恂奇,恂奇,你是大荒的少君,这成百上千条无辜的性命,这浩荡神洲的残酷覆没,竟抵不上你对仇敌之女的这一点微薄爱念吗?
恂奇,你敢来看,你敢来想吗?
“我早就应该走了。”
他最后说。
在昔年,彤华向平襄低头才得以从遗灵窟返回的时候,他就应该意识到,当有一方松手的时候,他拽得越紧,就要摔得越痛。
若早走了,早舍了,将那些荒谬可笑的不舍与眷恋都斩尽了,早早杀了她,就只会剩下遗憾,而不是这些挥之不去的羞辱之感了。
他决绝地转身而去,一脚踏入泥泞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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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游站在英灵殿外,沉默着望着从窗纸里隐隐露出来的烛火明灭。身边许多仙侍和使官陪伴在侧,因他的沉默也一齐沉默下去,直到看到步孚尹出现在此处,才回身去安静行礼。
他依旧没有回头。
直到步孚尹的脚步不停,将将要越过他了,他才忽而伸出手臂将他拦住,而后转过身向前迈了一步,立在了他的面前。
他有着明显的阻拦的意味,但依旧没有开口。
几日前,他花费了好大的功夫,将一处浩瀚灵地翻得底朝天,硬生生把那个包裹着簪子的小小琥珀给挖了出来。他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定世洲,怀揣着紧握一线生机的激动与急迫,想要去挽救他幼时的好友,却到那刻才听到了好友的死讯。
从来没有什么生机可言,丢掉的发饰,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美丽又短暂的骗局。
而他还没来得及从这荒谬的打击中抽身而出,又听说彤华独自去两仪山要破昭元的灵阵,身边带着的只有尔娘和娄延而已。这两个都不算什么自己人,陵游当即要去找她,可是又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说他有计划,但要再等一等,等他确认了结果,就会去接应彤华。
陵游信了。
信了的结果就是今日在英灵殿中,看见彤华一笔一笔写下几百个使官的名字。而即便是她当初刚从遗灵窟回来的时候,他都不曾见她体内的神息弱到这种地步。
站在殿外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安静地回忆从前。从前的事情,也有了一两百年的漫漫时光了,可是他回忆起来,还是觉得清晰非常。章苑还是少时的样子,他长不大了,所以永远都是个喜甜的少年;司滁那样爱笑的性子,皱着眉纠结了几日以后走出使官殿,那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最聪明的扬灵,仿佛万事万情都了然于胸,一切进展皆执于她手,她没有猜错过,所以也没有走出来。
从得到又失去,连两百年都不足,在神族漫长寿命之中,短暂得仿佛只如弹指一瞬。彤华要多久才能走出这间供满了灵位的殿宇,他要多久才能忘记这里弥漫不散的香烟,如果这世间讲求的是善恶有报,因果循环,那么他们究竟是做错了什么,才要这样失去他们呢?
他觉得非常恐慌,失去是这样轻易的事,而只差一点,彤华就要回不来。
于是他看向步孚尹的眼神里,无可避免地带上了怨恨的愠怒,但又因他是他如今唯一的血亲,所以说不出什么重话,算不清这笔糊涂账,就只能倔强地一言不发,即便他并不知道兄长究竟为何如此。
步孚尹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解释,到了此刻,他就更不想解释。他已经去了平襄理事的中殿了,婚书、信件,他都一一看过了。好一场虚妄戏言,好一场镜花水月,好一场难圆旧怨,好一场爱恨死生。
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躯体只剩下麻木的驱动,推着他继续走完剩下的道路。但他唯一的弟弟还站在面前,他好好地活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此刻,才能用这样稚嫩的目光看他。
……倒也算,一桩好事。
活着好。他注定要死了,但他的弟弟一生快乐,还能继续活下去。
他一句话都不打算对他多说。
“让开。”
陵游没让,他听着这话,心头的怨恨和委屈更甚,倔强地仰着下巴道:“凭什么?你把她丢在昭元手里,现在还想找她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算账。早知她不无辜,他就该去两仪山,将她按死在昭元的杀阵里,让她们姐妹相杀,最后一齐死在那里,让平襄的算盘落空,再回来好好清算旧账。
血泪债,性命账,管他对面站着谁,都该好好算清楚。
步孚尹见他不让,迈步便要越过去,陵游刚拦了半步,便听身后的殿门声动,彤华从其中走了出来。
她站在那处,身后烛火昏昏,照得她身周模糊不堪。
“要谈谈吗?正好,我也要找你。”
第277章
契阔 何以致契阔?好梦不长圆。……
彤华与步孚尹一前一后踏入夙夕殿,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阖上。
就在殿门关闭的瞬间,彤华便听到身后倏然而起的掌风,但她速度也并不慢,在他动手的同时,她手中亦凝聚起一股霸道的神力,回过身毫不犹豫冲他而去。
两股神力裹挟在神火之间,强悍地冲向对方,又在他们彼此相触之前就撞在一起。两股神火都太熟悉彼此的气息,即便在主人驱动下表现出骇然的气魄,但是在触碰到彼此的时候,还是默契地偃旗息鼓。
神火撞碎在彼此之间,只余下默默消散的一点余焰,有些瑟瑟地观察着彼此主人的表情。但两边的主人显然并没有想要罢休的念头,在神火消散以后,依旧没有丝毫停留地冲向对方。
两处神力狠狠相撞,第一击可称之为势均力敌。他诚然力量全在,还算有理智地控制分寸,但她却是刚刚重伤归来,还不曾彻底恢复原貌,这一击可算是毫无保留。
于是只这么一次交手,便足以使两方清晰对方的底线和心意,他们几乎是同时从心中生出愠怒,所以手下更是不留余地,又再次将神火召来。
两股神火纠结地落在各自主人的手里,迫于主人的威严而发动攻击,却不敢暴露出太大的力量,倒让这场突如其来的凶残的打斗,变得有些滑稽和优柔来。
尤其是红莲神火,在彤华的腕子上绕了这么些年,谁都没有它更了解自己主人的心思。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出,它动也动不痛快,每每触碰到彤华的身体,就不自觉地要绕着她皮肤滑过去,所以就造不成任何伤害。
而彤华不一样,她就仗着红莲神火不敢动她,愈发不管不顾。
她的脾气如今就是天上地下头一份的跋扈蛮横,两仪山的杀局是她定的,本来的目的就是要铲除所有相关的漏网之鱼。如今目的达成,但她依旧生气,因为此间有她不曾想到的变故出现,因为偏偏就是步孚尹,在此时背叛她,和她的姐姐站到了一边。
她不占理,但她就要和他算这笔账。
但步孚尹的心里也同样在想——
她凭什么呢?
她凭什么敢这样,明知道大荒是他心头重中之重,还敢这样欺骗他、隐瞒他,看着他为了她忧心焦急,却还是一语不发?
他究竟问过她多少次了?有没有什么隐瞒,如果有一次能告诉他……哦,没有如果,她是定世洲的神女,她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他对她的忍耐倏然就降低到了极限,也没心思陪她玩这些打打闹闹的小把戏了。
他的神力本就高于她,更遑论她此刻并未完全恢复。他动作忽而变疾,闪身在左,一手卡在她颈边,拇指从她咽喉下落,停在锁骨上方制住她,另一手又钳住她执火的右手,将她向后一按。
彤华脚下被他绊倒,当即向后倒去,她知道自己摔倒已成事实,但不肯认输,又用空出来的左手直袭向他心口。
她的袖中,灵宠小奇见她不敌,当即便抓住这个机会迅速出击,以极快的速度窜了出来,张口便咬住了他的虎口。
小奇如今这一口下去的效用,早就今时不同往日,步孚尹的眼神几乎在同时便晃了一下,但他却硬生生忍住了,以体内神力阻断之后,动作更快,用力将她按倒在地,膝盖先一步压住了她左边腕子。
此一来,她彻底落败在他手中。
他仍算是留了三分情的,彤华向后倒在柔软的地毯上,脊骨受到撞击,却算不得如何疼痛。可是偏偏她被他钳住的右手的手腕,却狠狠地磕在了地毯之外。
她为了避他制住她脖颈的那只手,头向右偏了偏,目光正落在手腕上,于是得以在极近的距离里,清晰地看到那枚镯子在触地的时候因为冲撞的力度过大,而狠狠地磕碎成断裂的几段。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一截碎玉溅了起来,从她脸颊边划过,锋利的碎口瞬间将她脸颊划出了一道血口,可是因为太过细小,又很快地愈合如初。
只是玉镯再也不能如初,它那几截断裂的碎口留在他紧握的掌中,割伤他的掌心,又割伤她的手腕,让他们的血混在一起,殷红刺眼地滴落下来。
彤华在这个瞬间,倏然怔住了。
步孚尹也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么一个意外,即便是在这样情绪翻涌的当口,竟也使理智归拢了三分,皱着眉顿了一顿。
进门之后所有的急切情绪,终于在此刻停了下来。彤华缓慢转过头来,用一双冰冷的眼睛看着他,道:“如今这样,是你想看到的吗?”
她诚然是在说这只断裂的镯子,却又不仅仅是说这一只镯子,也说他们现在这种难堪的境地。
他心中那点在片刻之间浮起的愚蠢柔软,都在这一句话后消失殆尽。也许某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的发生,也不过是一种潜在的暗示罢了——注定他们之间好梦不长圆,两心难成双。
他嗤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如今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吗?”
他紧紧盯着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轻微变化,再一次问她道:“你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彤华眼睛微微眯了眯,紧紧盯住了他的眼睛,她试图从其中发现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的能力还远不到可以看到他真心的程度。
可她心中却并不平稳,她焦急地想要知道他的内心,可却只能从无用之间获得愈来愈深的恐慌。这种恐慌的熟悉感在某个临界点瞬间冲垮了她,让她突然意识回笼,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上一次,在她试图利用窥视而挽留他的那一刻,就是他们分离的前音。在她突然醒悟的这一刻,另一个声音也在心底对她悄悄说,有些事,重来也一样。
但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不是什么无辜的孩子了,不会有一个又一个或强大或忠诚的后盾支撑着她,包容她犯下一个又一个的错误。
如果每个生命都有犯错的权利,如果每个生命的一生里,受到原谅的次数都有定数,那么她现在,早就已经是无可原谅。
“没有。”
她最后这样回答。
她已经浪费掉了无数生命,浪费掉了自己所有可以被原谅的机会,所以在面对他的时候,她不会、不能、不想、也不愿意再说出一句真言。
他们之间哪有什么两全之法?要么骗,要么死。
步孚尹看着她沉默的窥探,看着她纠结的眼神,看着她最后尘埃落定后做下的决定,依旧是不肯正视真相。
他哂笑了一声,眼中心中连失望都没有。也许是他已经见过太多她在平襄面前做出决定的样子,所以对于她此刻做出这样的选择,一点意外都没有。就因为没有意外,所以连失望都没有。
彤华清晰地看见了他那一双寒冷又深沉的眼睛,开始回忆,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从前那点掩饰不去的少年神君的赤忱热情,此刻早就消散得干干净净了。
她究竟用所有换来了什么?
即便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执拗不值得,但她见过他爱她的样子,见过日月同天的那个明亮的清晨,她发上是他铸就的长剑,她腕上是他打磨的玉镯,她枕边是他雕琢的连环,她的生活是他环绕的一切,在他来到定世洲的那一天,是他大胆地拉着她,隐秘又光明正大地挑衅了中枢的森严规矩,给了她那么一些叛逆又反抗的勇气。
即便不能宣之于口,她要怎么否认自己心里对他的不舍?
但现在,当他的眼里也不再注视着她,她又要怎么劝解自己,怎么欺骗自己这一切依旧值得?
亲眼看着爱人眼中的深情死去,她的心里终于开始质疑,对他的执著和拥有是否值得,却没有想过,自己思索的冷酷面目落在他的眼中,是否也是同样残忍的一件事。
步孚尹率先停下了这场无用的对峙,松开手,缓缓站起身来。因有小奇的毒液未绝,他初时没有站稳,脚下微微晃了一步。待站稳了,将清明的理智唤回,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些迟钝的痛意。
他低下头,看到有一块碎玉嵌进他掌心之中,于是用手拨落在地,待伤口愈合,又将血迹拂去。做完这一切再抬头的时候,他连衣摆都平平整整,还是好一个清隽高贵的神君。
他退后了一步,就这一步的距离,就显得彼此之间瞬间远去了许多。
彤华坐起身,手扶在身侧,触到那截断裂的玉镯,手指微动,下意识便要收拢在掌中。
而他却高高在上地开口道:“碎了的东西,就别要了。”
她看着他那种漠然的神色,咬牙恨声道:“那也是你弄碎了我的东西!”
步孚尹听着她骄矜的口吻,恍恍惚惚地想到,她这些年里,多少还是保留了些天真的。就像许多年前,自以为没有了他,就不会有那一桩莫名而来的婚约,也像许多年后,自以为杀得这一片尸山血海,就能掩盖住从前犯下的错事和罪责。
他没打算说破。
事已至此,亡故者无法复生,苟活者平添痛苦。他若真要与她闹得天翻地覆,都不用自己动手,方才只要与陵游说白,便好叫她惶惑无措一番。
可那又能如何呢?要么就是让陵游痛中又痛,昧心斩她,要么就是让她硬下心肠,将陵游也彻底灭口。前者不足报他深仇,后者违背他护亲本意,无论是哪种结果,说破都毫无意义。
“我弄碎了你的东西?”
步孚尹望着她,像是听到了笑话一样,发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气音,但脸上的笑意早就落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深雪覆盖后的寂静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