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暂休时,长暝被迫陷入沉睡,以他的地位,暂管地界也是使得,但他不喜这些,便都推给了薄恒。可长暝不在,他虽尊重薄恒管辖,却也并不听他的,扭头便撤出了战事。
他这些年自由自在,胡作非为,如果不是为了此战复活长暝,他是不会出山的。
就是这样一个无拘无束也不讲是非的大魔,他心甘情愿地在凡世里落入局中,又以落俗尘网束缚自己,陪着这一群不自由者,玩这样不得解脱的漫长游戏。
灵隽仔细地瞧着他的面孔,他与她说话的时候,即便是在谑笑,眼睛也是一直认真地看着她。他和她没什么关系,即便有,也早就已经解除,但他还是一直在关照着她。
他和玄洌不一样。
玄洌看护教导着她长大,管教她颇多,不肯提过去旧事,也不肯让她涉身于现世乱局之内。但浮炎从来不驳斥她内里稚嫩而张狂的野心,他说她不爱听的话,讲她不爱听的事,很多时候,他做的事也让她或厌恶或愤怒。
但他在陪伴着她走进这个荒诞的世界。
灵隽清楚自己最大的缺点就是贪心,因为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所以什么都想要,这贪心是对于各个方面的。对于浮炎也一样,她的贪心让她想要得到他。
这样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莫说是她了,便是换了旁人来——哦,对,便是换了那人来,换了浮炎那个得不到的心上人来,也是不舍放弃的罢?
那么她又有什么错呢?
可是她仍然觉得遗憾。这双眼睛,明明是在看着她,但是为什么其中放出的光亮,却不是因为她呢?为什么这种迷人的光亮,会为了这世上许多她讨厌的对象,却偏偏不是因为她呢?
灵隽看着他那双眼睛,非常直白地说道:“浮炎,你知道吗?很多时候,我真想把你这对眼珠子抠下来。”
如果好看得不合时宜,还不如毁成一件死物呢。
浮炎面不改色回答道:“你这毛病怎么还不好?”
他故意道:“你怎么不敢去给玄洌或者简雪衣说,想要把他们的眼珠子抠下来?”
他已经是十分了解她真实劣根性的那个对象了,灵隽无奈地自暴自弃道:“因为只有你最不老实。”
浮炎从容道:“胡说,我不喜欢你,怎么会不老实?”
灵隽道:“老实的浮炎,不会因为和她打赌打输了,就答应一个没头没尾的婚约。”
浮炎笑道:“那你怨错我了,你还是应该怨彤华。她一个小辈,若不是赢了我,哪有机会让我给她做女婿?”
她一个小辈,若不是打赌赢了她,拿什么和他做交换,让他好端端地又自找麻烦,跑到无归城去和玄洌抢一个小姑娘来养?
他承认他是将灵隽养歪了,但是看着玄洌因她的乖张而气得不停吐血,他倒是也挺开心的。
毕竟玄洌当初能从战场上活着下来,是欠了他们地界一条命,死活也还不清楚的。
灵隽沉默了片刻,想着那个素昧平生的、给予了她非凡的身份、又将她孤单单扔去了无归城的狠心的母亲,问他道:“她一个小辈,你何必为了一个赌约,就乖乖听她的话呢?”
浮炎于是随意道:“这倒也没有。我若听她的,此刻咱们早成婚了,无归界早就是我的了,你也早就该没命了。”
灵隽不甘示弱回击他道:“就是因为你成日拿婚约和我的性命不当回事挂在嘴边,她才讨厌你,才不愿意理你的。”
浮炎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下意识举起酒壶,到了嘴边才发现早就喝完了,便有些尴尬地直起身将酒壶往旁边一撂,道:“没良心,我白留你分我的酒喝。”
他撵她走,伸手问她道:“将信物还来。”
灵隽没给。
“还了你也没人可给。”
她趾高气昂地离开了地界。
第281章
极乐 你连笑也没学会。
“就这样?讲完了?”
“就这样。讲完了。”
小仙子百灵托着下巴坐在石头上,听见这么一个没头没尾的故事居然就这么结束了,很不愉快地皱起了脸,有些埋怨道:“我瞧您就是无聊,连故事都编不出个有意思的,早知道不听您说了。”
她面前坐在另一个较高石头上的男子,蓄着一把胡须,瞧着十分儒雅。他一面看着面前的莲塘,喂着其中的游鱼,一面又笑着回过头来,十分慈祥地望着百灵道:“那小百灵说说,这故事应该怎么结尾,才算有意思呢?”
百灵攥着衣带,想了想,道:“神女做错了事,就要道歉的,等青狮原谅了她,他们就可以正视彼此给予的温暖,从此以后,就都不是孤单单的了。”
男子问道:“她道了歉,他就要原谅吗?”
百灵道:“如果不是大错,她又心诚,应当是可以原谅的罢?”
她微微顿了片刻,道:“凡尘中,即便犯了错,道了歉,也不能被原谅吗?”
男子极淡地扯了扯唇角,道:“是的,凡尘中,即便是道了歉,也可能不被原谅的。”
百灵于是再一次皱眉了,道:“难怪您要离开凡尘。”
她张开手臂,感受温暖的和风掠过自己的脸颊,面上那一点纠结很快就消散了。她笑着道:“还是我们极乐境好啊,大家都开开心心的,虽然您骗我说要讲个有意思的故事,但我还是会原谅您的。”
他笑了,道:“我何曾说过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了?是你缠着我想听有意思的罢了。我觉得有趣,你觉得无趣,岂不正常?”
百灵点点头,道:“说的也对。”
她笑嘻嘻地看池子里的游鱼,很快就将这个小插曲抛到了脑后。
男子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背影,枯枯坐了许久,而后他开口道:“百灵,你去看看她罢,她要醒了。”
“是吗?”
百灵回过头看他,又开心地站了起来,提着裙摆小跑起来:“那我去看看她!”
她的声音和身影很快消失,他再一次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之中。
随着他动作的停顿,风停了,花的摇曳停了,水的涟漪停了,鱼的摆尾停了,整个世界都倏然停止在了这一刻,美好得死气沉沉。
他在这死寂的美丽世界里静坐许久,才放过了自己,结束了这场令人窒息的折磨。
他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世界再一次流动起来。随着他仰首的动作,脖颈上有一道黑色的印记,隐隐从衣领边缘露了出来,掩藏在这个世界之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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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灵一路沿着花木小径,来到一处静谧的院落,才推开门扉走入,便瞧见那边支起的窗户底下坐着个女子,穿一身明艳的红衣,比这院落里的琪花瑶草都要亮丽许多。
她于是开心地笑起来,一路小跑进去,欢快道:“父神当真不骗我,姐姐果然醒了!”
窗下这女子生得一双妙目,灵玉泼墨黑白分明,又仿佛笼着蒙蒙春水寥寥寒烟,目光变幻之间仿佛山移水转一般生动。
但这样好看的一双眼,却与这个世界一样的诡异,若是仔细去看,便觉空洞非常,唯有美丽而已。
百灵是看不到这些的。
她绕进房间内,坐到了她的身边去,拉着她手臂道:“姐姐这一觉睡了好久,我和父神看鱼都看了好些时候了。现在姐姐醒了,就可以和我们一起了。”
女子是认识百灵的,对于她天然的亲近和熟稔,并没有什么排斥,却也没有什么亲厚。她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听她说完了,才问道:“父神在莲塘吗?那我去见见他。”
百灵于是起身道:“在呀,我和姐姐一起去。”
“不必,我与他说几句话。”
她走了出去,顺着百灵的来时路,又缓步走到了那处莲塘之侧。父神仍如方才一般安静地坐在那里,感受到她停在了自己身侧不远处,便转过头对着她笑了笑。
“阿玄。”
她站在那处,没有坐,眼睛淡淡落下来,停在了澄净透明的水面之上,轻易地透过水面看清了水下的尘世。
尘世硝烟四起,大火焚烧烈烈,有龙吟悲戚地鸣于云雨之间,哀厉非常。
她就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睫都没有丝毫颤动,那些画面便顷刻间从水底消散,只剩下一片纯净到不染纤尘的池水。
父神有些无奈道:“我的孩子们在自相残杀,我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孩子们。”
阿玄道:“俗世生死,与你何干?六界众生,都是沧海一粟。”
父神微微一顿,道:“是啊,极乐境繁花似锦,与你共生,你也是瞧不出每一朵的不同之处的。”
他打量着她,问道:“你去尘世一回,恨海情天里走一遭,心境竟无半分触动变化吗?”
他在发问,只是看着她的样子,却已经知道答案了。他有些遗憾地看着她平淡的脸色,道:“你连笑也没学会。”
阿玄回想了一下,去尘世一回,倒是笑了许久,她还记得要怎么笑,提一提唇角就能笑出来,但她感受不到那种感觉,笑起来的时候心里的甜啊涩啊,她记得,但感受不到。
她没有尝试去笑,仍旧那般站在那里,美丽地和这死气沉沉的美景融为一体。
父神再一次让那水面动起来,重新将尘世的景象显现出来,口中道:“你在尘世的那些年,我一直在这里看着你。那位彤华君,一生性走极端,爱恨激烈,你借了她的身躯命数,也算体验了一回七情六欲。即便是感受不到,总也是记得的。”
他没有等她的回应,因为知道她从来话少寡言,答他极少,于是又继续道:“我想借你去看看我的孩子们。当初,我走得太突然了,没有安顿好他们,实在太怀念了。”
阿玄记得当年,创世诸神看俗世苦难不休,想要开辟新境,父神因此来到极乐境。当初,他是自愿飞升,自愿前来,后来,想要回望的也是他。
这样纠结反复的行为,阿玄不懂,也没兴趣去问。
这里是极乐之境,没有烦恼忧愁,也没有纠结困苦,她不必问。
百灵在的时候,父神讲那些故事给自己听,任她叽叽喳喳,也少倾诉感叹;可是如今阿玄醒了,她不说话,父神却仿佛来劲了一样,又絮絮叨叨地要与她说话,仿佛她能回应自己一般。
“我特地选了这位彤华君。她交游甚广,与我这些孩子们呐,多少都能说上几句。你去这一回,见到我的孩子们,可有什么感受吗?我最爱是小女纯圣,博知明理,两个儿子次之,性情虽一收一放,截然不同,但都是一般的爱钻牛角尖,认准了一件事,撞破南墙也不回头,叫他们两个将尘世闹成天地两分,我看着都要头疼,还好是雪秩那孩子稳定中立。若说雪秩,她从前脾气骄矜,我倒没想到,竟是她站出来稳定乱局。我……”
他说了许久,也不管她毫无回应,自己倒是满面含笑,数遍家珍说自己养育教导的这些孩子们。在尘世中,他们是六界敬畏的大神大魔,可在他眼中,只是些幼稚天然的孩子罢了。
他记得他们每一个是如何出生在这世上,又是如何在创世六神的身边长大。他记得他们每一个的点点滴滴,也记得他们是如何在尘世中死去。
想当年鸿蒙初辟,谈笑风生,何其热闹,无爱纪时万物不死不荒,万物恒久长存。
到如今,都尽了。
他感慨着,最后也只剩下感慨。他是创世的神明,是最早清明灵智的神,他明白自己能来到这里,就早已无俗世之心。他不会回到凡尘去,他也不想要回到那个凡尘。
阿玄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烦,待听到旁边没有声音了,这才开口道:“我是来警告你,不要插手凡尘事。”
父神无奈地摇了摇头,还是那一句话,道:“我只是想我的孩子们。”
阿玄这才转身面向了他。
“我投于彤华之身时,意识封闭,并不记得极乐境的任何事。但她困于恩仇,为求力量,试图强行唤醒我意识,以抽取极乐境力量为她所用。若非她不能控制,而我速醒,便要叫她得逞了。”
她难得说这样长的话,父神一下来了精神,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什么你呀她呀,难道她不是你吗?我瞧的时候就觉得,她做事偏激归偏激,脑子却还是灵活的,竟能想出这么胆大的法子来。”
阿玄道:“我意识封闭于极乐境中,她身处彼世之内,绝无可能发觉。是你泄密,让她察觉的。”
父神道:“我是心疼她,她……”
阿玄继续道:“她最后与长晔见面,说过一句话,‘若你来日夙愿达成,盼留大荒乐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大荒已经彻底覆灭,被海水吞没侵蚀殆尽,来日留,何处留?如何留?
长晔那时面上有惊讶,但不是惊讶这件事,而是惊讶彤华居然也知道。他听她说完了,回答的是,“若所愿得成,必然不会重蹈来路”,他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