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一字一字地吐出这个名字,忽而笑了一下。
扬灵啊,好扬灵,她那样聪明,她如此了解娄延,她只是在自己临死之前看到了娄延的到来,就知道他还是决定站在了彤华的这一边。
但时机不对,他的做法也不对。
那日走进牢室的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绝对、绝对不该是娄延。
他足够聪明,所以他应该能想到,此刻不该由他来挑破彤华的杀计,他该隐藏自己的所想,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扫清麻烦。但他也太狂妄了,所以他不惧这些行为可能会带来的对他的忌惮,他认为自己在彤华一无所有的时候只要能表露出足够的能力,她就会抓住这个难得的部下。
他错了。
月色昏暗,他还是没能看清。
他不该让彤华知道,他看清了她对最亲密的朋友的狠心与杀心,他不该以此为投名状,在此日之后的每时每刻成为主君无情的罪证,让彤华一日又一日地看到他,就要想到今日。
死亡抹杀了所有的错误,使错误不需要被修正或者道歉就可以消失不见。他想做她的部下,却偏偏成为不死的见证。
他大错特错了。
扬灵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最后一刻从颈间摸出了自己贴身佩戴的信物。她已用风月作掩,与他周旋日久,死别之时,流露出生前不表的三分真情,就足以让他一时茫茫。
世间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杀人。刀锋不在彼时落,藏于此刻方见血。彤华只要瞥一眼这截红绳,就读懂了扬灵想要她小心娄延的最后忠告。
但她不想要费心地去小心注意了,她在这次内廷行动之中从平襄那里学会的最大的一个道理就是,与其终日谨慎惶惶,不如杀尽了才好坐享安定。
尔娘站在阵外等候,彤华很快从水下出来,将手中两枚玉戒放进了尔娘手中,其中一枚上还悬着一截红绳。尔娘自如地收好,没有露出分毫,听见彤华道:“处理掉,阵中不要留痕,撤罢。”
她当先往既定的退路而去,尔娘招呼了使官,前后散布开,将彤华护在中间向外而去。
两仪山地界大概是个圆形,山势恰如两仪交错。在原本的计划之中,彤华是打算不走回头路的,从另一边迅速撤离,退到离昭元封地相对更远的那一方,这样即便她派部下来堵截,也会晚上一些。
但实际的情况却不对劲。
此日前来,直到彤华顺利破阵之时,都实在太过顺利,偏偏就是在她开始撤离之时,却突然不太平起来。各处的法阵悉数变化流动而起,山内竟有仙卫使官随即发动。饶是彤华再蠢,也知道是昭元知道了自己的这项行动,所以故意引君入瓮。
她手中长剑未收,此刻径自脱手释放而出。既然昭元非要在此处治她,她也不必如先前所想那般简单来去。更何况她所带的部下并不多,真的交起手来,并不多占优势。
那长剑在黑夜里自如来去,凝成一道锋利的剑光,又裹挟着彤华抛出的红英神火,威力惊人。对方初时来堵截的使官与仙卫并不算多,彤华没想让自己的部下折损,一一处置之后,带着部下往原定的退路上飞快前行。
但这一路上都有使官前来堵截。
昭元是有备而来,又下了决心,截击的使官与仙卫越来越多,彤华愈发发起狠来,下手并不留情,但对方人多势众,即便力量并不如她,也足以造成不少麻烦。
尔娘劝她先走,她掌中剑与火锋芒不息,狠声道:“我们自有来援接应,何必惧她昭元堵截?”
她要保留自己的部下,势必便要消耗自己的力量。原本无论再多的使官,也敌不过一个天生神女,而昭元早做了准备。
两仪山是有灵源的,所以在两仪山外围设置好结界之后,便等同于阻隔了定世洲的灵气向内流动,在彤华破坏两仪山灵源之后,两仪山的灵气便开始迅速枯竭。
但彤华的神力并不是无穷无尽的。
她的神体已经破损了,在没有灵气补充的地方,体内的灵蕴就会源源不断地外泄。两仪山已经没有灵气了,但她又在不断地消耗神力,对方虽不敌,却早晚能耗到她体内神力枯竭。
尔娘见情势不好,不敢让她再多做消耗,当即命部下断后,无论如何要护着她优先尽快离开两仪山。
可惜的是,他们已在昭元的彀中了。
那日早晨的朝阳很快就升了起来,可直到日过中天,渐落西山,他们都没能走出两仪山。堵截的力度越来越大,而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彤华的神力在对方祭出的法器之下缓缓耗尽,最后需要尔娘在旁边搀扶才能继续向前行去。
她的神火环绕在她身边保护着她。但她已经没有力气了,所以那火焰也只是微微地燃烧,却再也不是最初时那样炽烈的迫人之态。
退路已经被尽数堵死,他们始终没有看到前来支援的使官。彤华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在听到部下对自己说坚持、说步使君一定会来的时候,她心里清晰地意识到,他不会来了。
他在小兰山表达过自己的心意,她不敢应,但她心里是真的信了。她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一定会站在自己身边,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叛自己,之所以默许他继续去做这样无用的反抗,是因为她明白定世洲里这种愚蠢而疯狂的内斗,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愿而彻底平息。
她心里没有在除了大荒以外的任何方面防备过他,所以即便是在和昭元争斗的关口,明知道他与昭元交好,她也没有刻意隐瞒过自己的什么安排。决定前来两仪山之前,他还曾站在使官殿前,用深长眷念的目光看她。
她怎么能想得到,他用那样的眼神看她,心里却用她的落败来作此事最后的终结。
她唯有一败了,她身边使官不多,已全部倒在两仪山内,只剩下一个尔娘最后陪在她的身边,强忍着将所有修为转移到她身上,帮她缓解身体仿佛被抽干一样的不适。
彤华感到流进自己身体内又不断消失的力量,低下头去看尔娘,正对上她不舍又担忧的眼神。
除了扬灵以外,她的确是她身边唯一一个完全知道她做过什么事的人了。她在她幼时就来到了她的身边,看着她的成长与变化,恼她怎么做出这样荒唐的大事,又为了护住她的性命而去奔波。她不在定世洲的那段时间,都是为了去查明查明昭元那边的探查轨迹,将外面的痕迹替她清理干净。
尔娘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尊奉二主,将来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她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她心中好遗憾,但这遗憾不好说了,她尽可能将分离做得温柔,让她珍爱的小少主不要再一次承受失去的打击。她拉着她的手,尽可能将声音放得轻柔道:“少主,不要怕,要回家了。”
这一切结束,她就要回家了。
彤华看着她阖眼,看着她低下了头,就还在自己的身边。
菁阳宫的使官站在不远处,手里的兵刃反在身后,不曾上前。昭元终于现身,孤身而出,步步走到她面前。她似乎是轻轻叹了一下,而后伸出了一只手,有神力渐渗入彤华的身体之中。
彤华却将她的力量抵御在了身体之外,冷笑着看她道:“怕我若折在此处,回去不好交代吗?”
昭元没生气,将封禁两仪山的结界放开了一道口子,让灵气涌了进来,而后才俯下身来,与她轻声道:“现如今,即便是漏网之鱼,也都死在两仪山了。我纵然对不起你,今日也足以交代了。”
她的眼神在尔娘的身体上来回一圈,最后又与彤华对应,眼里的笑意带着一股微微的讽意。
她们的目光相对,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今日在两仪山看似惨重的伤亡,是一场比盗灵案更加不讲道理的清洗,为免有心人猜到她们清理内廷背后的真意,盗灵案的余音不能再这样激烈,所以总要有另一件事来遮掩。
今日之后,终究是要彻底干净了。
昭元用一种轻飘飘的、几乎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恶劣的口吻问她道:“若是我今日干脆将你斩杀在此处,彻底免了这桩麻烦,尊主会不会也像这样护着你一样,来护着我呢?”
那一瞬间,彤华看着她清亮的一双眼睛,觉得她也许什么都知道了。
但她很快又恢复了寻常的姿态,道:“尊主留不得他了,你回去之后,早作决断罢。”
彤华心里都知道,但是他们之间这点相处的不堪被昭元拿出来明说,便让此刻本就狼狈的她觉得更加难以忍受。她逞强道:“我留他又如何?”
昭元望着她,道:“他留在璇玑宫,是给你添了不少好处,你这些年屡屡挑衅于我,不就是有了他这点底气吗?但你心里总是明白的,其实即便只有我一个人,你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之所以与步孚尹合谋,是要让你看看,你留下他,最终会是个什么结果。”
她语调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在说最近更加激烈的姐妹争斗这一件事,但她知道彤华一定可以联想到此句里真正的内涵,是在说关于大荒的那一件事。
她已经看清,彤华是为了他而付出许多代价都不曾回头了,时至今日,这种挽留究竟是爱或是不甘,分辨起来已经毫无意义。当为一件事付出的沉没成本太大的时候,头脑也总会被冲击得昏聩愚蠢,被推动着一次又一次做出错误的选择。
平襄利用了彤华的这一点,推得她走上不归路,昭元看清了,所以才要当头一盆冷水泼下去,让她好好地冷静下来,好好地再去想一想。
看清了他是随时会背叛你的人,看清了他并不是那个值得你豁出一切去拥有的人,再来看看来时这一条长路,看看这条路上被永远丢在身后的那些人或事。
再来想值不值得。
第276章
偿债 好一场虚妄戏言,好一场镜花水月……
昭元回到封地时,便听仙侍来报,说步孚尹已来此处等待她许久。她表示知道,让仙侍退下了,这才步入室内将房门阖上,面对步孚尹抬起的双眼。
若不是提了大荒,倒也从不见他为她办事如何积极。
讨债倒是快。
昭元落座于他面前,看着他肃然的脸色,半晌后眼睑垂下来,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叹什么?”
他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她说着,却没解释自己在可惜什么,只是很快地调整好了心里那一点在见到他时浮起的怅然,直接地问他道:“你知道自己和彤华有婚约吗?”
步孚尹是来听有关于大荒的事的,骤然听见这么一问,明显愣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目中生出明显的困惑。
昭元猜他就不知道,这么一问,便算是完全的确定了。她道:“尊主理事的殿中藏着一封婚书,写着你和彤华的名字,是她与你父亲一同定下的。如果大荒没有出事,看时间,应当是在你生辰礼上公布的。”
她望着他,问道:“贺礼之上,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吗?”
步孚尹怔然又迟缓地想,那日的贺典上有什么不妥吗?一切都如往日仪典的热闹,他父母用骄傲又爱护的眼神看着他,从头到尾,没有提过一次什么婚约的话来。
可那日的礼物是什么呢?那一年,他还没有收到父母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就披着坚甲上了战场。
但牧弘并不是全然没有说过的。他曾经提到过定世洲,并不是带着怒色,反倒有些低落,且也没有后话。那个时候,他一直以为是父亲想到定世洲秉持中守正之道、却也一同随天界来犯,必然是早已达成共同利益,大荒覆没已成定局,所以才哀之叹之。
如今看,不当全然如此。
大荒不仅仅是被诬陷了,也是被放弃了,被曾经可以结为姻亲的定世洲放弃,或者说,是背叛了。
步孚尹当即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步伐又快又大,一瞬间都耽误不得。昭元转头看他,在他身后出声道:“话已至此,你非要去看了才能做出分辨吗!”
平襄放弃联姻,必然是为了避免更大的祸事。先前瞒着步孚尹,是要利用他成为定世洲针对天界的一把尖刀,如今故意告诉他,自然是要达成另一桩目的。
昭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却没有拦到他的身前去,只是在他身后道:“内廷多日风声鹤唳,尊主坐镇中殿从未离去,偏就今日要赴道友棋约,将内宫空了出来。你此刻去,正入彀中,岂不愚蠢?”
在看到中枢的手段以前,她原本是打算听从彤华的警告,不再插手任何事的,可是内廷的反应实在是太极端了,甚至她放在天庭的暗线都回应了她,内廷的动作绝不仅仅只限于定世洲内,甚至暗暗扩展到了天庭。
她就想,彤华小小年纪,北穹的帝姬挑衅到她面前去,她也最多就敢摔掉自己的琵琶,这样无能又无力的妹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
她这次非常谨慎,即便查,也没有声张,等线索渐渐拼凑出来,觉得似乎真的不大对劲,便又及时清理了这些知情者,由她亲自去做最后的确认。她想到了彤华曾经从平襄殿中匆忙走出来迎接自己与嘉月的那一幕,便自己走进了那间殿中。
后来想想,孤身走进去的自己,和当初孤身走进去的彤华,也没有什么两样。一张塑造了两族之好的漂亮的婚书,在事前毁了彤华一段人为故意的天定良缘,又在事后毁了她一段难得的知音之交。
就只有平襄落子不败,前前后后,教训了她两个不听话的女儿,让她们狠狠吃了一记教训。
步孚尹立在那处,安静地回过头来望她。他从前对待挚友尚算温和的眼睛,此刻深沉又寒凉,他并没有那种被辜负的失望和愤怒,就像早已预想到了这一天一样的哂然。
他反问道:“我便是不去,又岂在局外?”
定世洲不无辜,当初进犯大荒的时候,定世洲的仙卫与使官堂而皇之地踏上了大荒的土地。昭元也许不知道为什么,但走在最前的就是她。所以她也许会成为他的知音,却也只能成为这一时的知音,待将来他举起复仇的屠刀,这茫茫一道余音,连刀刃的寒芒都无法阻隔分毫。
他与定世洲是注定站不到同一边的。定世洲是神族,是和天帝长晔一样的神族,所以从一开始他面对彤华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将来注定要与她分道。
但现在,他为了彤华一步又一步地退让忍耐,不成平襄嘲弄的戏闹,却成她判定为阻碍彤华舍绝人性的绊脚石。她要将她塑造成一柄冰冷而无情的剑,要她锋刃所指,先断鞘。
于是她将婚书再一次拿了出来。
现在,这一切,都不再与彤华无关了。
当初的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依旧不知道,但也不需要知道了。在彤华被扯进这桩官司的时候,他就会立即想到彤华对平襄所有的逆来顺受,以及她所有完全令人无法理解的疯狂与不管不顾。
她为什么要杀昭元的使官?是因为恨昭元吗?
她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朋友?是因为不敢求情吗?
她是真的无能又愚蠢吗?还是说,对这件事,她其实也并非全不知情。
因为她知道,所以才不敢告诉他,因为不能让他知道,所以才一次又一次,用谎言弥补谎言,直到今日,要付出连她自己都承担不起的代价。
今日平襄不在,那殿中有一封他从未见过的婚书。那张红色的薄纸在引诱着他上前去看,在讥诮地无声询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