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纠缠她半天,也不见她松口,却又不甘放弃。曦月望他半晌,见他实在担忧气馁,终究是念着过去看护他长大的情谊,多说了些。
“她命灯熄灭那日,我赶去明镜湖,她身边那个仙官慎知回了内宫,没在旁边,彤华就自己躺在那小楼里头。身上的血都流不出来,险些没能发现是伤在何处。我送她去本源灵脉的时候,虽知这是唯一的活路,却也没有多大的希望,想她还能活着回来。”
陵游听见这话,眼神巴巴地看着她,脸色越听越难看,好看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
曦月瞧着他,又道:“说这些话不是让你揪心,如今禁令已解,你当猜到她已然保下性命。但既然伤成这般模样,自然短期是好不全的,便是叫她回宫来,也实在是不好。你只知道她无事就好,回去以后少言少议,行动警醒些,她自然等些时候便回来了。”
她说到这里,不再多言。陵游知道问不出什么了,行礼后回了璇玑宫。
他不断思忖着曦月的话,什么叫“不好”,什么叫“行动警醒”,什么叫“等些时候”。听着都是些寻常言辞,可是细细考虑起来,越想就越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他在定世洲这么久了,知道这宫墙高殿是会如何吞噬掉其中的生灵。即便是昭元那般处处合着平襄心意长成的,也未必在此处过得多么舒心。
彤华不管不顾地做下此事,大约比起担忧,平襄更多的还是生气。如今要受为难的恐怕不止步孚尹一个,连彤华自己也逃不过。
只是从前,他们都在一处,便是罚了什么,尚可以互相分担,但如今彤华独自在她手中,还不知是什么情形。
陵游越想越愁,走到了璇玑宫门前,又叹着气不想进去,干脆就站在外头等步孚尹回来。
步孚尹回来得比他想得要更快些。
陵游见着他身影出现,快步走过去便问如何,步孚尹却没有在外多言什么,只是与他道:“我要去菁阳宫寻一回昭元,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干等也是无用,陵游看不出他神色如何,咬咬牙应道:“去!”
他今天还非要打听到彤华的消息不可,绝不让她这么无知无觉地落在平襄手里!
第258章
对峙 世事岂能尽如你意?
“若是彤华的事,你寻我也无用,不妨直接去问尊主罢。”
小楼之内青烟袅袅,仙侍入内奉上茶水,却无人有心享用。步孚尹听见昭元这话,便道:“我方从她那里出来,只知彤华如今是醒了,其余什么也没有多说。”
昭元闻言便垂目思索了一番,缓声道:“你被关禁的时候,我也命部下去同你送过信儿。遗灵窟外有尊主设下的结界,我进不去,二位护殿仙君也进不去。但尊主也不常去,只最初去了两三回,之后就只是覃黎去看了。想来,既然没有日日关注的需要,她的情形也算不得太过严重。”
陵游有些急迫道:“若不严重,何必如今都不肯让见?”
他与彤华关系太亲近了,彤华与昭元不睦,他自然也和昭元说不上有多么要好。如今为了彤华竟老实坐在对面了,饶是昭元也不免多瞧了两眼。
“我瞧你是关心则乱了罢。尊主留着她,也不一定是因为她伤重。”
她来回将对面二人看了一遍,戏谑道:“怎么,你们来之前,都没通过气吗?口风都并不到一处去。”
陵游侧目望向步孚尹,果然听到步孚尹道:“她虽未说,但只怕如今不是留她养伤,而是故意关她惩戒罢。”
陵游一听便倏然站起了身,他下意识往外退了一步,又来回看着面前的步孚尹与昭元不动如钟,分明是已经料到了这点,又压着性子坐了下来。
“要惩戒也是对我们,彤华有什么错?”
昭元道:“她一个神主,还掌握着定世洲的实权,不顾责任,反而对你们豁出性命去,尊主岂能不气?”
陵游皱眉,侧目望向步孚尹,问道:“她如何对你说的?”
步孚尹道:“她说,彤华伤重,暂且还移动不得。未归之时,要我替她将璇玑宫守住了。”
昭元在对面挑眉道:“这样的话,你也来我面前说?”
步孚尹平静道:“我就是故意跟你说的。”
昭元冷笑道:“你要拖我下水?”
陵游关心则乱,暂且将心中那一团乱麻压下,强迫自己清醒地想了一遍,才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彤华为救步孚尹放弃了璇玑宫的权柄,平襄对此不满,必然是要给她些惩戒,让她吃过教训,将来牢牢记住自己肩上所负的责任。
但她若是不知悔改,将来仍如今日一般,仍为了步孚尹抛却权势,那也不惧。如今只要让步孚尹与这权势死死绑在一起,便也不怕。
若是步孚尹管了,那么必然会成为平襄持续关注的对象。他必须要保证永远在平襄的掌握之中,不节外生枝,才能保得平安。彤华若是想要继续护他的安全,那就需比往日做得更深,莫要让他继续爬到自己的头上,非要将他拿捏住了,平襄才能满意,才能将他暂且放过。
若是步孚尹不管,将这一堆又拱手让人,虽没了叫平襄挂心的必要,但璇玑宫自然也就没了存在的意义,那留着也是无用,什么彤华伤不伤的,就此罢手,死便死了,舍去也不算亏,正好腾出位置来,将来也未必没有下一个。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襄在两头逼迫他们。她要看的不仅是步孚尹的态度,兴许还要看彤华的态度,若他们行动不一,那正好如她乐见之意,彼此离心。
这本是步孚尹与彤华之间的事,但他不打算将事在两人之间解决,最好将水搅浑,大家一起惹上麻烦才好。
陵游满脸忧色地望向步孚尹。他不觉得有谁能真正在平襄手下讨到便宜,若是步孚尹做得过了,将来还不一定如何。
但步孚尹却面无惧色,与昭元继续道:“尊主想让我继续执权,却不想让我执权太过。而我却绝不会放弃这点势力,我甚至觉得,如今还不足够。只是定世洲就这么些东西,我多些,旁人就少些,总是不好索要的。”
昭元听他这话,却是笑了,道:“向旁人不好索要,你便来向我索要,这是何道理?”
步孚尹伸出手去,握住自己面上的青瓷茶盏,望着里面的茶水,道:“如今我有这么一杯茶,你也有一杯。茶盏是内廷供给的,我便是想再添一些,也终究有限度,要多了,也盛不住。”
他随手拿过一旁某个玉摆件,手中神力微动,将它幻化成了一个大些的容器,放在了自己与昭元之间,又将自己与昭元杯中的茶水尽数引入其中。
容器太大,两杯水进去,也并未尽满。
“换个装茶的器具就行了。你我的茶水加进来,放不满,还能再加。”
茶壶里的茶水再度盛满了他们空下来的茶盏,而茶盏中的茶水又再度引进那容器之中,依旧不满。
他缓缓道:“总用内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壶里的茶分出来,是越分越少的,这里的水,总有一日是要多过它的,你说呢?”
昭元望着那玉器中慢慢丰盈起来的茶水,又看着已经见底的瓷壶,这的确是极易令人生出贪念的提议。
但是——
她的手放在玉器之上,神力微微一动,那玉器便又变回了从前的摆件,茶水没了依凭,哗啦啦洒了一地。
“你也许忘了一件事。这是内廷供给的茶水,怎么流,也流不出定世洲的地界。东西若放不到适宜的地方,总是要有被整饬的时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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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璇玑宫内,陵游想着步孚尹方才与昭元说过的话,心中犹有迟疑。
他道:“昭元犯不上与你冒这个风险。她从来都是不曾走错过一步的,尊主又对她诸多偏爱,她现有的东西已经太多,犯不着贪多不足,与你谋算这些。”
他越想越觉如此,道:“你莫要忘了,尊主虽无情,但她们都属希灵氏。你又不是。”
步孚尹面前摆着棋盘,因陵游坐不住,他干脆自己左手打右手。他没管他在面前乱转,悠悠道:“我琢磨着,等彤华回来了,好好教教她下棋。总学不会这个,臭棋篓子一个,又瘾大,总不能叫她一直折磨我。”
陵游臭着脸道:“我倒巴不得她回来折磨我呢。如今是明着算计你,还不知暗里是如何算计她呢。”
他没听到回话,又干脆坐到他面前去,将上面隐隐占得上风的黑棋夺去几颗,平白毁了他好端端的布局。
步孚尹抬头无奈地瞪他一眼,陵游正好道:“世事岂能尽如你意?你今日打算这样,难道昭元就会乖乖听你话吗?”
“为何不会呢?”
他眼神冰凉,口吻漠然,道:“你我都知尊主的性子。昭元不是她心上排在第一的,那么与排在最后也无异。你又如何觉得,昭元的日子便过得不艰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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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中枢的情势氛围,果真冷落下来了。
中枢本就无谁不畏惧平襄。她只是不爱管事,却并不是没有管事的手段。现如今,彤华犯在了她的手中,她打定了主意拿彤华来以儆效尤。
有的时候,恐惧的来源就是未知。再如何借口说养伤,总也是时候该回过味来。彤华一个神主,说关就关,分明身在中枢,却硬是半分消息不露,也没有谁得以一见。
唯一的一点知道的消息,莫过于平襄身边最重用的主事仙官覃黎必然每日奉令亲自往遗灵窟去一趟。去时两手空空,也不见谁随同,回来便优先去找平襄复命,哪里像是探伤,反倒更像是监刑。
知道的越少,议论的自然就越多,只是再如何议论,没有详实的所见,终究只是空话。平襄想要的目的达成,内廷一派草木皆兵,仙官使官俱是提心吊胆,唇亡齿寒。
而在这样的时候,最胆大的只有一个,就是璇玑宫的那位使君步孚尹。
彤华就不归位,璇玑宫几乎可称之为无主之地,话事权彻底被步孚尹握在手中。彤华身边几位随侍的属族少君,有的已经向他投诚。使官背后的属族关系盘根错节,那些与他们一贯走得近些的使官,也因此而彻底认他为主。
倒也有不肯听话的。譬如扬灵与司滁,一个是不听,一个是彻彻底底的反抗,终究也没什么差别,都被他一视同仁,排斥在璇玑宫权力之外。那些族中互相交好的使官,此时也与他们站在同边的,也被步孚尹纷纷拔除或者闲置。
从前,璇玑宫使官不过明面是在步孚尹的手中,彤华到底还掌握着其中的命脉,但如今,已经彻底归于他一人做主。
而更荒谬的是,步孚尹本就与昭元交好,如今对峙之局竟仿佛不复存在。两宫合力,矛盾甚少,步孚尹甚至会主动让渡权力,以谋得自己想要的交换条件,致使势力竟如日中天。
平襄面上是不置一词,但也不是完全放纵不管,总也时不时地寻一个巧妙时机暗告内廷,偶尔控制他一回。仙官们不解其意,更是谨慎小心。
这样惊惧的氛围延续了整整一百年,才终于看到了尽头。
某日内廷有仙官来暗报步孚尹,说覃黎亲自去了内廷狱,将关押了百年的慎知提了出来,一并带去了遗灵窟。
他听见这消息,还不及做出什么反应,便又遇到来传令的仙官,说是奉尊主的口谕前来告知,彤华主伤势痊愈,不多时便要回来,叫做好准备迎接。
步孚尹对抗平襄多时,始终不肯让步,此刻竟一时不知是何动作。
夙夕殿空置许久,璇玑宫上下终于等到尊奉的神女归来。
第259章
重见 他如旧而陌生。
璇玑宫如今唯一的主事仙官飞翎得了彤华要回来的消息,飞快带领仙侍们将夙夕殿彻底收拾了一遍。殿中虽平日也勤勤料理,但她仍是仔细查了一遍,方快步往宫门前等候。
去时又实在等得心急,没站一会儿又往内宫门口去等,这才发现步孚尹和陵游已经在那儿站了不知多久了。
他们一道安安静静地等待了许久,才见有云辇归来,帐幕拢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样子。覃黎和慎知走在旁边,慎知仍如从前一般安安静静的模样,见着他们时,遥遥地颔首见礼。
他们已经是许久不曾见过了。步孚尹同样颔首回礼,陵游亦是动容。
只是她神情中虽有重逢一见的欣喜,却实在称不上好看,仿佛仍有许多隐忧。陵游看得心中惴惴不安,还不待那云辇在宫门前停稳,便当先迈步过去,一跃跳上云辇,一把掀开帷帐向里望去。
彤华坐在里间,不知正垂目思索什么,因这一个突兀的动作而豁然抬起头来,正撞进他目光之中。
她回来之前,在遗灵窟中已经仔细收拾了仪容,此刻穿着一身依旧明丽非常的绯色宫裙,外披一件火绒的外袍,发上斜插三支金步摇,仍是从前那种十分秾丽的精致。
只是她消瘦得厉害,皮肤也变得更白,却并不是温润的白,而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白,就仿佛她如今只是个烧瓷的美人一样。
可是更令他震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她抬头时的那个眼神。
那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眼神,她明明已经知道自己回到内宫了,明明应该已经听到慎知在外面喊他和步孚尹了,可她在抬头的那个瞬间,眼中居然流露出来的是一种无可掩饰的惊惧。
甚至于,那种惊惧在看清是他的那一刻都并没有完全消散。她似乎是迟滞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并不会伤害她的那个完全可信的人。
平襄这些年里一定没有好好对待她,陵游因为这个眼神而感到心里狠狠抽痛了一下,不敢想象她到底在平襄手里经历了什么,但他没有贸然发问,只是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腕。
“暄暄,回来了。”
她腕子上还挂着步孚尹当初送她的那一双镯子,只是她骨骼如今明显,便显得那镯子只空空荡荡地勉力挽在上面罢了。那股暖意连陵游都感觉到了,但她的手指还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