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调深沉,意有所指道:“赤方玉,红莲火,这是大荒的东西。”
大荒。
彤华一瞬间就仿佛全都明白了。
她眉心不自觉地微微皱起,攥着那截断玉的手缩回了宽阔的袖子之下,渐渐用力收紧了,被断口尖锐的破损刺痛掌心。
“你是来找我算大荒的账的?”
她强势地、生硬地、毫无悔改之色地冷声嘲讽道:“步孚尹,我早就警告过你,放不下大荒,便尽早与我分道!你自己充耳不闻,现在倒算账算到我头上了!”
步孚尹没有再接这段荒谬的对话了。他想,他已经足够对不起大荒,也已经给过她足够次数的机会坦白了。
她说的没错。既然她与定世洲都不肯认,那他自然是要算个清楚的,就从定世洲踏上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从她用那种天真的恶意将屠刀悬向大荒的那一刻开始算。
彤华,这个世上,再没有谁比你更不该用这样厌恨的眼神来看我。
他一眼都不愿多看,径自转过身向外走去。大门打开的那一刻,有日光倏然落进来,将他的背影圈在其中,刺得她眼睛都微微眯了眯。
她看着那个刺目的背影,心里清晰地知道,有些事不会有她可以躲避的机会,终有一天她还是要去面对一切的后果。虽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知道了过去那些她费尽全力也想要遮掩的秘密,但决断的那一天还是要来了。
他舍下了她的离去,是即将分道的无声前奏。也许在过去的许多时候,他们心中都有过无数的纠结与寡断,但今日之后,再也不会了。
他们已经太了解彼此了,缠绵的爱意是太平时刻的锦上花,一旦再难粉饰,风月不会凌驾于他们任何一人的理智之上。
事实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脚步毫无停留,很快消失在她视野之中。慎知早就守在门边,看他大步远去了,立刻便关门进来,待见彤华跌坐在地上,又立刻扶她。
彤华借力起了,一把攥住慎知的手臂,慎知感受到不一样的触感,低头看到淋漓的血迹,惊讶地望向了她。
“去查,他去了哪,见了谁,事无巨细告知于我。”
知音便知心。在慎知诞生于彤华手下琴弦之时,她注定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彤华真心的那一个。贪心,杀心,都只在她一念之间。
她闻言看了过去,彤华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惶惑与犹豫,在他转身的那刻,她也知道了自己应该去做什么。
当初,她是为了求生而冒险,现在,也同样是为了求生而断念。
内廷的清理还没有结束,她还有最后一次可以止损的机会。
第278章
故事 哪里有什么永恒浩荡的誓言?
“……神女实在是太孤单了,这个世上,她是单独的一个,谁也不懂她,谁也不爱她,那些所谓的爱,也都是虚无缥缈而无长久的妄言。她从来难与谁结缘,所以啊,看到了那么一只骄傲的青狮,肯在她面前俯首,她便推拒不了了。”
“……那青狮受伤了,身上的伤口总会养好的,但蒙蔽的双眼一时却看不清楚。他仓皇唐突地给出了自己的真心,又被神女仓皇唐突地收下了,这样毫无理智地一来一往,彻底便断送了他们的前路与退路。”
“……誓言?哪里有什么永恒浩荡的誓言?就连他们自己,过了那个昏头的关口,自己也开始懊悔不已了。过了爱,就是恨,谁还记得最初那些好听话?”
“……不记得誓言,也不会怎样。他们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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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庭之上,是千万年如一日的一片和风祥云,但氛围早不如昔日的轻缓太平。玄洌自议事的大殿之中走出,抬眼便见不少仙官仙将,此刻正站在外面,等着被传召入内。
见他出来,有几个位高些的便围了上来,满面忧色问道:“太子今日面见帝君,可知帝君对前线有何新安排吗?”
玄洌道:“若有安排,自然有令旨下。”
仙官忧愁地将目光落在远处,天际之沿泛着一种裹着猩红之色的黑气,那是隐隐蔓延过边界的凶煞之气。
他道:“神魔之战僵持日久,地界可拖得,天界可拖不得了。若是帝君再没有什么新的安排打破僵局,那边界之上,尚有仙兵在日日牺牲啊!那可都是——”
玄洌平淡地垂下了眼。
另一位仙官始终观察着玄洌的脸色,见他如此,当即轻轻碰了碰那仙官,让他住口,而后道:“太子勿怪,我等也是焦急,苦思无法,才生怨语,竟让太子听我等抱怨了这些话来。”
玄洌面无表情道:“无妨。”
先前那说话的仙官被打了个岔,这才反应过来,面色尴尬道:“是我多言了。太子与帝君议事,辛苦许久,我等便不在此处扰殿下休息了。”
玄洌礼貌颔首,也没同他们多言,袖手离去了。
见他身影消失在宫道之上,先前那打岔的仙官才道:“好端端的,你说什么牺牲?仙兵牺牲是牺牲,龙族便没有牺牲吗?龙族子孙何其繁盛,四海多少太子公主,几乎都在魔界手中死了个干净。你同他谈牺牲,他心中岂能开心?”
那仙官自知失言,低头道:“我也是心急,不曾想到这些,并非忘了。”
另一个仙官叹道:“龙族被屠,确实也隔得久了,大战僵持这么长时间,死伤无数,现在还活着的仙兵里,还有几个是亲眼见过当年那般惨状的?却也不能全怪他。”
初时那提醒他的仙官便道:“岂是怪他?到底对我等来说,是惨烈了些,一时记不得也有。可那位虽侥幸活了,旧伤到今日都不曾好,难得来上天庭议一回事,却被个莽撞的戳中痛处,岂能开怀?你在上天庭这样久,怎么就不长记性,他从前是宽厚些,却也不是能容谁这般胡言的。”
“哎,一时失言,记住了,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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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洌披着厚氅,一路面无表情地顺着宫道往下行去,远方的黑色天际落在他眼底,与他黑色的瞳仁融为一体。身侧路过的无数仙官仙侍向他默默行礼,他没有回应,径自便越了过去。
今日他受召往上天庭来,在殿中说了许久,虽然是坐着,却也疲累,到此刻,觉得全身龙骨都在发痛。他的侍从跟在身后,原本想让他上车归家,但见他不言,只一味行走,便只得无奈跟在身后。
侍从无奈地看着玄洌,心中暗骂方才那个鲁莽的仙官:说什么不好?非要说这事!谁不知道他家太子心中是最顾念族亲的!
当初高逸君堕魔遁入地界,天地二界便以十二上神之死为契机展开大战,又续上了千万年前那场暂休的神魔大战。
地界来势汹汹,十二位魔君自边界之外带兵成阵,全线开战,趁天界不备、未曾来得及换防的时候迅速攻入,昔年那位在魔祖身边颇得看重的大魔浮炎焚祭烈火,将三界烧得炙热干涸,为免火势蔓延,龙族子弟迅速出动,唤雨召水以对抗火势。
这大魔浮炎生于烈火之中,生来携带三种不世灵火,后又征服四类灵火,修炼之后七火相互纠缠,威力更甚,占得先机之后,竟能以一己之力对抗天界前线兵士。
而龙族虽子孙繁多,天生神却实在稀少,大多都非龙而是蛟,力量自然不可匹敌。即便是真龙出阵,龙王为三代神,诸位太子公主为四代神,也比浮炎这二代大魔弱上许多。虽然全力对抗,却也只是勉强持平而已。
那浮炎将他们戏弄够了,也将他们的力量耗了许多了,这才心满意足来到边境,复又生出两种灵火。也不知他是从何处而来的源源不断的力量,竟仍旧气定神闲、毫无倦色,瞬间将天界防线再一次逼得险些崩溃。
之所以是险溃,是因为四海及各方龙王当先站了出来,焚祭龙骨,泼洒龙血,这才将局面挽救了回来。而在三代龙神尽数牺牲于战场之后,玄洌又当先站在了阵前。
他虽得以生还,但当初也实在伤得太重,一身龙骨伤了八成,直到如今过去数千年,也一直不曾痊愈。他亲眼见证了父辈和兄弟姊妹们在阵前的灭亡,直到今日,那一片遥远寰宇之上的前线,仍旧不得安宁。
一场大战,蔓延这样久的时间,简直如笑话一般。
侍从走在玄洌身后,心里又不禁想到:九太子如果在这儿就好了,也好让他家太子歇上一歇,免得旧伤迟迟养不彻底,还要日日奔忙。
这般想着,玄洌在前头终于停下了脚步,侍从心中大喜,想他终于不再折磨自己了,正待开口请他上车回东海去,便见面前有个身影正娉娉袅袅走过来。
侍从才晴了没一刻的脸又落了下去。
走过来的那个华服神女,身边一个侍从都没有,但身上流露出来的那点傲气的骄矜是一点都不少,三界之中所有贵气的神女与魔女加起来,也没她一个更张扬到碍眼的地步。
以前也有一个很张扬的,但张扬起来叫人害怕,这个不一样,这个让人看着心烦。
但玄洌依旧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波动。他站在那处,看着她走近了,在一个很近的距离里给他颔首行礼,笑着望他道:“今日可巧呢,在这里见到殿下了。”
她眼睛生得大,脸庞又小巧圆润,很有一种稚嫩的可爱,可惜她眼睛里却没有什么纯然的天真。侍从垂着头,眼睛故意不看她,但耳中还是能听到她那种甜腻的嗓音,心中不觉喜欢,只觉有种故意的矫揉。
他想自家太子真是辛苦了,怎么能将她忍受了这样久。
玄洌静静地看着她,没说话,分明也没什么怒色在脸上,但她看着他,就是莫名从心中生出一股惧意来。她见他久不出声,于是放低了姿态,不如方才那般张扬了,软下眉眼来低声道:“伯伯怎么生气了?”
玄洌这才道:“谁允许你在外如此叫我的?”
她哑口难言,他又问道:“谁允许你来上天庭的?”
他声音沉,她听出了他的责备和愠怒,便低着头,有些怯地闪着一双眼睛看他道:“战事不休,我心中也焦急,总是想着若是能出一分力,不说旁的,起码叫殿下少操劳些。”
玄洌道:“你只要老实留在无归城,就是叫我少操劳了。”
她低着头,垂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恨的阴翳,但很快就消失不见,只是一直不语,不曾应答。
玄洌见她如此,语气更沉三分,带着些警告的意味喊她道:“灵隽。”
她这才应声道:“我记住了。”
她看着玄洌,微微顿了顿,又道:“可是天地二界的大战打不完,无归界就始终不得太平,来的牛鬼蛇神越多,我处理起来就越是麻烦不断。”
她语气是娇嗔的样子,却暗暗加重了无归界三字的发音,这是对先前玄洌口中那句无归城的反击。
玄洌还不至于听不出她这点小心思,没有明着回应什么,只是道:“有简雪衣给你勤勤恳恳做副手,千万桩麻烦也不算什么麻烦。你有什么可处理的,又有什么可焦急担心的?”
她脸色有些难看,道:“殿下非要在此处教训我吗?”
此处是在天庭之内,又不避着谁,来来往往的总有仙侍,他在这里教训她,要她的面子往哪里去搁?
可是两位天生神站在此处说话,谁这般不长眼,敢靠近来凑这个热闹?
玄洌到底还是关照了她的自尊,放过了她,问道:“简雪衣怎么没与你一起来?”
灵隽松了一口气,道:“他不喜欢来天界,我就没让他来。”
玄洌想他倒是明事理,知道天地二界之争,无归城作为第三方,自然是回避得越远越好,怎么她就这么不长眼,看不懂这种局势,非要来天界凑这个热闹。
灵隽读懂了他沉默之中的言外之意,解释道:“殿下莫要错怪我,非是我自己要来,我是受召,不得不来。”
玄洌终归还是没忍住,又道:“无归之主,何须听天界召令?”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无论怎么说,改变不了她自己有心的事实。灵隽知道自己怎么解释也都没用了,他是想定了自己是贪权,才故意不肯罢休。
她轻哼了一声,拧眉道:“无归又是个什么好地方?我有多大的脸面,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给他们天帝魔祖撂脸色?”
玄洌冷声道:“无归算不得什么,倒是你,若是当真没有脸面,天地二界何须容你在战时还左右逢源到如今?定世洲都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这话说到最后,玄洌的口吻已经很重了。侍从在后面听着,当下便觉得不妙,下一刻,果真听得灵隽也不加掩饰而沉怒下来的声音。
“定世洲今时不同往日,是希灵氏自己胡作非为的下场,殿下拿定世洲与我比什么?好一句轻飘飘的左右逢源,殿下便是没见过我去地界如何,总该见过我在天界如何罢?哪里是我有脸面,是她彤华君有脸面才对!”
“灵隽!”
这一下,玄洌是真的露出了明显的怒色。
第279章
生事 她偏偏就做成了一件大事。
如今定世洲的神主已经延续到了第七位,距离彤华当初陨灭,已经过了太久的时间。定世洲终究没有如平襄所想那般长长久久的昌盛强大下去,这其中原因颇多,也不是全然与灵隽毫无关系。
玄洌的怒气在听到灵隽这话之后蒸腾而起,严厉道:“你私下里叫我一声伯伯,我与你哪有什么关系?你叫她彤华君,她却是你确确实实的母亲。当初我纵容你插手定世洲事务,是因为彼时定世洲神尊骤亡,内忧外患,让你将定世洲搅乱成这个样子,是我识人不清。我不图你为恢复定世洲元气多做什么,但你嘴上最好注意分寸。”
灵隽绷着脸,没有抬头看他,却也没有答话。
玄洌见她分明不知悔改,便也没了先前那般爱护她的心思,直接道:“你心里倒是清楚他们都看得不是你的脸面,那么怎么不知道掂掂自己的份量?定世洲对三界负责,如今尚不敢来往两处,无归本就是混乱无序之地,你倒敢妄想在其中牟利?他们兄弟分裂世界,从创世之初站到如今,你有多大的本事,还想戏弄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