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晃动,落在他五官立体的面目之上,留下深沉的阴影遮蔽。他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轻易道:“动得越快,死得越快。她死了,龙族那兄弟两个便要忍不住。动则生变——”
如今战局能这么平稳地僵持住,就是因为风无痕与龙族兄弟如今太能稳得住了。无论地界如何故意生事,他们都求稳而不生事,不受挑衅。
但如果灵隽出了事,他们还能忍得住吗?
动则生变,如今的局势,谁先变,谁先输啊。
这一局,才不算难做。
薄恒记得灵隽的长相,即便是战时,她也大胆地来过地界,还和浮炎定过一段时间的婚约。他清晰地记得她的眉眼,还有站在自己面前的气势。
还好她不穿红衣。
否则真像是冤魂讨债、厉鬼索命、旧日幻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不说话也像是在口诛笔伐地质问他的罪孽,质问他是否问心无愧。
长暝注意到了他的一时沉默,用一种看穿了他心意的眼神望着他道:“怎么,顾念旧人,舍不得?”
薄恒面色不改,道:“没有。她并非旧人,我又多有牺牲,惟愿早日结束战事,有何舍不得?我是在担心,若是一切如此行进,局势变化,你要如何?”
没有便没有,解释那么多,反倒显得刻意。长暝笑了笑,并没有戳穿,只是摆了摆手,道:“只是身体破损了,他的魂魄还被我锁在体内。只要他愿意苏醒,主动配合,灵体恢复自然不在话下。”
薄恒直白追问道:“数千年不肯苏醒,缘何要配合于你?”
长暝意味深长道:“到时你自然就知道了。若说这世上有谁一定会说一不二地配合于我,他只怕比你还强些。”
他一定会听他所想的。
就像过去在离虚境里,他已经动了尘心爱念,可是他让他舍,他不还是将她舍下了吗?
那个小神女取下覆眼的锦带看向他时,眼里的那一点失望和伤心,可真是好看得叫他念念不忘啊。
第283章
无归 无力而强取,何异于玩火自焚?……
东海那位九太子玄沧,昔年曾因犯下大错被天帝长晔忍痛贬入凡间,时隔千年方得归位。他本就是长晔极看重的一位年轻神君,此次归位后更是荣宠加身,甫一归来,便封了个四方水君的位置,掌天下水域流通诸事。
大战以后,三代龙族尽数殒灭,四代龙族彻底以他为首。他与复生归来的那位大将军风无痕一起站在长晔左右,硬是将天界的劣势拉了回来,与地界相持对抗,一时难分上下。
只是,与风无痕不同的是,这位颇得天帝看重的四代神君佼佼者,在战事进入僵持阶段以后,便再甚少露面。如非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情,是难得能见他一回的,即便得见,他也只是出现在与长晔一同议事的时候,纵然是龙族亲族,也几乎是完全无法与之相见。
玄洌这日造访四方府邸,来时十分突然,也未曾提前知会。侍官见他来得突然,虽请入内落座了,却仍是为难道:“太子今日来得突然,神君恐一时不得归,若有何事,不如留个信在,待神君看了,再去寻太子便是。”
这些年里,若有急事,一概都是由四方府邸的侍官通传,待玄沧看过,若是急事,尚且还会出面解决一二,若是不急,那就只剩下石沉大海。
玄洌未有起身之意,道:“若无急事,只怕你得了他的嘱咐,根本是不会去寻他的。我且就坐在这里等着,你自行决定是否知会他罢。”
他从前是龙族四代中虽有威望却十分温和的一位太子,与仙官们都极好说话,但如今龙族遭遇重创,他独自担着龙族重担,温和早已不见分毫,只余气度威仪。
侍官在玄沧少时便跟随侍奉,但此时见得玄洌,却也不敢如从前那般对待了。听见这话,知道玄洌这回前来,是非要见到玄沧不可,便只得应声道:“那请太子稍后,我这便去报请神君。只是我等传话,神君未必应答,若今日他不回……”
玄洌仍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语调平淡道:“他还不至于知道我来了,还不过来见我。”
侍官闻言,不敢再说,便先行退下,去通报了。
玄洌坐在原处,面前的一杯茶斟了又凉,斟了又凉,待见得天色昏昏,海水都彻底陷入黑沉之内,才从明珠煌煌的光亮里,看到院中有漩涡骤起。
初时还是一缕水流带起的几滴水珠,后面便形成一个丈高的漩涡,从漩涡里缓缓露出一个身影,再步步走到近前来。
玄沧穿一身最普通的常服,仍是惯穿的白色,但形制却并不复杂,就仿佛是最悠闲地待在家里的穿着。他连发冠都没带,就是简单用玉簪绾了,真像是因为是被最亲近的兄长唤了,所以才来不及换衣,便如此前来。
但事实是,玄洌已在此处等候了许久了。
玄洌放眼望着他自院中走进,他从前身上那些不绝的少年意气与桀骜,此刻几乎都不见了,只剩下不绝如缕的温厚绵长,从周身散发出来。
甚至于他落座在玄洌对面时,脸上还挂着一种极柔和的笑意,与他道:“兄长今日怎么来了?”
玄洌盯着他这副样子,问道:“你还要在那个小世界里留多久?”
玄沧为玄洌更换热茶的手微微一顿,面上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便被他自然地遮掩过去。他放下茶杯,拂袖扶在桌沿,低头笑了一笑,瞧着乖顺极了,但说出的话却执拗。
“我活着,就要去。”
玄洌道:“三千世界,亦真亦幻,总有消解之时。到了那时,你总要回现世来的。”
玄沧摇头道:“有我在,自不会让它消解的。”
玄洌冷声道:“它既非现世,你心中便该清醒。那不过是一妄念罢了。”
玄沧却道:“若是妄念不真,岂会成一真世界?”
他针锋相对,句句都是沉溺不醒,玄洌眉眼低沉,压着怒气道:“你看不清楚如今的情势吗?早些了断两界战事,早些各自太平。你即便不肯管旁人的死活,灵隽也不管吗?那是你自己在帝君面前认下的好女儿!”
说到此处,玄洌就忍不住来气。
当年彤华为了陵游连杀十一神,自己也犯杀神之罪殒灭,她倒是还能想到长晔会趁此机会算计定世洲,所以在让文宜继承神主位后,又给定世洲另留了一条后路。
她在本源灵脉里塑造了一个婴孩,在她长成时,给她融进了玄沧的一缕神息,等她出世以后,又将她藏了起来。
可是她只是藏起来了这个孩子,却没有对长晔隐瞒这个消息,长晔虽不认为她会如此不理智地诞育一个和玄沧的孩子,但鉴于她过往胆大包天的行径,仍旧无法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想那孩子同时继承了希灵氏与龙族的血脉,将来力量必然强大不可估量,若是被地界那几个与彤华交好的先得去了,必然后患无穷。于是长晔一刻不停,最后终于在无归城找到了那个孩子。
无归城内鱼龙混杂,也不归三界管辖,里面随便一个街头小贩,都有可能是三界通缉的死罪重犯。城外有结界笼罩,城内的各种灵息便是混乱一团,根本辨不分明,正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而那孩子还太小了,莫说彤华根本没有和玄沧做过这事,只要打眼一看,便知道她只是身上带了一缕神息而已,并非龙族骨血。
长晔去找的时候,并没有提前知会玄沧,为的就是在找到以后立刻处理干净。但是在他找到的时候,玄沧还是突然出现在了那里。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跳进了彤华给他设下的拙劣陷阱,说那就是他的孩子。
灵隽,连这个名字,都是他给她取的。
玄沧这些年留在小世界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将灵隽完全托付给了玄洌,但又交代了自己的部下,在无归城照顾好灵隽。灵隽长大后知了事,生出些渐强的野心,先是想要做无归之主,玄沧帮着她做到了,再后来文宜殒灭,下一任神主即位,灵隽又想去掺和定世洲的事,玄沧也纵容了。
如今定世洲的神主换了几位,只能算是空有其名了,灵隽眼见自己不能借定世洲生事了,又迅速改换了行动的方向,饮着定世洲的血将无归城一再壮大,现在胃口更甚,连无归之主也不能满足,想着要在二界之内往来谋算了。
玄沧听到他提灵隽,面上却并无忧色,只是问道:“灵隽是兄长教导长大的,她一贯不听我的话,也不听兄长的吗?”
玄洌见他如此,便嗤道:“我与她有什么关系?她有什么必要一直听我的?”
玄沧闻言摆摆手,不大在意道:“她既喜欢这些,就去做罢。帝君知道我的心思,寻常小事,不会问责。地界知道她与我的关系,又岂敢轻易做什么?”
玄洌见他竟半分不放在心里,沉声道:“你见过灵隽几回?她的事你知道多少?你愿意纵容她是一回事,也要看她有没有那样的本事。无力而强取,何异于玩火自焚?”
说实话,他对灵隽如今行径已完全不抱任何期待,但那到底是一个他看顾太久的孩子,纵然失望,也总有不甘之心。
玄沧沉默片刻,最后道:“我知道了,灵隽的事,我会处理。”
他如此干脆地答应了,玄洌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可是走了两步,他又突然反应过来——他哪里是因为灵隽才应得干脆?他是想赶紧答应了,才好打发他走!
玄洌想到此处,一直隐忍的怒气又涌了起来,斥他道:“彤华趁你贬在人间,拿这种拙劣手段逼你与龙族就范,你纵然爱慕她,也不该明知她心属旁人,还要由得她如此算计操纵于你!”
他看他那副沉默而避世的模样,越看就越忍不住生气,沉沉道:“我自认这些年里,对灵隽已是仁至义尽。她若肯留在无归城,彼此间相安无事,我也不会多插手为难。但她与浮炎、与地界越走越近,狼子野心已是无可挽回之势,你先前不加劝阻,如今又不肯放手,所为何来!”
若说要体谅他从前伤心,他也算体谅许多了,可这数千年沉沉不知清醒,已实在是超出了他所能容忍的范畴了。
但他不仅是为灵隽而已。
玄沧归位以后,骤知彤华不在,一时被冲昏头脑,非要犯这个蠢,可是灵隽即便捅破了天去,又能与龙族有什么关系?玄洌无法不生气的理由,归根结底还在龙族。
“横竖彤华已死,灵隽又是如此,你也早该清醒一些,好好想一想当初在前线焚骨蒸血死去的族人,好好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披了玄沧的身份回来,是要护着帝君,护着天界,行帝子神龙当年在龙祖面前发过的重愿大誓,而不是为了一点风月情孽,浑浑噩噩地躲在那个小世界里,长日不休地做什么春秋大梦!”
玄洌甚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音调越扬越高,最后蓬勃的怒意都忍不住地沸腾爆发出来。室内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玄沧坐在原处,半晌都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玄洌站在门边回头,看着那个安静的身影。他曾是他爱护不已的弟弟,由他亲眼见证他一步一步长成,跃出东海之境,升至云外之天,但现在不是了。
随着大战卷土重来,所有人都要回到最初站立的位置。他始终是五太子玄洌,但玄沧却不会一直是东海九太子。
他深深看了玄沧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四方府邸。
侍官在门外等候,听见他们在其中大声争执,连气也不敢喘。待见得玄洌大步流星离开了,方敢探头去看玄沧的现状。
玄沧垂着眼,在玄洌撂下那么一番话后,身上那一股柔和的气质,仿佛突然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寒霜冰雪般的冷意。
侍官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作何反应,立在门口进退两难。
玄沧倒是主动开口了,问他道:“灵隽最近做什么了?”
侍官连忙答道:“她最近往地界去的多,这几日去了一回上天庭,是帝君单独见的。”
玄沧又问道:“之后便没有给四方府传信吗?”
侍官垂首道:“没有。前线未有大变,上天庭已许久无旨下达了。”
灵隽性情贪婪,明明自小生长也不曾遭逢什么大灾大难,但就是对权力极度热衷。玄沧初时将无归城送到她手里,一来好劝服长晔,只当无归城是囊中之物罢了,二来也是想磨一磨灵隽的心,用这个烂摊子里错综复杂的事情来叫她知难而退,以后对权利交锋避而远之。
定世洲与龙族都不会承认自己与灵隽的关系,除了极少数的知情者外,灵隽在外界眼中就是个毫无背景不知出身何处的小角色而已。她虽为神,却连神息都不足为人所信。她这一路走得艰难,谁知即便屡屡碰壁,她也依旧没有消磨半分野心。
无归城变成了无归界仍不足够,她还想要定世洲。她费了好一番功夫,将定世洲闹得乱成一团,可惜定世洲的神主都换了几位,她依旧也没能得到定世洲。
她终于放弃了,却也没有放弃,回不到定世洲,拿不到属于自己的姓氏,她就要自己得到与定世洲同等的位置。
在天界这边,她自有办法卖乖卖惨,让定世洲与龙族都觉得对不起她,从而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对她步步退让,再让她慢慢得逞;在地界那边,她也不算毫无前缘,用婚约捆住了浮炎,而薄恒也对她视而不见,自然使得她在地界也能展开场面。
但她还是太年轻,也想得太少了。
定世洲能建立,是雪秩抓住了长晔长暝争锋的机会,她分走了他们原本可以拥有的一部分权利,使得他们在这上面吃了一亏。再来一次,无论是谁,也不会重蹈覆辙。
更何况,灵隽可比雪秩好对付多了。
先前,玄沧盼着灵隽能结下些自己的交情,以便无归界将来遇到难事也好有应对之法,所以不仅不曾插手,甚至还与长晔谈过,望他对灵隽宽容一些。
但灵隽始终不满现状,先是开始反抗玄洌,之后又解除了与浮炎的婚约,渐对两界一些要紧之事插手上心。如今遇上战局,忧虑者多矣,她倒是兴致勃勃,巴不得借势生事,好闯下自己的一番天地。
玄沧原先以为,如两界掌权者,知她年轻鲁莽,总不会真与她做成什么。可是如今显见得是不一样了。
长晔从前见灵隽,大多都是人前有个别的由头,也不是特地为了见她,不过是有其他事时偶然相见,场面话多说两句,如这般亲自、单独地接见,实在是头一回。
而且,他还是在提前受了玄沧嘱托的前提下,还如此见了灵隽,并且不曾主动与他知会提及。若不是玄沧一直命部下看顾灵隽行踪,恐怕如今还不知此事。
侍官听见了玄洌与玄沧的争执,又听见玄沧此刻如此问,便会意道:“神君是否需要我往上天庭去递个帖子,与帝君的掌事仙官约见会面?”
但玄沧却没应下这句话。
他拂袖起了身,走出门外,与侍官道:“你也听清楚方才的话了,以我的名义写封书信递交帝君,言明此事,让他莫要再将灵隽牵扯进来。”
侍官原想凭自家神君对那位无归之主的偏爱,或许是要去一趟上天庭面见帝君,闻言微怔,却也没有露出异样的讶色,恭顺地垂首应了是,又看着玄沧重新迈步,再一次陷身在那一片漩涡之中,争分夺秒一刻未歇地又往那小世界去了。
他送走了玄沧,回官署亲自写了一封书信,按照玄沧所说的要求将所请言明,检查一番无误后发往上天庭去。上天庭见是四方府来信,呈交得快,回得也快,长晔亲口说了“知道了”三个字,被仙官原模原样写在回信中发来了四方府。
侍官按照旧例,以固定联系的方式,将信发往小世界。灵光闪烁,表示玄沧已经亲自看过,但看过之后便再无回音,此事就此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