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苦笑道:“对,也许你不会相信,但这里的忠诚就长这个样子。”
步孚尹不置可否。
陵游从没想过要强行改变步孚尹对这里的想法和判断,但毕竟这里有一些事情,实在是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即便说出来,也实在听着并不可信,但这些却也不能不告诉他知道。
他继续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们之间的这个秘密一定很严重。彤华不敢这样随意地就把尔娘推出去,尔娘也不会这么随意地牺牲掉自己。她能主动站出来,而彤华也并没有阻止,这就已经说明,这事是已经通过了尊主的允许了。”
步孚尹听着他说话的口吻,道:“你不管了。”
陵游咬牙道:“对,彤华命还在就不管,这也是她的意思。”
步孚尹再一次露出了刚才那种复杂又深重的目光,看得陵游心中发麻。
他问道:“你觉得是为什么?是因为想要保住你,所以不希望你牵连其中……”
“当然。”
“还是说,这件事原本就与你我有关,所以才不能向我们透露呢?”
陵游听到此句,当场怔住。
步孚尹平淡地望着天色,事实上,从他来到定世洲时,他就一直在考虑某一种可能性。他父亲牧弘临死前提到过定世洲,虽是未尽之言,未知全部之意,但定世洲必然有值得他关注的地方。
当初屠戮大荒,分明是欲加之罪,大有偏颇,而定世洲不仅不做平衡、对自己的职责视若罔闻,还站在天界一边,与长晔一同进犯定世洲。
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说,定世洲从来就不无辜,如果说,他们这些年留在此处,也是认贼为主,蒙于彀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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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使官之死,果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事情是瞒不住的,他所出的澄寂仙族在定世洲内地位很是不凡,有两个孩子分别随侍两位少君,断然没有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要容忍的道理。他族中主君当即往中枢内宫而来,请见平襄。
他对着平襄与昭元两面哭诉,还逼着平襄要将彤华带来问话。彤华秉承嚣张姿态,连见也不见,他们也不能去闯璇玑宫,于是就此僵持对峙起来。
然而最为难的还是司滁。
如他这般自幼便来内宫随侍的仙君,待到了年纪以后,身上都挂上了使官的官职。彤华在菁阳宫杀他兄长的时候,他人就在璇玑宫内,也算是最早就知道此事的。
他自那日之后就没有回过家。
他与他兄长算不得有多么和睦,待彼此分别进了二宫,族中更是偏向于他兄长。如今他兄长暴毙,族中未必会转而培养他,但利用他来在彤华这里生事却是必然的。
他没想过要他兄长死,但等他真死了,他也不至于为他感到难过。唯一麻烦的,不过是接下来族中的态度和他的处境而已。
彤华拒绝相谈,这仙族已是怒气沸腾,气氛已是剑拔弩张,逼得司滁必须二选其一。司滁憋着一口气,始终没有踏出宫门一步,一次也没让他们见着。
而麻烦的不只是澄寂仙族而已。
各属族仙家自视甚高,皆以为希灵氏能这般安稳地中立多年并保持至高权柄,都是有他们磅礴之力在后支撑的缘故。他们将自己族中得力的少君与子弟都送到中枢去做使官,使官的身份本就与普通仙卫不同,如彤华这般无罪而滥杀使官,可以堪称旷古奇闻,如何不叫他们群怨沸腾?
这可不是死了一个孩子的事情。这件事最终的处理结果,代表着中枢对他们的看法与态度,代表着他们将来身处定世洲的处境,代表着他们是否需要重新审视自己应当何去何从——是从此以后忍气吞声畏缩低头,还是得意洋洋更进一步,都由此事而定。
他们退不了步,给再多无实际意义的好处也不能退步,不论中枢接下来的动作是强硬还是怀柔,哪怕把整个澄寂仙族都耗干了,其他属族也不会允许他们退步。
太平时,他们明争暗斗,斤斤计较,都盼着从对方那里讨些好处;紧张时,他们是利益与命运的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太过简单,属族明白,中枢也明白。平襄一贯秉承中庸之道,嘴上说着主持公道,实际也并没有提问过彤华。这个行为也算是给昭元敲了警钟,将麻烦都推到了昭元的身上,让她承担起稳定澄寂仙族的责任。
昭元绝不可做出与平襄一般的态度,那在属族眼中就太过于冷落了,没有谁会为了一个不把自己当回事的神主听话卖命。所以她必须表现出强势的态度,向彤华讨要说法。
二宫因此开始了激烈的交锋。
彤华一改先前甩手掌柜的态度,每日坐镇使官殿,往陵游那把椅子上一坐,所有事务都得先经过她的面前。
原先使官们是常去步孚尹那间使君舍的,只是彤华既然来了,那么连步孚尹也只能坐去彤华那边下首,自然不会有什么得以瞒过她的眼前。
而且,两宫虽有利益的争夺,但好在步孚尹与昭元私交不错,又都有分寸,彼此协商衡量,倒也不至于收不了场。
但彤华在二君之间偏偏选择了陵游,这个态度就大有深意,再加之她从前就有多次因不满昭元而反驳步孚尹命令的举动,于是大家也都纷纷明白——她是真的对步孚尹生厌。
她的行事更是如此。步孚尹是为了谋取更大的利益和好处才与昭元交锋,但彤华完全只是为了赢,哪怕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完全是个毫无谋划但不死不休的做派。步孚尹可以做出的转圜终究有限,两宫的局势因此被她推得更加紧张。
事实证明,只要她够疯,就终究有人害怕。属族们早就顾不得自己最初只是因为族中死了一个任职使官的孩子而对中枢发出质问,现在只能联合在一起借着昭元的声势来继续作以对抗,不能露出怯色。
事态的性质早已发生了改变,彤华依旧没有放松,愈演愈烈,大有一把火燃尽了、大家都同归于尽才好的架势。
就是因为她太疯,属族也开始思考应对之法,当初那些被选进来随侍的属族少君,都被族中递过消息,命去彤华身边探听消息。彤华看得分明,正好借他们做传话的筏子。
不过也有例外。扬灵早就站在她的一边,早就给家中递过消息,不让参与此事。洪炎仙族果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至今也没有受到实质上的牵连,也算是对外界释放的一种信号。扬灵因此每日稳稳坐在彤华身边,丝毫不需要畏惧。
另外还有简子昭。他家中叔父自然是不会错过这种事情,必然要在其中插一手的。他巴不得他叔父早日带着族中那一堆烂摊子死在旁人手里,干脆果断地站在了彤华一边,如此他叔父想着与他作对,自然更加卖力。
再有就是司滁了。
陵游看着这一屋子人,他和步孚尹是使君,坐在这里是应该的;慎知与飞翎是主事仙官,坐在这里也是应该的;扬灵从小就和彤华走得近,洪炎仙族也有眼力,坐在这里没问题;司滁在僵持,简子昭一心想继承仙族,不会和属族们对抗,坐在这里不过是给他叔父看的,但他们都不会对彤华不利,所以坐在这里也没有什么。
但是——
他看向彤华对面的末座——
颂意居然也被彤华点进来坐在此处了。
他并不议论,但也没有回避任何事情,旁听完所有议程,连简子昭都抽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
彤华处理事务,批复文书,有使官与仙官来往进出。颂意坐在末座,往来交递,东西送到了彤华面前,端水递笔,磨墨取印,一套动作好不自如。
有些过激回应,明显步孚尹便想要反驳,倒是颂意给彤华递得快,由不得谁反驳。
步孚尹无声回望颂意,颂意倒是瞧也不瞧,半分也不怕得罪上司。
步孚尹手持杯盏抿着茶水,没打算为难这个此刻对彤华一心一意的部下,心中多少有了几分计较。
这边议着事,待暂时将事务告一段落了,有仙侍入内来给诸人更换茶水。另有一个使官进来拍了拍司滁,向外指了一指。司滁面色不变地摇了摇头,于是那使官便又出去了。
彤华看见了,沉默了一会儿,等仙侍们退下了,这才对司滁道:“不出去见见吗?”
司滁摇了摇头,道:“没必要。”
澄寂仙族已不是头一回来寻司滁,为了逼他出来,甚至叫他父母亲自来叩门。司滁知道以后特地叫仙卫们拦着,不叫报与彤华或者陵游知道,但彤华自然是清楚这事的。
这回来的,大约又是他的父母。
彤华道:“出去见见罢,见一面的事,不费什么时间。”
司滁没听,仍旧坐在原处,道:“他们故意要拿我父母来向我施压,我此刻出去,不正好遂了他们的意?将来拿着我父母,要我做什么就得做什么……”
彤华问道:“这事要解决还得一阵子,你要一直站在我这边吗?”
司滁肯定道:“这是自然。”
彤华道:“那便出去见见罢。”
司滁皱了眉,正要说些什么,却见彤华望向他道:“你若要站在我这边,就去好好与他们说个清楚,今日之后,你与澄寂仙族、与他们,都再也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面色十分平静,说出来的话却漠然,司滁很明显地愣怔了一瞬,其他人也看向了彤华,不知她突然说出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彤华就在这样安静的注目里继续道:“你总是要在两边做选择的。他们拿捏住你父母,你又放不下双亲,还是早些决断的好。如今断了,也让他们少受些折腾;若是舍不得,就早日回去,免得你族中对你生怨记恨,来日又为难于你。”
她明明白白说了个清楚,每一句话都是为了他做打算。若是要断,早些断个干净,将来也好切分清楚;若是不断,早些回去,也免得多生怨怼。都是好考虑。
司滁心中全然明白,但还是一时沉默犹豫了。彤华见他不动,又道:“你不是优柔的性子,这也不难选。我们如今都坐在这里呢,且还不散呢,你说句话再回来,我们都还坐着,不回来了,我们聊几句就回去,不麻烦什么。”
司滁望着她,问道:“中枢绝对不会低头,属族必然要为今日的犯上付出代价,当先的就是澄寂仙族,绝然是跑不了的,对吗?”
彤华肯定道:“对。”
那一瞬间,司滁有些想问,如果中枢早想到了要拿这件事来对属族开刀,那么怎么就偏偏杀的是他的兄长呢?
他不是可惜他兄长的生死,只是父母是他在族中唯一的牵念,她分明都是知道的啊。
当初章苑就是这般被牵连处决,在刑台上哭着求他们救他的样子,司滁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忘掉。他以为自己不会经历这一幕的,但现在分明是要重演了。
章苑死去,彤华无所作为,他尚可以解释是她迟了一步,可如今一切都有余地,她依旧不肯松口,又是为什么呢?
即便君臣有别,尚有多年好友情分,当真全然都是假的吗?
司滁低下头去,脑中一片混乱。他一边又觉得自己于彤华不同,到底是她好友,当能得一分善待,可一边又觉得不是这样,她也只是一个受迫于平襄的无力之辈,与他、与这些属族,并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美丽又好听的名号,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在权力的沉重倾轧之下,他们都是蝼蚁而已。
他带着些恳求和期盼的目光望向她,有些踌躇地问道:“若是将来,我父母……”
她道:“那要看你自己了。”
澄寂仙族要完了,他父母也会被仙族连累,彤华是踩死他们的直接凶手,为的就是杀之以作警醒震慑之用,绝无可能从其中挑挑拣拣,因与某位使官的旧情而放过几个,那就瞧着太荒谬了。
所以能不能救,只有他自己。
扬灵侧目看着他,即便是明白彤华此言没有错处,但还是从作为友人的角度品出了几分残忍。她坐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神色,隐约浮出了些不忍,便伸出手去,轻轻覆在了他手背之上,手指收拢,微微用了几分力气。
他的手在她掌心收拢成拳。
他在一片静默之中倏然起身,大步向外走去,步伐留下一阵风,转瞬就吹散在他身后。使官殿离璇玑宫门太过接近,他向那处走着,便看见被拦阻在外的父母,用两双含泪的眼睛望着他。
他们看着自己深爱的孩子,在多日的风波不断中,终于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他那么倔强地反抗着愚钝的家族,又因为他们而走了出来。
“司滁!”
他的父亲在宫门外看着他,高声地喊着他的名字。
“司滁。”
他的母亲在宫门外看着他,温柔地唤着他的名字。
司滁因父母的呼唤而感到眼眶发酸发胀,脚下的步伐因此而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下一刻,他们在宫门之外对他道:“别出来!”
司滁的脚步立时顿在了原地,在那一刻,他的双腿沉重,仿佛有无限数不清楚的怨念修成恶鬼,拖着他往恨欲不绝的地狱而去。
“回去罢,司滁,父母一切都好,在此事结束之前,莫要忤逆彤华主,好好地留在璇玑宫里,不要妄动,听到了吗?”
司滁看着他们,喉间开始滞涩地哽咽,翻动几回,都难以说出一句话来。
他今日是要来说什么的?他方才出来,是要来说什么的?父亲,母亲,我们回家罢?父亲,母亲,你们回家罢?他原本是为了出来说什么的?
他自己真的决定好了吗?还是说,父母已经看穿了一切,理解了他的两难,所以干脆自己做下了决定,免去了他的艰难,提前在几步之外为他做好了决定?
如此,他就没有任何错处。
如此,他走到哪一步上,都无非是被家族、被父母逼迫的结果。
母亲对着他慈爱地微笑,父亲朝着他轻轻地摆手,他们仿佛只是如从前一样,入内宫拜见时顺路来看一看正在当值的孩儿,不过几个时辰之后,就能在温馨的家中团圆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