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身上那件火绒的外袍,没有多说什么,笑与她道:“我们都来接你了,咱们一起回去。”
她点了点头,于是陵游便向后退了些,回头望向步孚尹,想看他要不要上前说一句话。
只是彤华却仿佛是觉得他要下辇一般,抬了手,便将他撩起的前帘又放了下来。
步孚尹方上前迈了一步,便看到那帘幕被她扯落,只依稀见得一段红色的袖口,分明是明艳的颜色,却莫名生出些低寒的温度。
他看向陵游,陵游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宫门前亦有中枢仙卫,步孚尹看见云辇旁静立的覃黎,此时便没有多言,止住了步子,与陵游道:“先回去罢,莫在此处说话了。”
云辇一路往璇玑宫行去,步孚尹就走在云辇旁边,只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彤华坐在辇中,若有所察,向他陪伴的那一边侧目望过去。
辇上的帘幕上有法咒,不会轻易看穿内外。但如果彤华想,这是她的辇,她想要看清外面是谁,一点都不困难。
但她的目光就只是落在那厚重的帘幕上,却没有穿透到外面。
她已经感受到步孚尹过来了,方才在宫门外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知道步孚尹会走上前,所以在陵游推开那一步的刹那,她立刻便倾身伸手,将身前的帘幕重新扯下来。
她在想,终归他如今的声名,早成了无视她的霸权使君,又何必将她放在眼中?他还不如不来,反倒更好办些。
就这么一路纠结着,终于还是来到了璇玑宫前。门上的石兽久违地抬头高呼“彤华主归”,彤华在辇中听着外面的响动,静默许久,始终坐在原处没有行动,而后便感受到他来到了下辇之处。
他并没有上前来主动掀开帘幕,逼得她非要露面不可,但她只要出来,一定就第一个先看到他。
步孚尹不急着让彤华出来,先对一直陪同在侧的覃黎拱手一礼,道:“既然彤华已经回来了,辛苦仙官走这一趟,不妨先回去休息罢。接下来,我们自会照顾的。”
覃黎却也没有多做什么,微笑回礼道:“既有二位使君与主事仙官接应,我等便先回尊主处复命了。尊主特地嘱咐我,要我与各位多提一句,彤华主如今伤势虽已痊愈,却仍需好好修养,不可多加劳累,还请各位更加用心才是。”
陵游方才一颗心都放在彤华身上,此刻回程略冷静了一下,看着覃黎猜测,也就隐约明白了彤华那般生疏的态度所为何来。他听着这般话,琢磨着回去了要仔细问一问彤华才好。
步孚尹倒是不动声色,回应道:“我等记下了,多谢尊主挂怀。”
覃黎回礼告辞,临去前又特地走到辇前,微微躬身道:“彤华主,覃黎告退了。”
彤华并非针对覃黎什么,但她回去要禀报的是平襄,她的确有对她故意表现态度的意思。今日回宫,她对步孚尹和陵游都冷冷淡淡,但却不能连覃黎离去都不作反应,那难免有不满之嫌。
于是她开口应声道:“仙官慢走。”
步孚尹至此时都不曾见到彤华,心中一直多番猜测。先时她对他与陵游刻意冷淡,必然是因为平襄有所要求,她顾忌覃黎在侧,所以故意为之,以提醒他们收敛姿态,莫要在外张扬。
但当他要摒开覃黎说话时,她却又主动出口发声,如此看来,比起防备平襄,她倒更像是要与他们拉开距离。
辇外终于归于安静,彤华没有再耽搁,主动起身打起帘幕,便要探身迈步。而步孚尹的动作则更加迅速,没有任何犹疑,径自站去了她的面前,手扶着一旁的辇身,不容置疑地堵在了她的面前。
彤华抬起眼,面前是她暌违许久的璇玑宫,仍旧还是从前模样,她却隐隐觉得陌生,说来好笑,这分明是她的长居之所,只是她统共不满两百岁,却有一百年都不在此处。
而在这宫苑之前,更加优先落进她眼中的,就是步孚尹。
他如这宫苑一般的如旧而陌生,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轻袍,明月夜里和缓晚风似的清透飒拓,眉眼里一片的长舒长延,漫漫无际。但那样广袤的柔和此刻尽予她一个,就这般专注深沉地望着她。
彤华本不想看他的,下意识想要回避,但这么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目光。她心中发怨,眼底发酸:好端端的,他非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还以为他先前处处退让,是真的明白她的意思了。
步孚尹看见她在辇上微顿,心知肚明她的回避是为了让自己主动退开,但他此刻一点也不想退开。他就是故意拦在辇前,逼着她出来就要看见自己,此刻看到她停滞,他又上前去伸出手,唤她道:“暄暄。”
她抓着帘幕的手指微收,他看清她眼底分明的纠结,便干脆没有了等候,强行上前捉住了她的手,拉她过来揽住了她的腰,手臂用力一带,便将她抱在怀里带了下来。
这一刻与许多年前他初来定世洲时的那一幕重合。那时候他性情不逊,初初察觉到此处规矩森严,故意要拉着她做自己的同党,一起胡作非为。而此刻他已没了当年的那种锋芒毕露,却还是不愿意她受这个委屈,故意要闹出些声响,告诉她放肆也无妨。
时隔百年,分别的时间比相见的时间更长,她再一次回到了他的怀里,他才感到自己一直以来的那种空缺了一块的生活终于完整起来,他的性命终于随着她也恢复活力。
可她这样瘦了,落在他怀里,像他们最后一次去人间时、她在青冥山醉酒后伏在他背上一样,轻飘飘的一团云似的,没有什么份量,叫他只能一再收紧手臂,这才能确认她是真的回到了他怀中。
他的动作实在是有些突然,一旁预备扶彤华下辇的仙侍都没有反应过来,但彤华曾经与他那般亲密,他伸手的时候她就仿佛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所以半分没有惊慌失措。
饶是如此,她仍是假借太过突然而有些惊惧的样子搂住了他,手臂缠在他脖颈之上,脸也随之埋在了他的肩上,用手臂和他的肩头严实地挡住了自己的表情,深深埋首向他。
她闭着眼,没有松手。
她的呼吸打在他颈侧,温热的感受落在他流淌血液之上。他当然知道她是故意没有松手,于是更加明显地做出强迫她的姿态,将手臂更加收紧三分,强硬地按着她的肩背压向自己,对着一旁等候的飞翎道:“你先一步回去准备罢,我带她过去。”
他们已经太久没有相见,步孚尹半是作戏,却也有一半是真情。他就这么拥抱着她回到寝殿之中,飞翎与慎知会意地带着仙侍们都退了下去,还不忘将门带上,独独将空间留给了他们。
彤华始终不曾将脸抬起,但自他跨门而入,凭借自己对寝殿的熟稔,还是能感觉到他径自走到了床榻之前。她以为他是要将她放下了,谁知他却转身坐下,将她放在自己腿上,还不忘将她的腿也勾上来抵在榻边,让她坐得更省力熟识些。
他一只手仍旧揽着她,另一只手摆弄了一番她的衣摆,又自然地搭了回来。
“暄暄,到了。”
彤华听见这话,忽觉有些手足无措。
有外人在,尚有些假戏真做的余地,此刻静谧无人了,却实在是毫无遮掩的余地。他们分开了一百年,不见的日子早就长过了相见的日子,这样的亲近在从前是寻常,可是现在却不是了。
待最初那些久别重逢的思念与冲动退却,那一路原本是彼此都难忍的思念与相拥,反倒在此刻残忍地生出了许多尴尬来。
她收了手,低着头,一眼也不看他,轻轻抵着他的肩,便要下地起身,退出他怀抱的圈限。
这样微小的推拒浇熄了他所有的思念与喜悦,他清晰地反应过来了她的心思,眉眼霎时淡了下来。
第260章
隔阂 他早见过她那些浅薄的喜爱。……
他自入了殿中,放下了防备,目光中便不自觉地流露出许多缱绻与挂念,只她一眼都不曾得见,将他推开了,也将他这些温柔推散。
他垂下眼,在心中劝解自己,是他们分别得太久了,分别之前,还因他起了一回不快的争执。这些年里,她若日日惶惑不定,此番见他,自然是会生疏些的。
他将她拢得这样近,难怪她不自在。
步孚尹心中低落,却没有坚持什么,见她要起身,便自如地收了手。只是当她彻底离了他的怀抱,要收回手的时候,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又让他浑身不适。
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她却又满心念着离去。
他心中骤然生出些不满与不甘,想——
可是凭什么呢?
他早见过她那些浅薄的喜爱,也早就有所准备,也许他当真还是成为了另一把被她丢弃的琵琶,可是凭什么呢?
爱意本就不公平,他虽然不能强求她一般无二地喜爱他,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度日如年地煎熬不甘,这又凭什么呢?
步孚尹放开了她,却没有让她彻底离去。他扣住了她扶在他肩上的那一只手,未让她如愿离去,另一只手又捉住了她的腰,拉着她重新靠近自己。
他抬头望向她,道:“你一句话也不曾对我说。我们之间,已经生疏到这般地步了吗?”
彤华这回低下头去,这才直直落进他眼中。
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这也许是他最不吝表达情绪的一回。没有了死亡的逼迫与限制,他仿佛是比从前要放开了许多,自己的心情,也愿意剖开给她多看些。
可她早不比从前的忧虑和患得患失了。她手指蜷起,即便这样近了,也没有继续搭在他的肩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方道:“算不得生疏……我在遗灵窟时,也知道外面的事。”
步孚尹便笑起来,手指从她腕间移到手掌,握住了她手心,将她冰凉的手指守在掌中。他引着她多说,问道:“知道什么?”
彤华感觉到镯子里的神火被他催动,暖意开始游走全身。他的神力与她的身体脉络融合得十分自然,没有半分阻滞和不适,轻易便合为一体。
她眉眼低下来,没好气地说道:“知道你如今声势正盛,已将璇玑宫控制在股掌之间,我身边的亲信近随都被你剥除,我也被你完全做空,此地彻底落入你手了。”
步孚尹原本低着头,听见这话便抬眼瞧她,打量了一回,见她面色不真不假的,便笑道:“说的也没错。还有呢?”
彤华继续道:“还知道你与我的死对头长姐如今合作紧密,从她那里得了不少让利与好处。”
步孚尹这回笑得更开心了,道:“这倒也没错,还有呢?”
他见她眉心皱起来,有些埋怨地望着他,问道:“都没错?”
他道:“事实如此,我总不好同你说瞎话。”
彤华问道:“你都看出来我不开心了,也不解释吗?”
步孚尹将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她倔强着没动。他无奈,只得起身来扶着她坐下了,这才俯身坐在她脚边矮凳上,与她道:“她希望我得权,好为她做刀;又不希望我势盛,将来脱离掌控。我若日日注意她的分寸,恐怕也难做事。终归她圈着你不肯放手,我便是生气一些,不听话些,她又能如何?”
他的腿支着,虽坐在低位,又不动声色地将她困在自己身前,笑与她道:“更何况,你必然清楚我的意图,所以也在她面前护着我的。”
彤华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道:“谁护着你了?”
步孚尹的眉眼淡下来,手指摩挲着她终于有些回温的手,道:“她一贯不喜悖逆,我如此做,她却也容忍下来,必然是你与她又有什么交换。你坚持了这么久,受了委屈,是我对不住你。”
彤华目光垂下来,心里酸软。
平襄故意两面威胁,他们选择对方,那就是一无所有,死路一条;他们选择权势,那就是两地离心,分道扬镳。结果怎样都是不对,于平襄而言,他们都是落败。
谁知他们不曾相见,却硬是不曾认输,权势也要,人也不舍,僵持便僵持罢,直到如今一百年,平襄也要失去耐性,一而再地另想他法。
终究是都过去了。
“你现在回来了,她现在也未必能全然管住我,若她欺负了你,我们再找个地方出出气,好不好?”
彤华垂眼望着他,分明是纠结了许久,目光里有许多复杂与迟疑,许久后才与他道:“什么都不做,好不好?”
步孚尹看着她的神色,隐约意识到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面上的笑意落了下来,重复了一遍,问她道:“什么也不做?”
彤华艰难道:“对,什么也不做。”
他突然觉得,也许自己是做错了,方才察觉到她在回避自己的时候,他就应该自觉离她远些,何必非要耐不住这点思念,强行走到她面前去。
当初因为彤华不曾回宫,他去面见平襄,平襄好整以暇地用彤华来拿捏他,说她不止有这一个女儿而已。
“如果你真有那个本事,让她坐到我如今的位置上,那时候自然是由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但如今,你与她都在定世洲,而我才是定世洲的神主。”
他自恃于自己与她心意相通,又不甘舍弃旧仇,所以始终不肯受平襄钳制,反而锋芒毕露。
他当初害怕自己年岁不永,筹谋许多,已做好了哪怕回离虚境向长暝求助,也必然要除掉长晔的打算。如今寿数长久,他神力更加深厚,自然准备也就更加充分。万事只欠东风,他只要回去寻他一次,但他偏偏就没有回去。
他搁置了自己复仇的计划,为此还曾受到自己那些躲藏起来的族人的追问。他们的不解和愤懑逼迫着他,他一边要拦下他们冲动的举动,又一边要安抚他们继续耐心等候,那种惭愧羞耻的感受始终在他心中盘桓不去,但他始终没有松口,就是因为他必须要等到平襄放人。
只有确保她无事,他才能放心去做自己的事。这些年坚持下来,总也没有后悔,见到她回来时,还生出一种苦尽甘来之感。
却原来,世事从来不如他意。
步孚尹低下头去,眼中的那些春风柔情都散尽了,连唇边僵硬的那一分残余的弧度都生出了苦涩之意。
他所有的担忧都成为了现实,但他总不能因为她受母亲逼迫、天长日久地养出了这样的性情,就觉得薄情寡恩都是她的过错。
她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坚持,放弃了因他而生起的对母亲的抗衡,所以她才回到了这里。她都用这样艰难的口吻恳求自己什么也不要做了,他还要怎么责备她。
但他也没法答应她。
他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没有再看她,侧过身去,呼了一口气勉力道:“你先休息罢……这些事,我们等等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