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洌也不是傻子,不至于看不出玄沧的心思。
若说从前在围场时那点坐骑惹出来的小恩小怨,玄沧大约也只是顺着兄长的意,并没有真将一个素不相识的神女放在眼中。
可后面他再来寻他打听的时候,明显就不对劲了。
玄洌一贯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初时便提醒过他,龙族与希灵氏没有可能,叫他收敛心思,可偏偏玄沧却与他道,天地不知,如何不能呢?
他果然很有分寸,没有将自己的心思闹得人尽皆知,几回与定世洲与彤华来往,都实在是适度合宜。玄洌在侧旁观,若非是自己心里清楚,也实在说不出玄沧有什么错处。
若再有谁知道,那也就只有彤华身边那个步使官。自古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多交几回手也是该的。
玄洌看着玄沧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便也就没有多管,由着他自去受她冷眼。此刻又见玄沧过来,他倒也不是故意想泼他冷水,只是实在也是看着好笑,便道:“用不着你给我什么报酬。她身边那位步使君,平日里最厌与龙族打交道,这回倒也让陵游来寻我说了,要来谢我呢。”
玄沧并不意外如此,答道:“他是他,我是我,各凭本事罢了。”
他们这些年抢过的东西也不止这一桩了,本是无所谓,但既然是要送到彤华手上的,自然也值得他更费心些。
他笑眯眯地望着玄洌道:“兄长,我可才是你弟弟。”
玄洌一概都没管,等寻到了,自己亲自去了一回定世洲,将剑交给了彤华。
他知道她是下了好大的血本令部下去找的,想她大约拿到手中,也能开心一些,只是如今一见,却仿佛并非如此。
彤华自打知道这送来的是折星,就没有露出多么兴奋的神色,待拿到手中看过一眼后,便淡淡地让身侧的仙侍过来将剑收了,唯有谢他的时候算得上真诚。
玄洌玩笑道:“瞧着不像是送到了你的心坎上,这回礼我敢收吗?”
彤华便接话道:“不收也好,我自己留着,反正你们龙族金碧辉煌,也不差我这一点回礼。”
玄洌让身边的随从将回礼收了,和彤华谈天说话,闲聊道:“我记得你百余年前就提过一回折星,那会儿倒是没什么下文。是此时见你声势浩大,我以为你这兴致又来了,实在想要,才去替你寻的。怎么不喜欢了?”
彤华的确是许久之前就知道折星了。她那时候就想要一把剑,选来选去,因为这把剑始终不曾被谁寻到,所以暂时搁置了。
如今她重新提起来,想要的心比起从前已经淡得不剩下什么,无非只是故意折腾罢了,尽挑些麻烦的事做。
她淡淡道:“你岂不知我不爱用剑?有了折星也用不着什么。”
玄洌捧着杯盏,静静地瞥了彤华两眼,又将目光落在了门外。
他来的时候,使官们见到了他拿来的剑匣,兴奋不已,赶着就去寻步孚尹。玄洌也想着此事当与步孚尹说一声,免得他再浪费精力去找,便在使官殿中留了一会儿。
他以为使官们兴奋,是因为不必再费力寻找了,却不料等步孚尹来了,他们倒都恭喜起了他。
玄洌知道彤华几乎没用过剑,此刻也就大约想到,这把剑许是她寻来送给步孚尹的,毕竟总说步孚尹剑术卓绝,这些年却也不见他有个趁手的兵器。
但步孚尹却并不兴奋。他多谢了玄洌此举,让使官备谢礼送去他封地,又喝止了身边的使官们,让他们不许再用这话来议论此事。
“少主只说要寻,何曾说了给谁?你们在内廷任职许久,连不得妄言的道理都不懂吗?”
有使官想要辩驳,但看着他严肃又低沉的脸色,还是忍了回去。他们就是在想,可是这么一把剑,不送给他,又要送给谁呢?
只有步孚尹一个,仿佛是已经料到了自己不会是这把折星的主人。而事实是,彤华的确将折星丢到了一旁,闲置着也不曾说赠谁。
玄洌有意无意地提起,试探她道:“我瞧你身边那位步使君,手里一直缺个合适的兵器,莫不是为他寻的罢?”
彤华觑着他,听完这话目光分明沉下来,冷笑道:“怎么,你来的时候经过外面,他们是不是都已经开始替他庆贺上了?”
她将杯盏重重放在桌面上,道:“我何时又说过要将折星给他的话了?”
她扭头便唤仙官来,命去查找造谣多事之徒,重罚严惩,不许放过,态度相当强硬。
玄洌瞧着她,待那仙官出去了,方道:“你那使君是如何又得罪了你,竟要这般下他的面子?他如今被好些眼睛盯着瞧,若是你们不睦的消息传了出去……”
彤华似有厌色,道:“不睦也不在今日这一回,难道外面还缺这么一句吗?”
玄洌打量着她的神色,执杯饮茶,若有所思,一时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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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阳宫高楼之上,昭元放下曲谱,起身来挥了挥面前小鼎中的余香,缓步踱在室中,笑与面前来禀报公务的使君东和道:“还真给她将东西寻回来了?”
东和道:“我听闻,先前她要了一样沉犀香,得的慢了些,发了好一通火呢。这柄剑寻了这样久都没有结果,想来璇玑宫的使官们也是受了不少斥责,巴不得早日了断此事呢。”
昭元踱步至窗前,缓声道:“没了这件事,还有下件事。我瞧她近来燥得厉害,也不会止于此步。”
她望着东和,似笑非笑道:“她还来针对我们,找我们的麻烦吗?”
东和颔首道:“这是自然。”
甚至还变本加厉了。
昭元却不焦急,反而有些好笑道:“我这妹妹,如今手中没有实权,前头来找了我的麻烦,后头步孚尹就得来找我赔不是。他们如今闹的这是个什么别扭?总不会……当真不是一条心了罢?”
东和道:“既然无关痛痒,大可继续等着。横竖步使君因此赔给我们许多好处了,不要白不要。”
昭元问道:“这么久了,你可看仔细了吗?当真是好处,不是什么随时都会爆炸的麻烦?”
东和道:“一直看着呢,并没什么异常。”
昭元幽幽道:“一直没异常,这才奇怪呢,可不是彤华该有的性子。”
她目光落在下方的宫道,灵花的落英拂上青砖,有个气度悠然的神君自彼方信步而来,一边欣赏着这宫苑美景,一边随意抬眼,正与她的目光对上。
昭元站直了身子,对他微微颔首,算作见礼。
玄洌送礼出来,行至此处,赏了会儿景,不知不觉走到此处,恰巧是菁阳宫的一侧。他抬眼看见昭元,虽不与她有什么来往,但仍旧是见面之交,还是噙着惯常所有的温和笑意,颔首还礼。
他眼中那种温柔顺遂的态度早已刻入骨中,如晚春幽幽一汪深潭,却并无丝毫寒意,所以芳菲哪怕凋落,也是心甘情愿落入他的眼中。
昭元面上带着无懈可击的礼貌微笑,心里却有些可惜。
可惜了,她若是彤华,此刻招一招手,便好将他请入宫中,好好地聊一聊天,但她偏偏是昭元,所以与他并不熟稔,莫说是这般楼上楼下遥遥而对,便是当真对面而立,也是没有什么话题可说的。
但这点可惜还没完全浮出水面,便又慢慢驱散了,未在她心中留下任何波动。
他复又转眼离去了,随着他背影渐远,他们方才遥遥相对的这段距离,也成为他们之间寥寥几次相见里可称得上是近的时候。
她还记着东和方才说过的话呢。彤华折腾部下,都折腾到龙族太子的头上了,她若还是没完没了,就少不得她要注意一些了,免得将来又惹什么麻烦。
她于是吩咐道:“你莫惊动旁人,暗地里仔细去查一查,看看她是否又有什么错处揪在中枢手里了——覃黎去遗灵窟做什么了,她又是怎么出来的,能想到的都查查。”
她微微笑道:“咱们也听听这对苦命鸳鸯的笑话。”
昭元果然也是没有错的,彤华过了这个新鲜劲,又对别的东西产生了兴趣。步孚尹那日因公事与昭元有了些交际,待问过她在封地之内,便要前去找她。
他们同坐说完些公事,昭元见他不急,便留他多饮盏茶。她打量他一番,笑问道:“折星剑折腾了一圈,怎么没到你的手上?”
步孚尹瞥她一眼,有些无语道:“你也听这些闲话?”
昭元笑道:“那把剑一日不到你手里,这笑话一日看不尽呢。”
她看着步孚尹有些泛冷的脸色,知道他们之间果然是有些问题,便问道:“彤华呢?你若寻她要,她又岂会不给?何必让外头看你们的笑话。”
她见他不说话,便故意打趣道:“莫不如我帮你们一把?我这样的恶姐姐,随随便便做一件坏事,就能让主角重归于好呢。”
步孚尹手指敲着杯盏,道:“算了罢,你还是留意你自己。她大约是受制,我暂且也不知她要做些什么,来日若是犯到你头上,莫说我没提醒过你。”
第264章
赠剑 他凭什么要退到一旁去?
折星到了彤华手中,到底还是不曾白白收在库中蒙尘。
那日彤华去简子昭族中参宴,席上有舞乐仙舞剑助兴,简子昭坐在彤华身侧,在一舞毕后点了为首的那个上前,与彤华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命退下。
她那日参宴后回来,便让去寻了折星,送到简子昭那处了。
这事是衔云去办的,不曾大张旗鼓,所以也并没有谁知道折星已经离了内宫。还是几日之后,简子昭入内宫来,才有使官们发现不对。
跟在他身后走进来的那个小仙,腰际明明白白别着的,不是那把折星又是什么?
那把剑送来时,使官们都是在使官殿见过的,那把剑鞘长成什么样子,便不是所有人见过,也总是有不少见过的。
简子昭入内见彤华时,那小仙就在外面候着,剑明晃晃地放在那里,由不得人认不出来。
衔云进去奉茶时,与他四目相对,他还主动向她行礼示意。
这事很快便有近前的使官回报到使官殿。彼时步孚尹与陵游同在使官殿中,闻言一时怔忪,还是陵游先问道:“看清楚了吗?真是折星?那是哪儿来的小仙,可识得吗?”
使官摇了摇头,道:“虽不识得,但那剑确是折星。五太子送来时,我在使官殿亲眼瞧过的,不会有错。”
陵游于是咬牙道:“简子昭又搞的哪一出?让他从彤华那里出来以后到这里来!”
如今简子昭也是璇玑宫的使官,上级来召,他自然是要来的。
使官领命便要出去,倒是步孚尹将他按了下来,道:“不必去。”
那使官望向陵游,陵游望向步孚尹,步孚尹淡淡将手里的玉笔搁在一旁,道:“她本就没说过将折星给谁,你们前些时候多嘴,吃了她的惩戒,还没记住教训?如今为了一柄剑去闹,又像什么样子?”
陵游皱眉道:“那我叫简子昭来又如何?他想给彤华身边塞人,明着从我眼皮子底下过去,将我当成摆设了吗?”
步孚尹瞥他一眼,道:“既然已经带来了,这样久也没动静,你如何知道不是彤华提前答应过的?你是要教训简子昭,还是要下彤华的脸?”
那使官察觉到氛围不对,拱手行礼后默然退出去了。
陵游这才道:“不许他们说,还能不许他们想吗?你刚来定世洲的时候,彤华就想着要给你寻一把剑,那时候也是提过折星的。耽搁了这些年,怎么就不是你的了?”
他盯着步孚尹道:“你也莫要说你没想过那把剑!”
其实珍贵的不是一把剑,珍贵的是她心中一直念着他的心意。从前她有这个心意,那么有没有剑都不重要,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这个心意,那么有没有就更不重要。
“我不要。”
他说。
他因为爱她,愿意截停月亮、催促朝阳来表明他的心意,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因为一把被送予他人的剑而纠缠不休。
再不多时,简子昭离开内宫,飞翎亲自带着他带来的那个小仙来到使官殿,入舍中见过二位使君。
飞翎道:“这位名唤颂意,是少主亲自点入内廷的,封在咱们宫中做了使官,方才拜见过了少主。我奉少主的命带他过来,也与二位使君见礼。”
这仙官颂意抬起手来对着他们行礼,腰间别着的长剑清晰地映入他们眼中。
陵游冷声问道:“折星为何在你手中?”
他尚未答,飞翎立刻道:“是少主前几日命衔云去送给这位使官的。”
前几日就给了,他们竟然都不知道,若不是今天这样大摇大摆地来了内宫,他们恐怕还以为这剑仍旧束之高阁,继续做步孚尹与彤华这些时候冷战交锋的靶子。
陵游还想要说什么,却被步孚尹优先拦住了要出口的话。他风平浪静地对颂意道:“既给了你,便是看重之意,今后仔细勤勉就是,勿生二心。”
颂意立刻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