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另一只手捂住肋骨,艰难道:“我怕神力失控,你先去取缚灵索。”
慎知拧眉望她,见她坚决,踌躇着起身,快速将缚灵索取来,束在她四肢之上。她徒然地灌注仙力,想要为她缓解,却不过是作用寥寥慰藉而已。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彤华才感到那股痛意缓了下来,对她道:“我感觉到了。”
慎知眼神上移,落在她肋骨的位置,低声道:“我也感觉到了。”
她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
但彤华沉默了下来。
前些时候,他们从人间回来,步孚尹故意挑起事端。彤华知道他的打算,必然是要将自己逼急了与他冷战,他才好理所当然地避开她去孤注一掷地对付长晔。
她没有戳破,顺着他的意思吵了一架,干脆带着慎知离了内宫。
带慎知是有原因的。
她的医术非常高明,并不输给医官署的医官们。彤华如果想要剖出自己的灵囊,必须要有慎知的帮忙。
慎知头回听到彤华跟她说起步孚尹的秘密和她的打算,当即大惊失色,跪在她面前劝她三思,但彤华却知道,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三思。
她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放弃步孚尹或者陵游之间的任何一个。含真的灵囊被她取来用了,她还需要一个,那就只能剖自己的。
但她与含真的情况并不相同。含真已经死去,灵囊本该消失,是平襄强行留了下来。那枚灵囊不比活体的效用,即便服下,也免不了将来的消亡,但终归可以延续很长时间。
有时间,她就能再想办法。
而她还活着,她自己的灵囊有属于自己的主人,若被平白剖下来让给旁人,它便会自行萎缩失效,那便只是白白辛苦一场。
所以,彤华虽然剖下了自己的灵囊,却同时又割去了自己的一股神息与之相连,为之安抚。这样,即便它到了步孚尹的体内,也不会因为产生严重的排斥而萎缩,只要她能在灵囊离体的前提下坚持三天,那枚灵囊就能在他的身体之中生根,与他彻底融为一体。
并且,内廷有嘉月严密监控她们的命灯,只要她能在这段时间坚持下来,嘉月便不会发现异常,便不会到她或他面前来坏事。等所有事情结束,木已成舟,她们也就做不了什么。
彼时慎知听到这些,生怕她如此做,千言万语试图劝阻。那灵囊会否在她活着的时候和步孚尹成功融合,会否与他排斥,灵囊离体之后命灯是否会发生异常,这全是未知的事,即便真的剖了,也未必就能成事。
但彤华要试。
“我们来赌一赌罢,慎知。”
她决心已定,势在必行:“就赌一赌,天命会不会让兰暄死于此时,赌一赌,尊主会不会让彤华死于此时。我们且试一试。”
她当真如此做了。她亲手剖开了自己的肋骨,将那枚灵囊挖了出来,好好地缠绕神息,伪装成普通的灵物,交到了陵游的手上。
她和步孚尹本就有着衔身咒的联系,此刻,她又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囊。在陵游将灵囊强行喂给步孚尹之后,她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囊进入了另一个人的体内,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地在被修复。
而慎知也能感觉得到。
她本就是她的乐灵。乐声停下,她却没有消失,依靠的是彤华这些年里用神力的补给,而现在,彤华的神力和生命在迅速流逝,她也能感到自己缓慢的变化。
她不会立刻消失,但如果彤华死去,她也会慢慢死去。
那枚灵囊在不断地将她的生命力抽离而去,彤华躺在床榻之上,看着守在自己身边的慎知,缓声道:“我给你说过的事,你都记下了吗?”
她早已安排好了身后的一切,待一切结束,都需要慎知帮她收尾。
慎知眼眶通红,点头道:“记下了。”
彤华抬不起手,只能道:“将眼泪擦擦……慎知,解决过那些事,你就去求长姐,让她留你,听见了吗?”
她不得她的回答,又道:“长姐乐理精进,我与她有共通共情之道。你去跟着她才好活命,她看到你,她会留你的。”
慎知闷声答道:“知道了。”
但她心里在想:我才不要。
她是乐灵,只认准一个人的乐声,除了她谁都不要。
彤华当然看出来她只是在哄骗自己,但她也没有办法。她的精力实在是已经支撑不住,应付完陵游这一遭已是极致。
她昏昏地睡过去,那种痛感在加重,但她的力气在流逝。初时有神力反抗暴动,都被缚灵索压制了下来,后来渐渐没了发泄的气力,痛也只是在昏迷之时。
她的意识也慢慢模糊了,在清醒和昏睡之间昼夜颠倒,只是每次清醒时就问慎知一遍:“多久了?”
头一日,能分清日夜,隐约能望着天色辨清时候,再后来,有时一个时辰内问两三回,有时近一日都没有问过。
她让慎知隔两个时辰与自己说一回,但到后来,她连慎知的声音都不大能听见。
第三日末的时候,彤华清醒地睁开了眼,身上一点痛意都没有了。她的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看着窗外的白云飞鸟,好像还能听到和煦的风声。
慎知还没开口,她便用苍白的脸色笑道:“陵游还没有消息来,是好消息呢。”
慎知望着她,压着心中的酸涩,把眼泪憋回去,强行笑出来,回答彤华道:“是,时候到了,是好消息。”
彤华身上的缚灵索早在第二日便去掉了,因为那时候她已经不大能动了,只是一直瑟缩着躺下。她微微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僵硬的筋骨都活动开了,可其实她根本没有动。她笑得益发明媚,与慎知重复一遍道:“好消息。”
她慢慢闭上眼睛。
慎知终于再也忍不住,嚎啕出声。
嘉月闭目修炼,面前三盏长明灯火突然熄了一盏,她蓦然睁眼,心中大惊,立刻出门唤来仙官急急问道:“彤华主可在璇玑宫中吗?”
仙官不解她如何这般着急,连忙匆匆去问。嘉月愈发急迫,等也等不得,立刻向外行去。
仙官在半道归来,与她道:“打听过了,彤华主前些日子与步使君闹了不快,去明镜湖封地小住了。”
嘉月大约明白发生什么事了。
她所忧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那种天命强制的爱恋控制了她真正的理智,促使着她做出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此刻去兴师问罪已经无济于事。嘉月足下不停,却不再是往璇玑宫去,而是扭头去寻平襄。
她一边疾走,一边又吩咐身边仙官道:“立刻去寻曦月仙君禀报,告知她彤华主命灯已灭,请她速去明镜湖封地寻找彤华主,并派使官围下璇玑宫,莫再使任何人进出。”
第256章
封禁 今日罚你九死也不足惜!
步孚尹那晚醒来时,难得没有感受到身上那种已经熟悉了的不适感。他心下沉了又沉,总觉得是自己已经感受迟缓,恐怕又是严重了几分。
他一边想着时不待人,自己要赶紧加快速度,一边起身下榻,打算绕开陵游去联系部下。可是走了两步又反应过来,自己似乎并不是失去了身体的感知力。
他用神力游走周身经脉,探知各处情况,才能真的确认是他的身体在各方面都恢复了许多,还不待他想到是怎么回事,陵游又过来看了他一回。
陵游近来盯他盯得十分紧密,只是每一次看见他都是半死不活,这次来时,见他明显是好了很多,惊讶不已地上来探他内息,这才确认他的身体是在真的好转。
他兴奋不已,口中絮絮,好在是还记得彤华的叮嘱,没有说破什么。
“我就说定世洲好东西多,管他是什么,通通给你吃了,说不定哪样就起了效用。瞧瞧!老天终究是站在我这边,居然真的起效用了!”
步孚尹却没有陵游那般开心。事情骤然发生,他还来不及高兴,只犹然觉得可疑,思忖道:“天岁神族多年来不曾破解,定世洲有的也不过是有书可记的宝物而已,何至于……”
陵游哪管得了那些,高兴道:“别管了。兴许这世上传闻也不一定是真,什么长生骨不长生骨的,我吃的不一定是,你吃的也不是,总之不管是什么灵药相互起了效用,你活着就好。”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冲过去将他唯一的兄长拥抱住,闷声道:“你活着就好……”
步孚尹不怎么相信世间奇遇都能落在自己身上,可这事实实在在发生了,他心中又欢喜。他没死,身体一日一日好转,神力更上一层楼。先前彤华为从长晔手中救他昏迷时,平襄曾着力限制住了他修为的增长,但如今连这个限制也被突破越过了。
他不知道什么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可是若能多活几日,又有什么不好?
步孚尹心情好,身体就更加好得快,隔了两三日,也可以去院中站一站,只觉连那冰冷的宫墙深深落在眼中都煞是可喜。
陵游与他说笑,他也能笑出声来。他想待自己彻底好了,再亲自去明镜湖寻她,将这些阴霾都越过,再好好与她炫耀一番——
你固然不知道天岁兽族寿命奇短,可即便你知道了,想到我要死了,又怎么能想得到我又活了下来,继续来惹你的生气与不痛快呢?
他可以将这点秘密告诉她,先吓她,再哄她,一定要将她气得跳脚,看她生动的模样,他都要开心地笑出声音来。
他未曾有一刻,比现在更加热爱自己的生命。
他们说笑着,却见嘉月忽然来到了此处。陵游与步孚尹脸上还挂着未去的笑意,尚不曾来得及向她见礼,嘉月便面如寒霜地指着他道:“将这贼子拿下!”
二人均是一怔,未料到这又是那一出,嘉月立在他们面前,带着一身杀气。
嘉月身后跟着掌刑的仙官歧望,自彤华掌权后,这本该是她与步孚尹的部下,此刻却站在他的对面,甚至不曾见礼。
步孚尹与陵游不解何意,无声看向歧望。歧望站在嘉月身后,不曾说话,只是微微对他们摇了摇头。
嘉月身后的使官便要上前,却听殿前有人喊道:“仙君且慢!”
原本应当和彤华一起离开的慎知,此刻不顾内廷规矩,狂奔而来,裙摆微乱,可此刻却也根本没心思整理。她重重跪在他们与嘉月之间,双手举起一枚刻着红英花标记的令徽,扬声与嘉月道:“少主予我璇玑令,嘱咐我一旦事出,务必首先拦下尊主与二位护殿仙君。请仙君听过少主遗命,再行处置!”
各宫令乃是重令,非极紧迫危急的关头不可擅用,但若是神主将此令放出,便是尊主在场,也要先听宫令,再做定夺。
嘉月只是护殿仙君,必要听过才能动作,此刻见她连璇玑宫令都拿了出来,脸色一时黑沉非常。
而慎知此言出口,在场众人无不是惊诧不已,听完最后一句,陵游却是霎时怔然,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似的,朝慎知走了几步,伸手去拉她的肩膀,踟蹰道:“慎知……注意言辞,莫要乱说。”
什么遗命,怕不是他听错了。
此事已经惊动了平襄与二位护殿仙君。平襄与曦月此时已在彤华身边,无暇顾及这厢,嘉月来拿人时,根本不想顾忌什么。以至于虽然宫外瞒得密不透风,宫中景象却已是一片风声鹤唳。
昭元在菁阳宫受了惊动,去寻平襄时,平襄却顾不及她。她从她身边仙官覃黎处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思索一番,又往璇玑宫来。
此处已被内廷使官控制,原是奉嘉月之令,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她搬出平襄的名字来,这才得以入内。
她到尚丘殿前,正听到这么一番话,便迈步入内,打断陵游那话,朗声道:“宫令既出,自然先奉令倾听,此刻争辩,是何道理?”
她口中拦的是陵游,实际拦的却是嘉月。这么一句说出来,谁也不能拦着慎知说出此令。她又温顺向嘉月行礼,更是要阻住她的行事。
慎知双手奉璇玑令,看都不看陵游,与嘉月道:“少主明言,陵游与步孚尹于此事上皆不知情,不知者不罪,令内廷永远不许治罪,不可处死,不可除名。此二神既然记名于璇玑宫内,此后亦以如此待之,务必保证万全。”
不仅是现在,甚至是将来,只要他们的名字在这里,那么将来遇到什么事,定世洲都必须保下他们。
嘉月听完,冷笑道:“她命都没了,还有闲心管他们的死活。纵然他们不知情,你乃是她主事仙官,日日侍奉在侧,知她如此,为何不劝!”
慎知这才叩首,沉声道:“我答应过少主,此事绝不可与第三人提起。慎知有罪,无可分辨,请仙君责罚。”
陵游把慎知拉起来,扣着她的肩让她看自己,质问道:“你胡说什么呢!我才去见过彤华,她好好地住在明镜湖,你胡说什么!”
慎知早已双目通红,却奉承前言,不肯与陵游将此事说破,所以始终闭口不言。
陵游愈发急迫,拉着她非要逼问出来。昭元见陵游已经失去理智,立刻与身边使君道:“拿下。”
她身边使君上前,出手去擒陵游。陵游回身去防,只是心浮气躁,居然一时不足。昭元又捉住机会,掣出神力,竟将他直接当场制服。
陵游心态已乱,抬眼狠狠望她,喝道:“昭元,此处没你多事的份,将我放开!”
昭元看了步孚尹一眼,意味深长,这才低头与陵游道:“内宫之中慌乱至此,成何体统?彤华竭力保你,你倒是赶着送死。”
她不再看他,又问一旁的慎知道:“她保了他们,自然也会保你。命令呢?说出来,内廷自然不会治你的罪。”
慎知摇头,埋首于地,道:“慎知铸成大错,不敢请赦,今日纵然罚死,绝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