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一回来内宫,实在对这二位使君不太了解,行礼而退前,又拿余光将他们扫过一遍。
时至今日,他也依旧没有缓过神来。那日他不过是在宴上舞剑助兴,本想着席上众仙醉意醺醺,恐怕也没谁真的来看,却不料让他被简子昭点了上去。
他还以为自己的动作某处有了疏漏,正被仙主瞧见,却不料开口说话的那个,却是他身侧的彤华。
他手中那把剑,不过白光一闪,便到了彤华手中。她用手指在剑刃上划了一道,兴致缺缺地放在一边:“你这把剑没开刃,太轻了。适合剑舞,不适合你。”
他不知如何答,又听简子昭道:“叫什么名字,从何处来,一一报来。”
颂意原道自己是否惹了座上不快,心情郁郁地回去,却不料没几日又被简子昭叫去。他还没来得及向简子昭行礼,便见他指着另一旁的一位女仙道:“这是中枢璇玑宫的衔云仙子,今日来是代彤华主与你赐剑的。”
他茫茫然将那把上佳的灵剑接在手中,直到谢了礼,送了衔云离去,都没有反应过来。
原来剑不适合,是这个意思。
简子昭面上无波无澜,当日他看着彤华脸色,才将他点了上来,有今日却也不在意料之外。他对颂意道:“我派个仙官随你,有什么东西,一并带过来罢。这几日就在此处安置,过些时候,随我一同去内宫见她。”
颂意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见谁?”
简子昭瞥他一眼,手指在剑鞘上点了一点,没有说话,转身去了。
颂意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这把好剑,终于明白了过来。
实际上,直到他真正来到内宫门前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竟然扶摇直上到这般地步。他听见他们说话间道简子昭也是璇玑宫的使官,随后又在见彤华的时候,听见她说要他也来做她的使官,立刻便想到,若是他真接了这个职位,便与简子昭算作同位。
他迟疑地想着简子昭,张口推辞。但坐在彤华身边的简子昭却没有丝毫不悦,让他莫要辜负彤华,速速应承此令,将来好好为她效力才是。
颂意想到自己这突然的到来,自然会引起内宫之中许多眼睛的注目。但当他真的接过了自己的名牌,心中却又慢慢落定。
他想:他的剑术的确是不差的,自己也的确早就不满于只作一个小小的舞乐仙,将剑术白白浪费作仙官们享乐之用。既然这位神主有此眼光看中了他,他为何就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实现价值呢?
所以他才能从容地跟着飞翎穿过璇玑宫,在使官们的注目里,走进使君舍,去见两位使君。
这位步使君,他不大了解,但听说是身份敏感,行事却不然,手中势力磅礴,连神主都不比于他。
但另外一位使君陵游他是知道的,听闻小小年纪便成了赫赫有名的天界第一剑,性情又爽朗,好笑语,性和善,是一贯有好风评的。
他若能在璇玑宫做使官,早晚有一日能见得他出剑,也让自己也精进一番。
但所见时,陵游却不比他听说之言,面色颇冷厉,张口便问他折星。
颂意也有敏感之心,他想到这一路以来的注目,恐怕不仅仅只是因为他,也因为这把上佳的好剑。他隐约意识到了不对,但没有谁会告诉他何处不对。
他想恐怕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毕竟这阖宫的使官都在那二位使君的手下,谁又会违拗那二位的心意来与他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仙交好。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彤华几乎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彤华出外时,若是二位使君不陪,那么常随侍在侧的使官便是尔娘。她资历老,是彤华出生后便被平襄派过来的,私下里无人的时候,彤华还叫过她姐姐。
而这几日彤华出去,点名叫的都是颂意。颂意在使官殿报备行踪时,因此而受了其他使官质疑,反倒是尔娘在旁边训斥了其他使官,还安慰他说自己正好可以躲懒。
她与他登记过,又与他一同出了使官殿,临去前叮嘱他许多,让他留心彤华的动作,莫要有所疏漏。听他应了声,她方又道:“你来得突然,这些时候又没有空闲与旁人来往,使官们谨慎防备些也是有的,你莫要记罪。大家都是为了少主做事,你若诚心不二,大家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为难你的。”
颂意都称是,任劳任怨跟在彤华身边,行事十分谨慎仔细,居然没有出过什么差错,连她出去所见的那些好友见了,也要笑着打趣一番,说她身边的使君和使官都是上好,要问她要去给自己做随侍的仙官。
彤华彼时笑道:“你去我宫中挑一个也好,挑我身边的做什么?”
就这么一句,便惹了对方好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颂意在她身边留得久了,虽然与使官们还是接触得少,但也慢慢了解了许多情况。来之前,外头总说彤华与二位使君的关系是极近的,但他却发现绝非如此。
他们不吵也不闹,但绝对算不上亲近与和睦。权力掌握在步孚尹的手中,但名号终究还是彤华的。步孚尹行事未必先会问过彤华,但彤华也不是不能去打步孚尹的脸面。总之暗流涌动,绝不太平。
同时,颂意也终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总盯着自己的折星。
彤华的身边并不缺少什么剑术卓绝的使官,这样的使官她想要就会有许多,根本犯不上去寻一个舞乐仙来顶这样关键的位置。她点他来,将剑给他,让他近身在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拿这把剑,来做她对步孚尹明晃晃的警告与挑衅。
他从来不是什么得用的仙官,他只是一根她要扎在步孚尹身上的心头刺。
其他使官们的不屑一顾,并非是对他从前低微小仙身份的鄙夷,而是因为知道他不过是他们之间作法的筏子,也许等他们之间这场冷战的风波过去,他便会被丢到一旁,弃之不用。
但他想,他凭什么要退到一旁去呢?
天上的神女将宝剑丢到了他的怀中,而不是旁人的怀中,他接住了这把剑,也能将这把剑接得稳妥。他如今只是一个不平的关节,可他有与其他使官一样的名牌,他也是她的使官。
那日彤华在外,身边无人,颂意主动上前,与她献上一个大礼。
彤华笑问道:“如此突然,做什么?”
颂意望着她,沉声道:“请少主信我。”
犯不上用太多好听话,他只在她身边几日,便知她是太过聪明的神女,她一定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
彤华看着他认真又坚定的神色,黑沉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动摇,认真得叫人害怕。
她就害怕这样坚定的心意,有这样坚定心意的人都很麻烦,若是招惹了,让他缠上了,也许此后都会不得脱身,若是非要分离,非得抽骨扒皮,付出血淋淋的一大笔代价,其实不是那么让人满意。
但这样坚定的心意很难得。
谁说她身边的使官没有一个愿意好好跟随她的?她拿出一把好剑,就可以从茫茫尘世里挑到一个绝对属于自己的忠诚部下。
背景干净,身份干净,眼睛也干净。哪怕是从简子昭那里来的,但是很好,他根本不是那种会服简子昭、会听简子昭的话的畏上的胆小之辈。
她很满意,她要大胆地试一试。
她看着面前坚定的使官,笑着道:“好啊,我会一直信你的。”
第265章
山火 总会有谁会为此付出沉重不已的代……
彤华回宫的时候,瞧见陵游正站在使官殿前与内廷来的仙官说话。仙官们行礼后退下了,彤华忽然觉得有些时候没和陵游说话了,刚想上前,见他冷冷盯自己一眼,转头进去了。
她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颂意,于是明白了陵游那点莫名其妙的脾气从何而来。
她也没进去,与颂意说了两句话,便一路返回寝殿。才刚将衣服换好,重新绾了发,便听外头有仙侍进来,说平襄身边的仙侍过来了,道平襄得了一匣红榴珠,想着她喜欢,便给她送来,如今正在外头等着呢。
这原本不算什么事,彤华从前也常从平襄那里得些赏赐。只是这珠子也不是多么稀罕的物件,放下就是了,却偏偏又有一句在外头等着。她听见这话,便觉得不那么对劲,于是站起身来,出去相见。
那仙侍给她赠物,趁拾雨将东西收下去的那个无人的关口,近前来与她低声道:“尊主命我来告知彤华主一声,近来昭元主在外面暗暗查了些有关于您的旧事,多的自然是查不到的,却有一个漏网之鱼没有捉住,如今眼瞧着是要回来了,看您的意思是要如何处理?”
彤华听见这话,眉心一跳。平襄不会理会她们姐妹之间的矛盾,若是特意来说,那么这件所谓的查到线索的旧事,也就只有那么一件。
大荒的那件事。
彤华自然相信是查不到的。平襄既然知道了当年的那件事,为定世洲考虑,必然要替她好好收尾。那么如今这个漏网之鱼,究竟是不小心漏的,还是有意漏下的?
但她没时间思索这些了。
因为那仙侍的下一句是:“时间紧迫,尊主也是命我尽快来报您的。如今步使君还在菁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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陵游走进殿内,却没走入最后的使君舍,站在使官的案前停了停脚,侧身看向殿外,只见彤华与颂意说了两句话,而后便是颂意入内报备复命,她竟未有入内的打算,径自往寝殿去了。
尔娘立在一旁有些好笑地望着他道:“小游,莫吃醋呀。”
陵游没好气地转进房间内,道:“我有什么可吃醋的。”
他如今事多忙碌,才没时间天天和她待在一处去闲玩儿呢,他可不是什么见着她和别人出去玩儿就吃醋的小气神君。
颂意自然见得陵游返身入内的脸色,入殿时却只见到陵游一个背影,唯有尔娘对着他笑了一笑,也转身去忙了。
他出外归来,按制记档。
记录的使官已经习惯了他得彤华看重,这些时候几乎是日日带着出去,于是记录时也不过是不冷不热又不痛不痒地说两句,甚至都算不上什么为难。
颂意这边记好,又没有什么别的事务,便打算回封地明镜湖处的使官宅舍去休息了。
只是才要回头,便见彤华身边的仙侍拾雨急匆匆地跑进了使官殿。
他疑心有什么事,便先驻足未动,看着她一路闯入使君舍,没两句话的工夫,陵游便面色深沉地飞快迈步而出,脚下乘云几瞬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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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一路向菁阳宫而去,足下不曾有半点停歇。她可以肯定平襄这么做就是故意的。因为他们如今的状态让她并不满意,所以她要下手来提醒她了。
她才转过宫道的转角,便见那边有个使官快步跨入了宫门。她眼神一紧,闪身便来到宫门之前,正看见昭元与步孚尹并肩走出,正面带笑意,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
这一幕在菁阳宫显然已是常事了,因为来往的仙官仙侍们对此都见怪不怪,没有谁会特地多看一眼。但是彤华几乎不曾踏足菁阳宫,此刻一见,甚是刺眼。
但她没时间觉得刺眼了,因为那个使官正径自往昭元那边走去。
彤华没有越过宫门,昭元一时没看见她,只瞧见了那使官,心知是前些时候让东和去办的事有了结果。她未听所言,尚不打算让步孚尹知道,便打算先送他离开此处。
步孚尹虽与她交好,却也知道彼此立场不同,无意在此刻故意探听她与部下的秘密,于是先提出了告辞。
他们体面地道别,原本就要风平浪静地结束这一回会面。
可就在那一刻,那还未走到昭元身前的使官,却忽然周身一滞。他们亲眼看见那使官脚步骤停,整个身体仿佛是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瞬间控制一般,只留下一个痛苦分明却又反应不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看清,便被向后拉扯而去。
但被巨力拉去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而已。他的仙元和魂魄被直接抽出身体,又被瞬间碾碎,不过眨眼之间,魂魄崩散分裂,身躯灰飞烟灭,连反应的时机都不曾留下,他就以一种残酷至极的方式彻底陨灭。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昭元出手时已是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使官散碎的魂魄与仙元从她神力之间彻底崩溃。
而在那使官的身躯彻底消散的当下,他们看清了他身后扬手的彤华。
她掌中神力未收,深黑的眼睛里露出锋芒毕现的冰冷杀意,毫无任何掩饰之意地——
在内廷众目睽睽之下虐杀了一名使官!
饶是昭元这般稳重,也在当下露出了难以掩饰的震惊之态。
这是在中枢璇玑宫内,此刻宫门大开,仙官们来来往往,不仅有她宫中的使官,还有外面宫道往来的仙侍与仙官。
从没有哪一位中枢的使官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被神主虐杀,彤华这般嚣张做派,竟然丝毫没有意图掩饰,这也太过狂妄了些!
她眼神如刀,立刻甩向了一边的仙官碎玉,碎玉震惊万分,但没有错过,接受到眼神的瞬间就反应过来,立刻便要指使宫门边的使官速去关门。
但比她更快的另有其人。
陵游在彤华身后一路追来,赶到时已经晚了一步,正看到那使官在她手下灰飞烟灭。他当下毫无犹豫,一步迈入宫门,便将宫门甩上合拢,将外头路过的目光全都阻挡在了自己背后。
拾雨寻他时,只说听见那仙侍说了句“昭元主”“步使君”如何如何,其余的都没听清,只见着彤华匆匆便出去了。他一想到这些时候彤华多次因为步孚尹与昭元同道而故意放出相反的命令,想要明晃晃地打他的脸,如今又岂会容忍,便赶紧匆匆赶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彤华居然敢在此处虐杀昭元使官,那自然是越少看到越好。
但他心中还是一沉再沉,因为这件事是根本没法瞒住的,这般张狂行事,即便是昭元愿意放过,平襄也不会放弃追究的。
此处使官来往众多,见彤华如此,当即都防备起来,虽未对她掣出武器法器,却已然将灵力运转起来,更是护着昭元面对向她。
那边步孚尹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他当先迈步走向彤华,彤华也不曾躲闪,径自朝着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