同胞,意思是你不仅无法控制文宜,意志还反被文宜所影响,是吗?”
明惠面色不改,反问道:“神女说什么?”
阿玄直白道:“你处处循规守矩,却自觉被雪秩而牵连至死,心中不甘,便借与她双生的特性为自己留下后路,在她借彤华之身重生以后,你也在文宜体内复苏。但你的力量毕竟太弱了,在文宜的身体之中甚至无法顺利唤醒神识,经过了许久才能轻微地动摇她的部分思想。”
平襄执念过重,对待女儿行事偏激,以她们为棋子作布局谋划。长女瞧着处处合宜,却只是掩人耳目的弃子,次女惯得她行事狂悖,却逼得她非要即位不可,没道理偏偏留下一个胆怯懦弱的幼女,让她躲在宫苑之内安生度日。
所以,文宜从一开始就是作为神主的备选来培养的。
毕竟彤华的性情被她养得太极端了,很多时候,平襄也不得不考虑,她是否会有同归于尽的疯狂,拉着定世洲和她失去的一切一起陪葬。她必须要想一个后招来对付彤华,这一招也许用不上,但必须要存在。
文宜生来就是做此作用的。
她冷眼看着姐姐们的争夺,自幼接受的理念,便是自己要韬光养晦,做最后得利的渔翁。她知道自己要做神主,认为自己要做神主,所以自然不能容忍最后登上高位的是她那个愚蠢的囿于情爱的姐姐。
平襄没有告诉过彤华有关于此的一个字,盼着她能目光清明,能看清楚定世洲内部的隐患,快刀斩尽,也盼着若是彤华难当大任,文宜自然有足够的手段将她了断。
如同雪秩曾培养过彤华一样,在霜序养神多年以后,她渐也有能力动摇文宜的心思。文宜本就深藏不露,由她引领之后,自然就会有所行动。
从前的文宜,在见过了长晔以后,在体会过了长晔对她的特别与纵容以后,无可奈何地对长晔动了心思。在慢慢变化、慢慢成长、慢慢意识到自己身体里也许就藏着长晔最心爱的霜序以后,她也有了借此作底气和筹码来行动的念头。
她是彤华最好的妹妹,留在定世洲,她有无数种可以算计彤华的办法。这天下想要彤华死的人那么多,她使些手段,算计了陵游,算计了彤华,这都不是什么麻烦事,定世洲很快就到了她的手里。
瞧,虽然过程曲折了些,但是定世洲不还是很快就彻底属于她了吗?
她唯一就只剩下一个麻烦,就是身体里的霜序。
霜序想要彻底占据身体,将文宜扼杀于无形之间,取而代之。偏偏文宜有灵脉本源供养,坐拥神主之力后意识清明,自然不愿让霜序得逞。
她们在同一具神体里斗争日久,谁也胜不过谁。但文宜至少看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长晔终究还是更爱护霜序,巴不得霜序赢下这场无声的战争,将定世洲彻底控制在天界手下。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自然不能连神位都丢出去。
文宜再怯懦,底色终究还是心狠的,她当初能联合长晔算计姐姐,如今自然就能孤注一掷再算计长晔与霜序一回。她飞快创造后代传位出去,与霜序拼了个同归于尽,临死前还不忘设下禁咒,使希灵氏世世代代都受此局限,永远不得损伤定世洲分毫。
阿玄继续道:“你胜不过文宜,反被她所灭,若非长晔对定世洲一再打压,又暗中筹谋多时,你也不能再一次借希灵氏后嗣降生,还顺利地继承了定世洲。你若肯安守此身,将来也是一帆风顺,偏你痛恨雪秩,痛恨定世洲,所以一再怂恿天界延长战事,妄图回溯至世界之初,再做回霜序才好。”
她问道:“我说的可对?”
明惠的目光分明是因为阿玄的言语而冰冷下来了,可是脸上的笑意却仍旧是一直在的。她似乎并没有因为阿玄看穿了她这千万年的经历而感到任何的恼怒和窘迫,只是十分自如地应对道:“对。”
而阿玄又道:“你故意提到文宜,一来是想要试探我是否真如他们所说,可以尽知此世之事;二来是想看我会否因为彤华与文宜的姐妹之情对你让步。若知此二事,你便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办法对付我,免得我阻止你们。对吗?”
明惠看着阿玄,想要试图透过她这具冰冷的躯体,看穿里面深藏的灵魂,就像若干年前她无能为力地沉睡在文宜的身体里,借文宜的眼睛去看彤华,去看彤华身体里的雪秩,去看她那一位行事狂悖又害人害己的姐姐。
在过去直至今日的许多年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太无辜了。她处处安分守己,不曾违制半分,却平白死在世界之初,而雪秩屡次闯下大祸,连自己的性命都断送三回,却还是有了这偌大一座定世洲,受三界敬重。
她心想,凭什么呢?
雪秩夺走了她原本的生活,雪秩所附身的彤华又夺走了她应有的生机。她因此而怨恨雪秩,怨恨雪秩留下的定世洲,怨恨雪秩培养的彤华,怨恨定世洲里的每一位神主。
可偏偏定世洲是希灵氏唯一的后嗣,她想要复生回归,只能从她们身上苏醒。文宜那回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最终竟被这怯懦的小女子摆了一道,如今再来一遍,让她被局限在明惠这个平平无奇的封号里,守一个她无一日不想摧毁的定世洲,她早就受够了。
她如今所做一切,没有害任何人,只是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报应,让自己回到原本应有的位置而已。她又有何错呢?
明惠带着扩大的笑意望着阿玄,那种笑意里流露出一种根本不加遮掩的杀意。她的声音分明是比方才装模作样打招呼时低沉了许多,可是却仿佛变得更加尖锐了,因为其中有一股发现某种新奇之事的兴奋感。
“听闻新境的神女未染纤尘,尽绝七情六欲。可我怎么瞧着不是呢?”
她漂亮的一双杏眼里透出一种诡异的光亮,道:“你处处对玄沧退让,可是仍有对辜负了他的愧疚之心呢?我与你初次相见,你便如此与我针锋相对,可是看出了我对你那妹妹不好,所以即便知她背地里曾暗害过你,仍旧对我生出恨意呢?”
她问她道:“你如此明显的倾向,让我如何不会相信,成为彤华的那一世,也影响到了你如今的道心呢,神女玄?”
阿玄并未受她言语影响分毫。她不曾提及自己与现世彤华的联系,是因为她们原本就不算真正有什么联系。她虽借彤华一世看了回世间,却不曾动摇本心,否则如何还能回到极乐境中?
她没有接口此言,只是道:“你执念太深,神力未彻底回复,又受禁咒牵制,已成魔障前身。你自己心里清楚吗?”
明惠笑道:“神女玄,你在避而不答啊。”
今日她已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不需要再在此处与这个无趣的新境神浪费时间了。她绕过她去,在她身侧又微微驻足,附耳与她道:“魔障又如何?我们为了回到从前,舍身饲虎也不怕啊。”
她施施然走进殿中去寻长晔了。
阿玄回过头,看到玄沧从不远的地方迈步走来。他来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道:“上天庭并非说话之地,你愿去四方府吗?”
阿玄并无挑拣之意,点头与他并肩行去。说是四方水君府,其实还在他从前的封地洛水处。原本是要搬的,也不知他是为了什么,仍执意留在了原先的封地中。
等到了府邸前,阿玄抬头一望才看清,哪里是重修了一座四方府,分明就还是从前的那座府邸,换了个牌匾而已,其他都与从前毫无二致。
她对此没有任何言语,玄沧也没有与她多言。他走入时并非主人引客的姿态,只是自然地与她并肩而行,该往何处行,该在何处转,从容得仿佛已经这样走过许多次一样。
他们从前的确是这样走过许多回的。
侍官闻听神君归来,立即前来相迎,免不得在见到阿玄时微微一惊,饶是他这般办事稳重的仙官,也难免流露出惊讶之色来。
他疑心是自己眼花了,甚至想当场抽自己一个巴掌,看看自己是不是去了小世界寻神君,被幻象所迷,所以连真假都分不出了。
而接下来他更觉得自己是在发昏了,因为玄沧没有在意他的失态,摆手与他道:“奉花酿往赤阶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