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他回去,不要耽搁,脚下却没有挪动一步。在他转身离去之前,他们亦有家族相逼,逼着他们不能先行退让。
所以,这是他们给孩儿最后的残忍。
但好在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司滁十分僵硬地回过头来,被父母的目光强硬地推着向前迈步。使官殿的牌匾立在他的眼前,眼前是冰冷一片的平安之地,身后是温暖眷恋的刀山火海。
回去罢,司滁,走入这间使官殿,走到彤华的身边去,去赢得这一场已经看到了胜败的战争,再以胜利者的姿态给予仁慈宽容和强大的权力,从刀锋之下挽救他所爱的人。
回去罢,司滁,这是你该走的路。
可是,可是,他感到有冰冷的风吹透了他的身体。
澄寂仙族也许已经预想到了最后的结局了,所以他们没有纠缠他,所以他们只是要他的父母这样走入内宫之中。若他心狠,一次也不愿相见,那自然是万世太平,若他尚存半分孝意,只要出来见这一面,自然要落入他们的圈套之内。
司滁啊,你要如何在父母的放弃之中自顾自地背身离去,徒然剩下他们落入地狱呢?
他有些绝望地看着这间深深的使官殿,最深处的那间使君舍的房门紧闭着,安静地立在他的面前。他想:彤华,扬灵,陵游……随便是谁,有没有谁从里面走出来的?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知道此刻向前才是正确的决定。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痛恨,成为此后逼迫他放弃一切的共犯。
走出来,让他看到,让他呼救,不要让他一个人面对这样艰难的选择,不要让他独自痛苦地想,为什么偏偏是澄寂仙族,为什么偏偏是他。
……有没有谁肯走出来?
房门之内,彤华扶着椅边的手渐渐攥紧。随着时间一分一毫地流逝而去,所有的人都开始难以安坐。简子昭坐直了身体,脚下也不自觉向外伸了半步,扬灵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心里默默盼着下一刻它能从外被推开。
没有,始终没有。
她豁然站起了身大步向门口走去,彤华抬眼看向了她,没有出声,而下一刻,在经过简子昭身边时,他坐在原位,一把拉住了扬灵的手腕,阻止了她的步伐。
他抬起头,她低下头,他们纠结的目光对上彼此,他最终对她道:“不能是你出去。”
在你明知他的心意时,绝对、绝对不能是你出去。在这样残忍的情形之下,绝对不能由你做最终的罪者。
门依旧安静地紧闭。
天色暗了下去。
司滁没有回来。
第267章
藏心 你非要我将话说尽了才信吗?……
外头的天色暗了下来,彤华摆了摆手,对余下在座的人道:“今日事毕,都散了罢。”
因有司滁这一回事,今日大家走时神色都与往日不同,彼此互相看过多言,才缓缓向外而去。陵游原本坐在原位上,抬眼间看步孚尹望了他一眼,便也起身往外走去。
彤华是不想与他们一起出去,所以才坐着没动,此刻抬头看陵游走了出去,便知道是步孚尹的意思,扭头果真见他坦坦荡荡地向陵游偏头示意。
他坐在原处,回眸来望她,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这些时候,彤华行事非常激进,步孚尹虽然有意在背后阻拦她,但大抵也都成行了,彤华因此知道他是在顺从自己的意见,所以并不如何惧他。
但现在他看着自己的那种深而静的目光,实在让她生出了一种久违的瑟缩之感,于是她咬了咬牙,便也要站起身来离开这处是非之地。
但步孚尹何其了解她,在她还没能起身的时候便优先开口道:“你想到他不会回来了,对罢?”
他虽是发问,口吻却并没有疑惑,而是十分肯定。他目光平静地望向她,道:“你觉得他在你这里已经走成一步死棋了,与其这样留在身边,还不如送回去,是不是?”
正如昔年,荣坤仙君在与含真君成婚以前,曾为她少时的随侍仙君一样,彤华身边除了扬灵以外的所有随侍仙君入宫时都有这个意思在。只是因为局势变化,简子昭被平襄赐冠,等同于暗示了他的身份确定,所以其他的仙君,也随即失去了这个身份。
司滁也是一样。
澄寂仙族将两位少君分别送往两宫之内,是有两头观望的意思,原本当其中一个逝去以后,他们应当是该要全力保留司滁,来站在彤华这边的。
但如今的局势不一样。彤华气势汹汹,中枢在背后暗自推动,摆明了要借此整治属族,澄寂仙族就是为首之祸。此时站彤华已是毫无可能,而司滁碍于两位使君的存在,最多也只能做到使官,这点情意不足以在此时保住整个澄寂仙族。
所以他们唯一的生路只有一条,就是借自己这点冤情攀死了昭元,好好地向她表达忠心,将声势做大。昭元不想让部下寒心,就只能拼命去救他们。
也正因如此,为了表示对昭元的诚意和中心,澄寂仙族不可能留着司滁与他们站在两边阵营,必然是不择手段也要逼他回头。如今用他父母逼迫,行动还尚可算作温和,若是如此不成,痛下杀手解决他与他父母也未为不可。
彤华与司滁之间情谊深厚,与其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还不如她此刻微微松手,给司滁一个退路,叫他回去和族中站成一线,彻底归到昭元那一边去。
正因如此,座中诸位都能想到,所以即便扬灵一时冲动站了起来,但还是没有走出这一道门,所以即便陵游对朋友那般心软,却还是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
诚然将司滁一个丢在外面、让他自己担这决定看起来是残忍了些,可他在璇玑宫内已成废子,若反手给了彤华一刀,说不准还能成为去另一边的投名状。
昭元与彤华姐妹的夺位之争时日尚久,而澄寂仙族的存亡之战已是迫在眉睫,他们急于做出决定,这也是司滁的必经之路。
表面上,是彤华放手让司滁去选,但实际上,在她将他推出房门的时候,就是已经将他送上了另一条路。
将来,即便是不得昭元所用,削去了使官的职务,司滁也大可去做个低阶散仙或者直接自请去天庭做个小小仙官,时日长了,自然也就能慢慢削弱与族中的联系,徐徐与族中割离,接出父母。
时至今日,步孚尹都仍然认为彤华的处境十分荒谬,即便是有平襄在背后相逼,可彤华全然不知反抗的态度也实在是太过奇怪。
他无法理解地望着她,道:“你明明就不喜欢争,却又非要和昭元去争;明明现在争不过,却又不肯积蓄实力;明明知道是长久之战,却又想争一时意气——她到底在如何逼你!”
彤华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眼中诚然有对她的关心与不解,却也同样有对定世洲一切的厌恶和不屑。即便他已经来到这里这么多年,他的心依旧还是从前在大荒的那个样子,这个扭曲而诡异的神宫之中,每个人藏着一颗什么样的心,他根本就不能理解,也不想要去理解。
她用一种静到可怖的眼神望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好了?我就不能是自己想要吗?”
步孚尹因她的目光而心惊,于是语调更是向下沉了三分,道:“你想要?那你此番杀了司滁的兄长是想要什么?你又得到了什么好处?”
彤华定声道:“属族气焰嚣张,早该整饬一番,免得君臣无别、上下不分。澄寂一族汲汲钻营,在我与昭元之间分别下注,平素里又去唱尊主的好话,我早看着生厌,正是个拿来震场的好例子。莫说此举正合尊主心意,使她愿意助我,便是我无利可得,就是为着这三分痛快之心,这回我也将他们杀定了!”
她不想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也不想再多言其他,免得他对她的了解细致入微,又看出她的不对来,干脆便要起身离去,而他却立即迈步拦在了她的面前。
步孚尹伸手扶住她的肩,垂眼仔细盯着她的脸色,盯着她的眼睛,拧眉望了许久。
今日开口相谈前,他已经料想到她咬死了不会多言,思及平襄那般冷酷做派,又觉此事绝不会是一日之困境,尚不知将来还要有多久多大的麻烦。
但这些老话多说也无益,横竖她此刻说不出来。他于是将声音缓和了下来,低低地带着三分诱哄的口吻道:“此间必然发生了什么,不想说就不说,但你究竟能不能解决,总能告诉我罢?”
他也知道平襄在此处一手遮天,他想要改变彤华的处境十分困难,但起码有他插手尽力,总不至于让她走到绝路之上,总有个同行之人可以分担一二。
像陵游那般劝他的话,丢下她、将来再从局外去拉她吗?他不否认留置后手的关键,但他自己不想将她独自丢下。
留下她一个何其简单,与她就此分道何其简单,他非要留下来不是为了这些。
天意弄人,交心艰难,好容易相遇了,又凭什么让他们两地分离,再生疏到这般地步?自古而来,得而复失总是难以接受。
彤华眼睫颤了颤,听出了他言辞之外藏于迢迢千里之后的耿耿于怀,没有抬眼看他,想要转向外面。而步孚尹又强行将她的肩扳回来摆正了,让她看着自己,道:“别回避。”
他沉下声音与她道:“陵游在外面,谁敢那么不长眼地凑到跟前来听你我说话?”
他微微顿了一下,又道:“还是你觉得,我们之间已经没法说这些话了?”
彤华这才抬眼看他,露出些强作的凶狠来,压低了音量厉声道:“先时早与你分说过,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
步孚尹反问道:“听什么?听你那些非要让我离去的鬼话吗?那是你的真心话吗?”
他眉心皱起,道:“你为什么总是要做这样让自己与对方都不开心的决定?司滁出去之前,也希望你能强行将他留下来,可你偏偏要装作宽容大义,将他推出去了,还美其名曰让他自选。于我,离去的选择权明明在我的手里,你又为什么要替我做决定,非要让我与你分道不可?”
他终究还是耿耿于怀,所以越说越积愤难平,仿佛非要从她这里得个答案不可:“既是二人相对,总该有一边得了好处才行,这般让彼此都难过,你又为了什么?”
彤华道:“我如此选,难道没让你们得着好处吗?”
“这又算什么好处?”
步孚尹嗤笑着驳她道:“非要离开你不可,这又算是什么好处?”
彤华因此言喉头微哽,顿了片刻方道:“你当我是个什么稀罕物,非要得了才算好吗?”
步孚尹道:“便算你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非要将我们通通都丢了,难道你管天管地,还能管我们瞎了眼睛,非要拉着你往怀里藏吗?”
他直白地望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都说尽了,才能信过三分吗?”
他因有家族重负,其实甚少与她说太绝对直白的话语,可她已经逼得他说了好几回。她有些悲戚地看着他此刻赤忱的眼睛,想,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真心。
喜欢或者不喜欢,爱或者不爱,即便是再有城府、藏得再深,也总会从细枝末节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些踪迹出来。狐狸的尾巴藏不住,爱人的眼睛也是一样。哪怕是在争执的时候,他口中的话说得再冷硬,眼里也总忍不住地要窃看于她。
他本来就长在自由自在的大荒,他自小以来的生长环境之中,本就习惯了直来直去地表达爱恨,本就习惯了热烈深沉地去爱去恨。哪怕藏了,也遮掩不住天真的本心。
她有这世间最明察秋毫的一双眼睛,她当然能看出他这不掺虚假的真心与真爱。
可是她永远也难以启齿,他对她的一切爱意都建立在他不知真相的基础之上。
又或者说,这份爱意建立的基础本就不复存在。空中楼阁再如何富丽堂皇,等梦境破碎,归于现实,立刻便要轰然倒塌。
所以,话说尽了又如何?
他说出口的话,从来都不取决于她是否相信。
步孚尹看着她眼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一点难以遮掩的绝望,心中也因着她的退缩而一沉再沉。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的绝望,每次当她流露出这样的绝望,就意味着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的那一点艰难的关联又要再度断绝,世事又要再度将他们推回到最初的位置。
他一直不解,一直想问,到底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而她永远不答。
她就只会用言语和行动对他说,你走罢,你退回去原来的位置罢,你离开我身边罢。
可天道让两人相遇,不该只是为了完成一场注定为了分离的恶作剧罢?
他想,他已经容忍过一次又一次了,他也该撇下对她的那一点容忍和心软,好好地强硬一回,就像她不由分说地决定自己的来去那样,也逼着她将实话说尽,逼着她站在原地不许转身才好。
彤华在袖中攥紧了手指,逼得自己沉静下来,就着他此言问他道:“你要我信你吗?孚尹,你当真没有什么秘密一直瞒着我,不能让我知道吗?”
有关那一段在离虚境的旧事,又或者有关大荒旧族在外的藏匿,他也有永远不能告诉她的事情,他总有自己的立场,可惜的是他们的立场从来对立。
她感到自己肩上微变的力道,心里邪恶的那一部分再一次在这样重要的关口占据上风。她有些残忍地想,瞧,即便是你,即便是爱人如此,也有绝对不能告诉我的事。
“我没有。”
他最后说。
她听着这话,笑了一笑,那笑意完全就是一种讽刺,在嗤笑他也不肯信她、也有所隐瞒的行径。
但这一刻逼到绝路的难堪也只是点到即止,彤华很快转移掉了这个话题,调整好了情绪向他平静开口道:“你不愿走,就不走罢,但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了。”
她不是在商量,而是在告知,在提醒他不要再动任何想要从中转圜斡旋的心思。
“这不是我和昭元的事,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会是尊主做好决定的安排,不必选择,只需接受,不仅是我,也有昭元。但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就当是考虑考虑你的未来,不要踩进这趟泥潭。”
这就已经是在示意他事态的严重了。
即便是如今已到这般剑拔弩张的情形,也只是刚刚开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