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月怒道:“你岂有赦免之理?今日罚你九死也不足惜!”
昭元闻言便道:“仙君一时心急了。便是重罪在身,也没有不理清先后就治罪的先例。宫令既然未全,自然优先关押,问明才好。”
她言罢又望步孚尹一眼,眉心微微皱起——
往日行事那般机敏,这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说话!
嘉月始终不肯轻放,还是昭元出口,说璇玑宫令已下,不得违拗。慎知被削掉主事仙官的职务,关禁于内廷牢狱之中。陵游与步孚尹的使君之权都被暂时冻结,一并被关禁在尚丘殿内,勒令不得离开半步,由歧望亲自带领使官监管看守。
昭元行礼送走嘉月,这才回身令使君放开陵游。陵游终于冷静下来,沉默着不置一词。歧望上前与昭元行礼,见她点头,这才命部下扣了慎知,押出后又封锁璇玑宫及尚丘殿。
昭元看他们一眼,无声微叹,转身时却被陵游叫住。
他问昭元道:“她到底怎么了?”
前几日还好端端和他说话,今日就只剩下一道遗命,他们被内廷拿下关在这里,但他绝不能容忍自己什么也不清楚的茫然无知。
昭元看着他们,想彤华必然是无论如何也要对他们瞒住真相,可这样的事终归是瞒不住的,她出了事,他们怎么可能不清不楚地放过。
内廷前来的使官都已随嘉月与岐望退了出去,昭元见此时没有多余的旁人在场,这才走到他们近前,虽不能明言,却已然将话说尽。
“希灵神族体内有一灵囊,离体即死。为隐瞒此事,免外界动生歹念,故起别名扰乱视听,即为长生骨。”
直到这一刻,许多昔日里从不曾用心留意过的事,此刻才慢慢在步孚尹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彤华的确是不管事的,但她会看他送去的公文,也会偶尔与他说上两句,使官殿内如今整肃过的使官,她全都认识,她身边那几个属族的少君,多少也与使官们有些联系。
她时常以娇憨姿态面对他,可她绝不是什么没有脑子的愚者,她只是年纪尚轻,历事尚浅,经验尚弱,所以偶尔会吃亏,但她当年可以在长晔手下保住他全身而退,平襄不会容忍自己的女儿是个无用之辈,也绝对不会轻易将权柄下放给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女儿。
又或者说,她们不是什么亲缘深厚的母女,彤华从一开始就告诉过他,平襄是尊主,她是少君,比起母女,她们一直以来更加和谐的关系,从来都是君臣。
既是君臣,便不会有对无用的容忍。
他在利用使官们来发展自己的势力的时候,一直自信于选中的心腹,都是自己培植起来的毫无背景与根基的仙官,而与属族无关。是他忽视了,既然毫无根基,那也就没有顾虑,在定世洲内,比一个使君更加值得长足信任的,是一位神主。
所以她一定会知道自己在寻找长生骨,也一定知道自己在筹谋着与长晔鱼死网破,所以她必须要阻止住他的行动,只要他能活下来,报仇之事,尽可徐徐图之。
于是就那么巧妙,偏偏在他紧迫至极的档口,他听到长生骨也许就在北阳山的消息。
灵囊,灵囊。北阳山的确还与一位希灵氏神有关系。他在定世洲这么多年,也听说过含真君丧命彼处,只是外界公开的处理方式,是平襄将含真君带回本源灵脉。可如果,平襄并没有将她归于本源,而就将她藏在北阳山下呢?
如果是平襄,那么她做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
步孚尹迟缓地想起那日自己前去北阳山的情形。藏着长生骨的那个寒窟之内,从不见什么尸首之类。他的确在其中遇到些麻烦,还受了些小伤,但终究拿到时还算顺利。
如果那是有人已经提前处置过的,那么也只有彤华会遮掩到此种地步。
他瞒着她,她就装作不知道,将一切都假作是他自己私下解决好的样子。她唯一没想到的,应当就是他将那枚长生骨给了陵游。
所以她看到自己如此,才会觉得,也许是因为死去的含真灵囊有变,所以才会动起自己灵囊的主意。
所以,是他将她逼到了这个地步。
步孚尹只觉如鲠在喉,有什么异物顽固地卡在他的咽喉,出不来也吞不下,竟逼出他一股欲呕之感。在他侥幸自己活命的时候,在他那般畅意开怀的时候,他是吃了她身体里的灵囊。
那种不适如巨峰压身,不得脱离,他心中耳边都在嘈杂作响,无论如何安定也静不下来,只能勉力发问道:“她出事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好了几日了,若真是吞下她灵囊的缘故,那为何内廷今日才能发现问罪?
昭元如实与他道:“灵囊若被外人夺去,会生排异之象,彤华是前几日剖出灵囊,之后一直以神息供养,今日方才断绝。仙君也是今日见她命灯熄灭,方才报知尊主的。”
陵游在一旁听得眉头紧皱。他回想起那日在明镜湖的时候,彤华房间里的香气浓郁。她平日里对制香的兴趣一般,也不喜欢太过浓郁的香气,他彼时觉得奇怪,却只以为是她无聊打发时间,再加之心思都在步孚尹身体之上,也无心多问这些事情。
如今想起来,莫不是因为她一直不曾斩断灵囊的供养,所以伤口始终无法愈合,怕不是为遮掩血腥之气,才有此举。
她分明有异样,他分明已察觉,可他居然就什么都没问,信了她那番与薄恒索要的说辞,拿着那灵囊便回了内宫。
是他将她的性命夺去的。
陵游想到此处,一时有些承受不住,只觉双腿发虚,向后跌坐在了院中那把石椅之上。
步孚尹看他一眼,与昭元道:“劳你留心,若她那边有什么,来与我说一声。”
昭元点点头,应承了他的所请,转身离了此处。
院中再一次安静下来,陵游望向步孚尹,颤声道:“那日我去见她,我应该发现的,是我没有……”
“没事。”
步孚尹的心中也是一片空茫。
“尊主没来,仙君也没追究我们,她那边必然还有转圜之机,我们且再等一等。”
他口中劝着陵游,也是在劝自己。
“我们再等一等。”
第257章
打听 你只知道她无事就好。
尚丘殿与璇玑宫被封的当晚,陵游换了一身深色的衣裳,带了一件隐藏神息的斗篷,便要出去。
歧望就守在门口,见到他动作,立刻上前拦了一道,口中道:“既已下了禁令,你又何必去犯?岂不白白让她保你这一场?如今外面没有消息,这就是好消息,你且耐心等等好不好?”
陵游摇头,恳切道:“就这一次。你容我这一次,天亮之前我必然回来,老老实实等内廷定夺。”
陵游自小长在定世洲,性格活泼友善,与内廷不少仙官都极要好。歧望因公,素日里十分冷肃,却与陵游交好,此时见他如此,也不免心软。
“就这一次,你若不归,我不会替你遮掩的。”
陵游谢过了歧望,离开定世洲,去了地界。
这些年璇玑宫办事,与地界也有些来往,陵游曾多次来此处。步孚尹服下药后安然转好的那日,他还偷偷来过这里,寻魔尊薄恒致谢,多谢他让出长生骨,这才救了步孚尹的性命。
彼时薄恒正闲着,手中拎着一支酒壶,转着一双流光潋滟的眼睛觑着他,似笑非笑地同他道:“真救回来了啊?”
彼时陵游不懂,回答的是:“是,救回来了。”
彼时薄恒但笑不语,陵游不解其意,不知他是在暗暗嘲笑他的无知。
如今陵游再来,还是三日前相见的地方。薄恒才从三日前的那一场酩酊大醉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他,怔了一刻,问道:“又来谢我?”
陵游脸上没有笑意,直接问道:“彤华是拿什么与你换了长生骨?”
薄恒笑了笑,三分未散的醉意氤氲在秾丽的眉眼,好看得十分妖异。他轻轻叹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这才正色道:“三界众生,自打天地二分,你可曾知道谁真的找到过那东西?我也不过是众生之一,为什么就能有那东西?”
陵游道:“若你没有长生骨,那她给我的又是什么?若不是你给了她长生骨,日前我来谢你,你又为何不说?”
薄恒道:“在她愿意与你说明之前,我一句话都不会与你多说。”
陵游想到彤华,便觉哽咽难言:“你知道长生骨是什么,对吗?是你告诉她的。你想过她会为此做什么吗?”
薄恒看着他,沉默了下来。
在他告诉她的时候,他想过她也许会去打其他什么主意,也许会去寻平襄试图挽救,但他的确没有想过,她会为了步孚尹剖出自己的灵囊。
陵游逼问他道:“你既然知道灵囊就是长生骨,可知道若是没了灵囊,要怎么救她的性命?”
他当然不知道。
他只是略比旁人活得久了些,他又不是什么全知圣者。
“你来问我,倒不如回去等等平襄的口风。她将女儿养成这般模样,岂可舍得叫她轻易死去?”
陵游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即便出来这一回,他依旧不知道要如何挽救彤华。
但在禁足了约莫两三月后,歧望便收到了内廷的命令,将使官和封禁的严令都撤了下来。
内廷对此没有做任何解释,但在尚丘殿中安静等候了许久的步孚尹与陵游,的确是因此而将心放了下来。
歧望入内与他们说过此事,临去时又被陵游唤住,问道:“既收到了内廷的撤令,可有听说过关于彤华的什么消息吗?”
歧望摇头道:“内廷多余的话都不曾说,你不如直接去问尊主。”
陵游当即便要去寻平襄,却又被步孚尹拦了下来。
他不解地问他如何,步孚尹却道:“你从前说过,曦月仙君一向关爱你们,你且私下去寻她打探一番。尊主那边我去见罢。”
陵游听到此话,心中其实是不大乐意的。
步孚尹与平襄之间其实没有什么往来,不过是寻常见面行个礼的交际。但是当初在他初来定世洲后又找长晔寻仇的那一回,平襄曾趁彤华雷刑养伤之际,与步孚尹有过一次相谈和交易。
说是步孚尹主动去寻,其实也是平襄意料之中,他能留在这里,而平襄却毫不过问,无外乎是听到了想要的条件。
步孚尹原本在族中就是天赋异禀之辈,留在定世洲里,却还要受她禁制控制,修为极难突破。再者,他既决定了韬光养晦,最初本不欲与长晔方多起冲突,之所以似如今这般处处挑衅,也是有平襄的意思。
他不做,平襄自然可以逼着彤华去做。他若想要彤华得些安稳,自然就要多付出一些。
先前平襄将内廷的权利分给彤华,自然也能想到这部分权利终究会落到步孚尹的手中。她是逼他去做,不得不做,但又同时还要一箭双雕,让彤华学会自己控制使官。
一份权,两头争,再好的爱侣,也终究会有猜忌和矛盾的。
陵游深知这位神尊的谋算实在阴险,也许瞧着不算什么,长久总会出现问题,彤华性情被养得矛盾不堪,又和长姐这般不合,都是她背后推动的缘故。步孚尹这些年瞧着执权风光,但背地里处处受她掣肘,若是今日再一去,尚不知平襄又要逼他做出何种退让。
他不大想让他去。
“我去罢。我无依无靠,没什么可供她谋算,也少不了哪块肉。”
步孚尹道:“平安二字不难提,定世洲皆知彤华养伤、你我封禁,却不知半分详情,只怕早就流言纷纷。如今解禁的关口,她却什么都不说,更是让外人多生猜测。这是逼我前去交易,你即便去了,她也不会说实话。”
陵游急道:“你去了,她也不一定说。”
步孚尹道:“所以要你去寻曦月仙君,旁敲侧击,能问出一点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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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步孚尹前去寻了平襄,陵游再不安,也只能耐住性子去问曦月。
曦月不比嘉月冷情,面上总是温和,但温和的人是无法掌控中枢仙卫的。陵游不会忘记她终归是平襄身侧的左膀右臂,只能利用自小长在此处的情分,仿若未长成的小童一般与她撒娇撒痴。
曦月见他一解禁便来询问自己彤华的情形,十分和蔼道:“就知道你们关系好,你总是心疼她的,这就要来问我。怎么不去寻尊主?这么大了,还是怕她?”
陵游缠着她道:“姑姑知道就别多说了,快告诉我罢,这都好几十天了,彤华应当没事罢?”
曦月觑着他,意味深长道:“她不就是遇刺受伤?能有什么事?你这般焦急,来的时候恐怕也没避讳,不怕旁人多议论吗?”
陵游听这话的意思,便知道,灵囊是希灵氏的隐秘,他们知道,是因为昭元向他们暗暗透露,可是在外,她们终究还是要保护这个隐秘的,总不能叫人人都知道彤华没了最要紧的灵囊。
他连忙点头道:“我们护卫不力,害她受伤,罚这些时候也是应该的。但我许久不见她了,实在担心得很,如今又没见着,可不就得来问问姑姑吗?他们有多大的胆子,又岂敢议论这些?”
曦月满意地笑了笑,却依旧没有多言,只道:“你且回去听信罢。尊主亲自照看彤华,我也不曾见过呢。若实在着急,你问她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