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到她的面前,正要开口,却见她手臂向外一个挥袖,与此同时,他感到心口那个长久已经没有运用过的衔身咒突然发力,瞬间掌控他整个躯体,让他毫无反抗之力地变成一个任人操控的木偶,被她轻易推去一旁。
她一眼都没有看他,一句话都没有与他多说,直接来到了昭元的面前。小结界倏然展开在她们周身,将她们两个包裹在其中,确保不会有任何人听到她们的谈话。
昭元一直冷眼望着自己这个气势汹汹的妹妹,此刻方咬牙道:“你敢杀我的使官?”
彤华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意来,道:“他做了错事,我是在帮长姐呢,有何不敢?”
昭元看着她那张无可遮掩地流露出疯狂神色的美丽面孔,想平襄果然在暗地中已经将她磋磨成了另外一番样貌,竟让她此刻这般面目可恶。
她们之间诚然有矛盾,但一贯保持在合适的限度之内,用姐妹置气比较的借口就可以翻过篇去。但杀死一个使官,还是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已经远远地超过了这样的范畴。
这不是什么好事。
昭元沉声道:“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容忍你的脾气,但你也要注意行事的分寸,今日这般作为,你可想过下场没有?尊主便不会放过你——”
彤华露出一个讽刺的哂笑来,反问道:“长姐猜猜,是谁让我来的?”
昭元一怔。
她仔细地审视着彤华的面孔,开始重新认识她一遍。她笑着,漂亮的眼睛弯弯,但里面一点温度都没有,像一个美丽的瓷器,好看,但是冰凉,被创造者塑造成想要成就的样子,然后再被摆放到自己设想的位置。
于是她就只能这样笑着看人。
这并不动人,只剩下不寒而栗。
“你犯错了。”
昭元非常笃定地望着她,聪慧如她,迅速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你犯了一个大错,大到一旦暴露,即便将你豁出去也不足以挽回,大到整个定世洲都会被牵连其中,所以尊主才会帮你。她一定是帮你遮掩了,并且一直没有放松过,所以她知道我的部下查到了这件事,所以她才让你来拦的。”
她越说越确定,越说越觉得自己身躯发冷:“她是能来阻止的,但她不能插手,因为她还想继续遮掩这件事。如果她插手,她来罚了我和我的部下,那么这件事就太严重了,一定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要问清这个错处的来龙去脉。所以来的是你,因为你自回宫后便性情不定,酷爱与我相争,哪怕今后有谁问起,也都可以推到你的头上,说这一切都是你胆大肆意,张扬到连规矩都不放在眼里。”
彤华注视着她,听她在瞬间就想明白了一切,笑得更加开怀。
她道:“长姐聪慧,竟都猜到了。”
昭元此时心中的惊惧更甚,她上前一步,径自扣住她的肩头,低声喝问道:“你犯什么错了?你哪来的胆子敢犯这么大的错!说!”
彤华抬手握住她手腕,用力却没有推开,便加重了手下的力气,道:“长姐还是别问的好。你瞧,知道这事的都是什么下场啊?我还不想让长姐死呢。”
昭元怒道:“现下更易死的是你!你做这种事,连尊主都不能舍弃你,而只能选择替你遮掩,若是将来遮掩不住呢?你有几条命?!”
彤华嗤笑道:“长姐还有心情关心我的死活吗?你应当是清楚她行事的呀?当初与此事直接间接相关的,早就被她明里暗里地杀尽了。如今你这使官在外面做了什么,见了什么,知道了什么,惹出了多少麻烦,你我身边又要死去多少,可就都不好说了。”
她仿佛都已经看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了,而那些残酷都是昭元不会能想象得到的。
昭元听着她说出接下来的一系列后果,她知道这会是平襄能做得出来的事,但她此刻只是紧紧盯着彤华,再一次道:“你居然敢犯这么大的错。”
彤华狠狠拂开她的手,冷声道:“现在,你也犯下大错了。”
她向后退开一步,便要转身离去,昭元却道:“我和你不一样。”
她面色低沉,但非常稳重,毫无惧色,道:“你们害怕这件事,不敢让我知道,我既然不知道,自然无罪。但若这件事大了,她保不住你,不会叫你连累她与定世洲的。”
“是吗?”
彤华以一种讽刺的目光看向她,道:“我以为这样大的事,能轻易被你的使官查到,并不是因为从前留下了什么疏漏,而是因为长姐也有了错处,所以她才要故意为之,好叫你挨这个教训呢。”
昭元脸色倏然微变,彤华继续道:“长姐啊,你我就各自保重罢。”
昭元问道:“你知道你杀的是谁吗?”
彤华漠然道:“我管他是谁。”
今日无论是谁,都不能戳破这个秘密。
她转过身去,看见步孚尹站在不远处,眉心紧皱地直直望向她。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蕴藏着锋利的寒芒,所有温和都被冻结在这些决绝之下。
事已至此,她知道他会愿意替她收拾所有烂摊子的。
但是这件事,她绝对不会让他参与分毫。
彤华的目光只从他身上逗留一瞬,便强行移开转向前路,而后目不斜视从他身边走过,直接往门口走去。
陵游跟在她身后跨出菁阳宫的大门,眼看着她居然走向的是与璇玑宫相反的方向,便隐隐露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来,低声问她道:“你要去找尊主吗?”
彤华脚步不停,道:“你关门难道就能防住她吗?”
陵游问道:“你想好怎么与她说了吗?”
彤华道:“用不着我说,她早就有想法了。”
陵游一把拉住她,拦在她身前强行阻住她的脚步,拧眉沉声道:“你是杀了一个使官!这不是你从前和昭元之间发生的那些小打小闹!你才刚刚回来,她如果……”
“她不会。”
彤华望着他,想要说服他,目光坚定,但声音在毫无察觉地发颤:“她是要罚我,要我吃教训,所以我不会怎样的。她难道会让我给一个小仙赔命吗?”
陵游与她一起长大到今天,知道她经历的所有,知道平襄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孩子。他听出了她那些隐藏在躯体之中条件反射的惧意,手下的力气又重了几分,试图稳住她的心态。
但他不能让她这样无知无觉地去。
“那是司滁的兄长。”
彤华的眼神很明显地恍惚了一下。
对,她记得的,司滁有一位兄长在菁阳宫做使官,她是知道这件事的。
她无意识地捉住了陵游扶着她的那只手臂,缓缓道:“什么都不用告诉他,即便他来问,你也什么都不用告诉他……我得先去见尊主。”
陵游再一次制止住她向前的脚步,与她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与你一起来想办法。”
彤华这才看向他。他面上有显而易见的关心和紧迫,只要她说出什么,他立刻豁出性命也会帮她去做。
“你能答应我不要过问这件事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重复道:“什么都不要问。”
陵游看着她异常郑重的神色,心里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她无助但坚定的眼神里松开了拉住她的手,而后退到了一边。
他就这样看着她独自迈步,走上这一条冰冷又逼仄的宫道,去面对平襄接下来一切不可拒绝的惩处。
他不能再阻拦,因为他们太熟悉彼此了,在说出某些话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读懂彼此的言下之意。
有些拒绝是欲擒故纵,有些拒绝是不可插手,是与否的选择与决定在他们之间是彼此不能跨越的最后防护。
他已经在她的这一句话里明白,在虐杀使官的背后有另外一件真实发生的大事,这件事也许已经牵连到了很大的一个范围,就连死去一个使官也只能算作一件小事。
这件事也不会轻易结束,就像绵绵万里山林之间兴起了一点星火,但终究会随着风蔓延到整片山川,若是不遇泼天大雨,也许要将山林燃尽都不能罢休。
而这一场大雨,何时来,来不来,全然无可预料。
到最后,总会有谁会为此付出沉重不已的代价,但她不希望是他。
她要他置身事外,冷眼看着这一场山火,哪怕她也被焚于其中,他也不能向内跨越。因为他是她最后的支撑,只要他在,她就还有活命之机。
也许终有一日他会为她而死,但绝不能是现在。
彤华此去并没有多久,但对于回到璇玑宫的他们而言,个个都觉得漫长无边,时间都仿佛变成细密的尖针,来回反复地刺戳他们的躯体。
终于到他们忍无可忍的时候,时间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们,才让彤华重新回到璇玑宫中。
她走进夙夕殿中,陵游与步孚尹都在其中等候,连扬灵与简子昭也在一侧,司滁站在殿中,看着她不发一言。而殿外隔门相望的,有她最倚重的仙官仙侍,还有连颂意在内的几个高位使官。
他们都看着她的神色,看着她的一举一动。他们都知道了今天发生的事情,都知道接下来一定会发生什么,她一定需要他们去做什么。
彤华一个都没看,一个都没理,入殿后扶着桌沿坐下了,安静地缓和了几个瞬息,才对这些最为亲密的部下道:“都出去。”
殿中一时无人动作。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司滁,他没有问过有关于他兄长的只言片语,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的身边,即便一言未发,她也能看清他的目光。
她眼睫微颤,但还是再一次道:“都出去。”
陵游看着她平静到诡异的脸色,心里反复地纠结几番,最终她在宫道上恳求他不要过问的声音还是压过了一切。他率先拉过步孚尹,强行拉着他转身走出去。
步孚尹自然不肯,可是那道衔身咒却在此时再一次发动,并不如之前强势,而是缓缓地、柔柔地,从后面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转头看她,正对上她转过眼来与他相对,投来那一个让他离去的目光。
他的脚步被这股力量推向门外。
颂意站在门外,隐约想到了什么,当下便要迈步入内,却被身后某只手拉住动作。
尔娘从他身后绕过,稳步走入殿内,屈膝跪地,向她行礼,温柔而坚定地同她道:“少主,别怕,我来了。”
彤华的目光倏然通红。
第266章
内外 不能由你做最终的罪者。
门被再度阖上,所有人都被摒除在外。陵游背对殿门,对他们道:“慎知守门,你们都先去吧。”
各仙侍与使官纷纷退后,颂意驻足原地望了陵游一眼,见他对他微微扬了扬下巴,这才拱手退后而去。
陵游看着他,心中若有所思。
步孚尹与他并肩站在重檐之下,微微侧首,不动声色地望着他思忖的神色。陵游没有察觉到他的凝视,仍旧放空地看着这空阔厚重的宫室,但他的心情却非常复杂。
他非常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一件事是——他正在非常不合时宜地、非常疯狂地嫉妒着他的弟弟,又或者是每一个可以在真正危急的时刻走近她身边的人。
因为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非常清晰地认识到,他始终不是最为她信任、或者说是她心中真正认定可以信任托付的那个人。
他被她推开,不允许探听到有关此事的任何消息;陵游上前追她又放手,而他连上去阻拦的身份都没有。
她去平襄那里领罚,他没有陪同的权利;她如今回来了,他没有入内的资格。
颂意是简子昭从外面送进来的,却轻松地获得了她允许近身的信任;尔娘是平襄给的,但可以在这样处理事件的关口站在最前;陵游不必她多说一句,就可以站出来为她处理其他。
连与她争得没完没了的昭元,都在与她密谈之后默契地保持了口风一致,真正什么都不是的,就只有他一人而已。
陵游盘算着如何考验颂意又是否要将他提拔起来的事,一回头看到步孚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他愣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步孚尹转开眼,没有说出他那些难堪的心思,只道:“昭元不肯开口,尔娘是内廷送来的,我在想彤华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使官,是为了隐藏什么事情。”
陵游沉默了片刻,伸手示意他与自己向另一边无人的拐角处走去,低声道:“尔娘也许保不住了。”
他在步孚尹深沉的目光下开口道:“我虽然和彤华一起在内宫长大,但是我们两个终究是不一样的。彤华与尊主之间一定是有秘密的,涉及到这些事,我们谁都无法插手,尔娘就是最合适站在中间联系的那一个。因为她无法背叛彤华,也无法背叛尊主。”
步孚尹以一种并不能完全相信的口吻反问道:“无法背叛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