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件事,是谁告诉了彤华,又是谁告诉了长晔?
父神望着她,想她有些地方还是没变的,她一如往常的敏锐,即便少言,但凡有风吹草动,皆可入她眼中,她才刚刚黄粱梦醒,从尘世那种激荡的情绪交锋里醒过来,便立刻可以如此平淡地站在自己面前,戳穿自己这些时候暗暗做过的隐秘行为。
但她还是变了。
她去了尘世一遭,看爱恨恩仇,看真假是非,也并不是全然一无所获。到如今,她也大约可以理解一些俗世情感的奇怪与扭曲。
如果是以前,她根本就不会说什么,如果她觉得他做了什么不利于或者不顺从于极乐之境的错事,她只会默默应对处理而已,绝不会对他多说半个字。
语言在这里是无用的东西。
但现在,她来警告他。
警告,这真是一个新奇的词汇。
“如果因你越界,导致极乐境秩序混乱,崩溃坍塌,我会提前作为的。”
父神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垂眼又见尘世某个身影,心动意转之间便开口道:“步孚尹也并非俗世生灵,你可察觉到了吗?”
阿玄的脚步因此而停了下来。
她转过头,听到父神对她道:“在你成为彤华之前,你们已有相见之缘,你还记得吗?”
第282章
借身 她真是好看得叫他念念不忘啊。……
很多年以前,父神初初来到极乐之境的时候,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非常怀念着回到过去。
他看不到彼世的模样,只能面对极乐境的虚假的美丽。他堕魔穿越屏障,可在踏入极乐境后,连身上的堕魔的纹路都渐渐要被洗刷干净,属于彼世的一切,都要消解干净。
他不甘心,便频频作恶,可是在此处又有何恶?他毁掉的花,眨眼间还是从前的模样,他污掉的水,转瞬间又变得澄澈洁净。他想要杀死这里唯一的活物阿玄,可他无法伤她分毫。
他想要哭,可是心里没有悲伤的感觉,眼眶里也流不出温热的泪水。他对阿玄恳求道:“放我回现世去罢,我不能把他们都丢在那里。”
阿玄不解,不拒,也不应,转过身走开了,又将他独自安静地丢在那里。
他们这样彼此互不干扰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某一日,阿玄忽然感受到了极乐之境的气息波动,有一个陌生的生灵来到了此处。她循息寻去,看见父神坐在那莲塘旁边,与那透明的一团游魂说话。
她站在花木之后望着,那是个并不完整的游魂,懵懵懂懂,也许去过了许多地方,见过了许多事情,但依旧天然,是个值得留在极乐之境、却并不归属于这里的魂魄。
于是她没有上前。
她生于极乐之境,不会与外界的任何生命建立联系,所以也不会与这个注定不属于此处的生命交谈。
她转身回避了。
相见之缘。那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她并没有忘记,只是一时没有记起来。
“只要不累及极乐境……”
她用那一双平静到了极点的眼睛回望,道:“他又与我何干。”
她转过身,踏上来时路,又回到了原先的住处。
极乐境里原本没有这样的住所,她的身体本就是化形,她可以是这里的花、鸟、树,万事万物都可以是她,她也可以归于万物。
在第一次见到父神的时候,她才第一次幻成人形。她知道他是要来的,并且他将是极乐境此后直至末世之终的唯一一个生灵,只要遵从极乐境的运行规则,他便可永享极乐。
阿玄沉默而安静地观察着他,他的情绪初时很激烈,后面就平和了下来,每日带着笑脸同她说话。他还问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连个像样的住处都没有?
极乐境内一切随心而动,想要住处根本不费气力。他兴起了一个幽静恬淡的小小院落,圈住了一个温馨竹屋,请她入内,说自己当年在俗世时,就给女儿布置了一个这样的住处,她非常喜欢。
他请她入内、与她絮言的样子,就像真的融进了极乐境一样,可是他侧首的时候,颈上深黑色的堕魔纹印还在,没有半分消解。
直到刚才,阿玄再一次观察着他,还能看到他分毫未改的印记。这就代表着,他的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地接纳这个现实,直到现在,他也没有想要真正地停留在极乐境,没有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极乐之境的一部分。
阿玄一直看着极乐境按照固有的秩序运行,但显然,父神对于极乐境来说是一个危险的因素。她去凡尘一遭,离开这里太久,尚不知父神做下多少事,还是先要了解过再做决定。
她坐在窗下,花树的影子落在她脸颊之上,形成一块破碎的斑驳,将她眼珠拢在阴影之中。她只是目光直直向前看去,不需要任何载体,便轻易看到了俗世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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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黑的夜幕将地界沉沉笼罩在其中,深暗而危险地向外不知餍足地延伸,仿佛想要吞噬掉整个世界。雄伟的大殿屹立此间,流露出一种比之更甚的森然和威严。
薄恒独自静立在殿内,隔着一道屏风,看见一个身影独坐其间,周遭无数灵息涌动,自身体中溢出又融入,往复不休。
他安静而立,身体站得笔直,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屏风上的影子,眉头皱成一座小山。外间事务繁多,不断有来寻他问话的,他通通让侍从在外面拦下,在此间事了之前,他半步也不敢离开此处。
地界的事再重要,通通都没有地界之主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外放的气息尽皆收回,那道身影自榻上站起,拖着散漫的步子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他披着一头乌墨流金的长发,轮廓英气的眉眼带着些微倦与懒怠,却也掩不住一身的倨傲贵气。
他对薄恒并不设防,也没有什么拘谨与遮掩,手里系着自己外衣的衣带,侧目瞧了薄恒一眼,眼中带着些分明的笑意,半点没有旁人见薄恒时的那点敬畏拘谨之态。
“已不是头一回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薄恒瞥见他衣襟拢起之前,胸膛上有一处破损的缺口,笼着一团昏黑的死气,于是眉心越皱越紧,道:“你今日多费了一炷香的时间,这具身体恐怕用不了多久了。普通的既然用不成,莫不如先从部下魔君里选一个用着。”
他看见薄恒冷肃的脸色,展了展疏朗的眉目,道:“正在战时,犯不上动他们。”
他说完,看见薄恒难看的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于是又笑道:“你是老祖我是老祖?我都不着急,你着急什么?”
薄恒与他对望,冷声道:“我若知道到头来还是没法用上恂奇那具神体,当初就不会听你的一拖再拖。”
朦朦的月色从窗纸外昏昏地透进来,与殿内煌煌的火光晕成一种融融的橘黄色。座上人支肘闲坐,鸦黑的长发披在寒霜月白的衣衫上,又一并掩在灯光里,黑白分明又仿佛晕在一处,在光亮与阴影里影影绰绰。
魔祖长暝置身于这样柔和的光影明灭之间,眼里的光亮却犹如长夜寒星一般的锐利。他听着薄恒这样的话,露出一种并不担忧的自如之色,道:“如何用不上?他那具身体,不就是为了给我准备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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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计说来话长,若要追溯,要到许久以前。
长暝在初次大战中被帝子神龙拉着一起陷入沉睡,薄恒为防不测,便将他藏去了离虚幻境之中。待长暝的意识好不容易有所恢复,便迅速和薄恒建立了联系,为将来的回归作以准备。
如果他贸然以蛮力强行复苏,那么帝子英与他有所联系,立刻便会察觉,根本就瞒不过长晔分毫。长暝藏匿许久不被发现,也不能因此功亏一篑,所以他们商量过后的计划,是暂时将本体留在离虚境内,并将魂魄缓慢向外转移,借一具身体来金蝉脱壳。
如此,既可使他顺利回归,又可使天界无从察觉。
魔祖的魂魄并不是随便一具身体就可以承受,他们观察许久,将目光落在了大荒。天岁神族既是天生神,又有修炼神速的特殊体质,再从其中选一个天赋最优秀的。从恂奇到步孚尹,他一直都是他们关注的对象。
地界的势力向大荒内暗自延伸许久,还曾因一次意外,将紫星蛇族彻底污染,但好在终究是没有暴露。大荒被天界攻陷的时候,薄恒明面上没有插手,但已经暗中做好了准备,打算将恂奇设法转移到地界来。
是彤华在他前面动了手,将恂奇带到了定世洲去。
于是薄恒又开始想,天岁神族的身体好是好,可惜年岁不永,若是在恂奇死前不能将那具身体夺走,那么又是白白浪费。
他将这话给离虚境里的长暝说,谁知长暝听到这话以后,却突然变得十分从容轻松了。
“他去了定世洲那个小神女身边吗?那你我倒是不用急了。”
长暝的语气里分明带着看热闹的笑意,薄恒不解,却只能听从。他只是想,本来能利用的机会便不多,而步孚尹又显然是要铁了心地守着彤华,若是真的不成,他用强硬手段也要给长暝抢回来。
但事情就顺利得如长暝所说那样,彤华再一次送上门来,问他长生骨是什么东西。
从这里开始,薄恒就隐约意识到,步孚尹,彤华,长暝,他们三个人必然在某个时候,已经有了一些隐秘的联系,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这不是他需要探究的事,他没有多问,但从此以后,对于长暝对此事的安排上,他再也没有提过任何异议。
他便一直这般冷眼看着彤华与步孚尹的相处,前百年有心不表,后百年两处难见,好容易凑到了一处去,定世洲一桩内乱,又让彤华下了狠心,将他设计杀死在三途海。
薄恒亲自去了三途海。
他去的时候,理由冠冕堂皇,是要为了长暝的归来,保全恂奇那一具绝妙的身体。可是站在那里的时候,他心中想的却是,彤华连长生骨都能剖的出来,如何能真正舍掉步孚尹?
他想,恐怕这一次,他还是白跑一趟,空手而归。
他想的一点都没错。他亲眼看见彤华还是奔赴到此,掐诀念咒,衔身锁魂,什么代价沉重的上古禁术,都只是她手下一个想要挽回的动作,硬生生将他散碎的魂魄拉回到了一处。
他回去与长暝汇报,长暝仿佛想到了一般,仍旧是那么胜券在握地笑一笑,与他道:“他魂魄既在,只要灵智完整,随时都可凝聚实体,倒是不急。至于那个小神女,既是这种性情,又对他如此情真,也无妨利用一二,推动时局,再帮你我一回。”
薄恒的确如此做了。
他和彤华因为一个共同的长生骨的秘密而拉进了距离,那些酿了许多年的好酒,全都拿出来与她分享,对着一轮亘古不变的红月对饮千百年,她的笑啊泪啊都见过。
他就想,步孚尹注定是将死之局,但彤华只是不清醒,如果真到了最后,她不一定要为之牺牲。
他用丹诸和谷晴则生事,唯独没想到居然将陵游折了进去,他知道彤华不会善罢甘休了,于是那个可惜而心软的念头在极偶尔地想过几回以后,也就那么果断地舍弃了。
他推动了战事的开启,激化了各界的矛盾,他用彤华斩了上古十一神,那都是曾与他一起拜在创世神座下的同门,而后他又用他们的死将符舜逼到了地界来,使得长晔身边失掉巨力。
最后,他用步孚尹,除去了彤华。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远不被发现的秘密,如果不想让彤华发现是地界在搅弄风云,不想让彤华来与地界拼个不死不休,那么还是在一切发生之前,就及时避免的好。
至此,一切都按照长暝与他最初的计划,走到了最完美的位置。
天界实力大弱,定世洲自顾不暇,地界势力大盛,前线战得激烈火热,长晔只是对付战事都要用尽全力,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继续去寻找长暝的藏身之处?
长暝便正好借这连天不休的战事遮掩,慢慢从离虚境里,将魂魄转移出来。
这个计划订立许久,经过了漫长的等候,终究还是圆满地走到了最后,但偏偏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上出现了问题,因为薄恒从琴关捡回来的那具身体,并不是步孚尹原本的身体。
恂奇的身体毁在了三途海,步孚尹好不容易重新凝聚的身体也因心魔诞生而被她毁去。薄恒本以为他神思齐聚,应当是重新凝聚了神体,可偏偏他就没有。
他偏偏就借的是那位在人间战事中故去的小将军谢以之的身体,而谢以之只是一个凡人。
一个凡人的身体,是无法长久支撑一位二代大魔的存在的。
薄恒是不打算冒这个险的,但长暝这次没有再等待了。因为战事已经开启,地界却并没有如初时所想那样占据优势,天界那位大将风无痕的复生是他们的意料之外,一下便扭转了天界颓败的战局,而长暝转移魂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没有再慢慢寻找一个身体的打算。
他对薄恒的解释是:“除了他,我谁也不会用。”
长暝对步孚尹非常执著,除了他谁也不肯,即便这如今只是一具凡人的躯体。他用了很长的时间顺利从离虚境内转移出来,只将自己的身体作一个空壳子丢在那里,但是依旧无法站到地界的部众之前,就只是以左君的身份参与地界事,却连面也不露。
这具身体有很大的麻烦,时间越长,问题就越多。在彻底解决隐患、做好足够的准备之前,长暝绝不会贸然站到人前,贸然地正面应对长晔。
薄恒无数次想要替他重新寻觅一具身体,也的确如此做了,他寻来的身体总是要比这具凡人的身体好许多的,但是长暝一概不用。
他宁愿拖着,宁愿一直持续战事的僵局,冷眼看着前线无数的流血牺牲,也绝不作任何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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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恒想到他那一具破损的、还需要他不断用自己的修为来反哺修复的身体,就觉得一阵头疼,一边懊悔自己当初居然真的听了他的话没有阻止,一边又再一次进行劝说。
“浮炎近来与灵隽走得勤,关于你的长相,已经捅到了长晔那里。他看到步孚尹的脸,一定会知道我们另有所谋,若是针对起来,以你如今状态,要如何应对?”
长暝轻松道:“用不着我去应对。”
他淡然地垂着眼,道:“你且旁观。那个小丫头,不是心有不甘,总觉得自己能成就大事吗?知道了步孚尹,只怕比长晔还动得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