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沉默中终于来到山顶之上。彤华落座在山顶的小亭之中,看着天色仿佛无事般道:“还好,总算是赶上了。”
她有些慨叹地望着这片浩瀚的天空,道:“我上一次来小兰山的时候,章苑还在。”
她的手臂在厚实的披风之下抱住了自己,她想到了那个微凉的夜晚,朋友们都在,扬灵见她穿的少,将她拢在了自己的怀里,他们说说笑笑着,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就从东边升了起来。
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
步孚尹倚立在廊柱之前垂眼看她,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寒冷,但还是微微移动了身体,站在了风来的方向。
他没法安慰她将来还有机会,因为章苑的死是永远的消亡,他没有来世,不会重生,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那样的时候。
他们都变了,都没法回到从前。时间的流逝是会让神明也感到无力和伤感的无可奈何。
而彤华继续道:“其实当初的事,和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尊主都知道,但她不能放过他。我回来晚了,但一切木已成舟,我也没有追问过。”
她的呼吸之间收纳了山间微冷的空气,于是这冷意也连带入了她的肺腑之间,将她说出的语言都变得冰凉:“我那时候就在想,虽然我是个十分不舍失去的性子,但失去以后,我也不会缅怀的。”
“不是。”
步孚尹听出了她言辞的话外之音,冷硬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道:“你现在就是在缅怀。那是对你十分重要的朋友,莫说是百年以后,便是千年以后、万年以后,你也不会忘记的。”
不会忘记吗?对,不会忘记,但那不是缅怀。她只是记住了这个教训,她要记住这些不可挽回的教训,才能用它们鞭笞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劝说自己向前继续走去。
如果她无法到达那个唯一的重点,那么失去的一切,都只是白白失去而已,甚至称不上是代价,因为它们没有换回任何价值。
彤华看着隐隐已经有些发白的天色,道:“当日你说,即便所向各异,也会陪我走到最后一刻,这些话我都记得的。”
步孚尹的目光也沉下来,冷笑一声道:“你可莫要告诉我,如今你觉得我们到了该分道的时候了。”
彤华这才抬眼与他对视,明明白白的,就是“难道不是”的意思。
步孚尹回想起这几日这一路的小心翼翼,回想起本已恢复了的心情,想他还以为她是没了这心了,却不料还是小瞧了她。他冷哼道:“我还以为何时分道,该是由我说了算的。”
彤华道:“我们之间,只要有一个决定来做决定就足够了。”
步孚尹气笑了,与她道:“你不了解我吗?我若不想接受,你知道我会怎样吗?”
彤华直视于他,问道:“如何?难道你还能对付到我头上吗?”
他不是喜爱她吗?既然喜欢,他怎么会对付她?
若他当真对付了她,反倒正好给了她堂而皇之与他翻脸的理由了。
步孚尹满眼荒唐的戏谑之色,反问道:“暄暄,你拿我对你的喜爱来要挟我吗?”
他这话说得直白,实际上,他与她相识这样久了,这样直白的话难得说过几回而已。她眼睫颤了颤,心也跟着颤了颤,道:“我没有想要要挟你,我只是做了选择而已。”
她撇开头,道:“我的处境还没有自如到可以随心所欲的地步,如果非要在你我之间二择其一,我一定先选我自己。”
步孚尹望着她绝情的脸色,再一次发问道:“你被关禁的时候,她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
彼时她失去了灵囊,若不是因为先前吞噬了雪秩的力量,根本无法活着回到遗灵窟本源灵脉。她归于本体之形,被平襄投入蕴灵池中,就如同当年孕育她一般,重新将本源灵气引入她体内,这才保住性命。
平襄没有为难她任何,回到内宫,也只说她是在外遇刺,捉了个替死鬼了断此事,甚至将陵游与步孚尹都放了出来。
遗灵窟是中枢禁地,轻易不可擅入,有结界防备,自然是个消息断绝的无音之地。可彤华身在其中,仍然知道外面的事,没有被平襄用虚假的谎言隐瞒分毫。
她救她的命,养她的伤,却也并不肯放她回去静养,而是要在她最脆弱而无依无靠的档口,好好地磨一磨她的性子,莫让她以后再敢这般无法无天地行事。
于是覃黎每一次到来,就只是问一句话——
“你知错了吗?”
彤华一直觉得自己没错。她为了活命而设计屠杀大荒没有错,她为了情意和赎罪而用灵囊挽救步孚尹和陵游也没有错,她在做每一个决定的当下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她又有什么错?
步孚尹在外面坚持,她就一直在里面坚持。唯一一次想要放弃,是因为她在遗灵窟中看见步孚尹有次遇难,自己却无能为力。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去看一看他,于是答覃黎道:“尊主一直如此问我,是觉得我此事做的鲁莽吗?可我既然如此做,心中自然是有所考虑,知道不会丧命。她见到我的时候,我不是也还活着吗?”
雪秩在她的身体里面呢,她不会死去,即便是濒死了,平襄也不会轻易地放弃她。但这话根本用不着说破,只要有一句“有所考虑”,有一句“知道不会丧命”,平襄就该知道她心中是有所计算的。
可是这依旧不是平襄想要得到的回答。
但平襄听到了她与众不同的回答,她终于知道她的心意还是松动了。在一场旷日持久的对峙之中,谁先忍不住,谁就注定落了下乘。
于是那一次覃黎再来,问的话是:“彤华主既然这般关心步使君,这样久了,还不肯认错吗?”
她不是不知错,只是不肯认错。彤华那回沉默了整整一日,看见步孚尹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在覃黎觉得她依旧不会认错的时候,她却向平襄低了头,说她知错了。
覃黎一时惊讶,回去向平襄复命,平襄彼时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意,满意道:“瞧,我知道她是最聪明的,怎么会不知错呢?”
她的错不在如今,而在从前,又或者说,错在她醒悟太晚。
在平襄眼中,她设计屠杀了大荒,这并不算错,她用谎言来留下步孚尹,这也不算错,但她错就错在,她当真因爱意而蒙蔽了双眼,抹杀了记忆,忘记了他们之间,是先有血仇,才有爱情。
所以自然也是要解决了血仇,才能来拥抱爱情。
若是都活着,自然什么都有,可他非要寻求你死我活的那一天,那么谁生谁死,总该有个决断才好。
为了权力和活命而屠杀无辜的无情神女,当真会爱上一个早晚要杀掉自己的仇敌吗?
她一错再错,早就知错,却不认错,到步孚尹如今势力磅礴的这一刻,她终究是要自食恶果。
彤华站起身来,伸手与他指了指东方的天际,道:“你瞧那边的天色,分明都被太阳的光芒照白了,可偏偏等来等去,它就是不出来,你可知为何呢?”
步孚尹道:“自然是时机未到。”
彤华扯了扯唇角道:“是。月亮还未从西方落下,太阳自然也就不到出来的时机。”
她望着他道:“日月二神本是爱侣,反目之后立下重誓,非至末日之终,绝不再见一面,此后日月再不同悬。”
步孚尹沉声道:“你我自然不是日月。”
彤华反问道:“如何不是?”
她在他隐怒而不解的目光里平静地望向他,道:“我不会阻拦你对长晔的寻仇,但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定世洲的彤华一定会站在天界的那一边。”
“彤、华。”
他近乎于是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两个字,不甘地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逼问道:“你我相识相知一场走到如今,她逼迫百年我们也未曾低头。此刻分明是自由了,你却与我说,你要先做彤华?”
她的姓名有四个字,希灵只是一个姓氏,兰是她们姐妹共有,就只有一个暄字,是独属于她的名,只代表了她这一个个体。她当然万分喜欢暄暄这个名字,可彤华这个封号比暄暄更早地落在了她的头上。
说来好笑。彤华这个封号,是早就有了的,无论第二位少君是不是她,她都会封作彤华,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并不独属于谁的封号,因过早存在而提前圈住了她。
这世间的所有神魔都会唤她彤华,能唤她暄暄的那寥寥无几的几个,没有谁能将她从彤华二字的囚笼之中带离。
她只有做彤华,彤华才能拥有足够的权力,权力才能拥有足够的自由。
到那个时候,她才能做自己,才能拥有想要的一切。
这就是她一直以来坚持的理念。彤华即为权力,权力即为一切。她非常坚定地回答他道:“对,我要先做彤华。”
就是因为她要做彤华,事情才会发展到今日这个地步。就是因为她做了彤华,所以她绝不允许自己回头。
错了吗?哪怕她用一千个一万个错误来弥补,哪怕只能徒劳地亡羊补牢,她也不能认错。就像平襄这一百年来一直教给她的那样,她需要知错,但她不需要认错。
恂奇很好,步孚尹很好,她很想要得到他,但在此之前,她先要拥有彤华所能拥有的一切。
更关键的原因是,她的神体破坏了。
她原本拥有一具即便在天生神中也可称之为无极优越的神体,但这一次致命的损伤带来的后果始终无可估量,也许将来,即便她再如何努力,即便她再如何天赋卓绝,也永远无法到达至臻之境。
哪怕只缺一分,哪怕就一分,也足以让平襄将她舍弃。若是到那一日他们仍旧同乘一舟,那么结局也就只剩共死。
共死只是个太过美丽、却实在无用的谎言而已。
彤华望着他,手指向上指了指磅礴广阔的天空,道:“你我终究不可同道,早晚如同日月昼夜不见。与其到那时撕破脸皮,不如此时好言好语,便各自而去罢。”
步孚尹就那般望着她。他身侧是即将到来的光明的日出,面前是即将失去的虚幻的她,同样美丽,同样遥不可及。
话已说尽了,相对也无益。她用不容他拒绝的姿态,从他掌中收回了自己的手,没有再多余一分同观日照的心情,转身便往山下而去。
他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开口问道:“若日月同出呢?”
她没有回应,足下走得飞快,逃命般地匆促离开他的视线。
步孚尹没有等到她的回头,眼中的固执却愈发清晰,他手臂振袖一拂,转头纵身向山崖外一跃而起,矫健的六翼从他肩下破体而出,乘风而上,直往西而去。
月华还没有散尽,月亮还低悬西方,什么来不及?他从来不甘认命,这十二个时辰多的是日月轮转,昼夜又昼夜,怎么来不及?
许多年前,他是整座大荒神洲之上比风更加自由的神君,许多年后,他再次乘风而去,眼里只盯着那一末朦胧的月华。
他要抓住残余的月色,就像昔日里去追逐西坠的夕阳。他驻足,才能看着夕阳落下,他不停,月亮就休想从他手中滑走。
彤华一路向下行去,在薄暮里低着头看脚下的石阶,身后第一抹阳光透过她身体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在草木深深里停下了脚步。
太阳还是升起来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但是抬起头长吁一口气的时候,她倏然瞧见了那边山际未落的月亮。
那月亮的轮廓有些模糊了,但仍旧温柔地带着一方未尽的夜色坠留西山。背后的朝阳将她的影子照在石阶之上,遥遥地拉长再拉长,要蔓延到另一边残月所在的地方。
而他的声音从未晓之时传来,问她道:“若日月同出呢?”
彤华望着西方,一直静立到那月亮的轮廓慢慢消退。她目中的迟疑与月色一同被阳光驱散,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一般,再度迈步向中枢内宫的方向而去。
东方天际之上,日车缓慢地行过天幕。掌管太阳的古神看着身边这个催促着自己早日驾车出来与月神相见的年轻小神,笑问他道:“虽不知你是如何劝服了她等在西方与我同出,但你觉得如此就能偿你所求吗?”
他故意道:“也许她根本就看不到。”
“她会看到的。”
他知道她一定会看到。
第263章
不睦 心甘情愿落入他的眼中。
近来有许多风言,都说彤华自打这次遇刺养伤回来以后,似乎与从前变了许多。从前尚算是个天真明媚好脾气的小神女,对待仙侍与仙官都十分温和宽容,但这次也不知是不是因伤受了许多磨难的缘故,脾气也开始变得喜怒无常。
她行事变得有些骄矜,有时候可称之为胡搅蛮缠,但好在有两位十分顺从宠护着她的使官,所以她所想要的东西,大多也都能满足于她,倒不曾闹出什么大麻烦来。
前些时候,她不知从何处听到有一把宝剑折星。这柄剑传闻从前已经沉于深海了,可她偏偏却兴致勃勃,此刻又闹着想要。使官们自然领命去找,只是用了好些时间与精力都不曾找到,反而惊动了玄沧。
玄沧听见这事,也没去找彤华,扭头便去寻了他好兄长玄洌。那柄折星的沉海之处,恰好就在玄洌管辖的水域之中。
他也算是十分大方,与玄洌说过此事之后,便道:“兄长只管替我去寻,要什么报酬我都应的。”
玄洌常去定世洲,自然见过彤华如今回来后的确是心情常常不好。只是身体不好的人,自然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的。他十分理解,早就应允过步孚尹与陵游,私下里再去帮他们寻一寻。
还没寻几日呢,不料玄沧便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