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孚尹笑道:“现在就走?不是说想见新娘子吗?”
唔,想见还是想见的,于是他们前脚出了热闹的院子,后脚又踏上了后院的墙顶。他们坐在围墙上,借着老树遮掩,从紧闭的窗口用神明绝佳的目力望进去,看见被人扶进来的新娘子安静地坐在床榻上。
在前院喝的半醉的新郎官,摆手将其他看热闹的乡亲都撵了出去,紧张兮兮地走进来要掀新娘的盖头,脚下一个不防却绊了一跤,直直跪在了新娘面前。
“娘子……”
彤华坐在墙头,看着这一幕,噗嗤便笑出了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眼见着他们喝了交杯酒,新郎小心翼翼地帮娘子卸下妆环,步孚尹伸手拉了彤华一把,道:“走了。”
镇子上没什么像样的客店,但他们在青冥山上住了几日,为了方便,步孚尹寻了一处安静干燥的洞穴,用神力给彤华好好置办了安置之处。
彤华先前为了躲避追问,抱着酒杯喝了许多,这会儿泛起了迟来的醉意,于是便被他背在了背上,闭着眼睛含糊地休息。
步孚尹背着她,在安静的夜里,踩着月光向山上去,一步一步走得十分稳当而缓慢。他托着她,知道她没睡着,与她闲闲地说话:“你怎么喝醉了还收着劲儿,一点份量都没有。”
彤华哪怕是有些醉了,也不敢放任自己趴在他身上,神力向上一收,他身后便如同拢着一团毫无重量的云团一般。她借着酒劲道:“谁说我有份量了?我是小花神,我不重的。”
他哄着她道:“不重,但是我看不到你也感觉不到你,你喝醉了,掉下去我都不知道。”
彤华顿了顿,将原本放在他肩头的手绕过去,完整地环住他的脖颈,道:“你不能把我丢下去,不然我就要勒死你。”
步孚尹笑着应她道:“我不放。”
“不能放。”
“我不放的。”
彤华缠着他的脖子,好多不敢说的话,这时候都借着酒意和他说。她眼底有许多的挣扎,可是他都看不见:“孚尹,我们也可以一直在一起吗?”
步孚尹知道她是记住了他们成婚时的那些吉祥话了,但他听见了自己慢慢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生太大的变化,笑她道:“觉得婚礼有意思吗?”
她听见他答非所问,眼中又低落几分,有些不满道:“我是觉得那些凡人都在说谎。他们一辈子那么短,为什么要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那些凡人,多的是还没走完奈何桥,就将前尘旧事忘个一干二净的。”
他们只有几十年,就敢随便说永生永世在一起。为什么你就不能和我说?哪怕是谎话,这也是个好听到人人都爱听的谎话。
步孚尹听着这话,却感到自己的筋骨在痛了。他不敢放下手,因为托着她,连手臂都不敢收紧。他艰难道:“也许忘个一干二净,就是对他们说谎的惩罚呢?”
她倔强道:“忘记算什么惩罚?既然都忘干净了,又怎么惩罚呢?我要惩罚无心人,非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才好。”
她手臂用了些力气,问道:“孚尹,你一定会一直记得我的,对吗?”
他仿佛感受到生命的流逝,死亡的嘲笑在讥讽他的痴心妄想,他将这些嘈杂都隐瞒在她身后。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你也许不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我还不是步孚尹的时候,我就已经认得你了。
往生潭里显现出他毕生的执念,也许天命玄而又玄,看他可怜,早就在暗中提前为他写好了这一生相遇的缘分,却也只是相遇而已。
恂奇即将要死去了,步孚尹也会随之死去。他马上会归于虚无,变回那个没有归处的游魂,但即便是变成了那个样子,他也一定会一直记得她的。
彤华看不见他山长水远的眼神,看不见他坚定到底的决心。她只是听着这句话,在他后背慢慢红了眼眶。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记得的惩罚远比她想象得更加残酷。
“记得暄暄吗?”
记得暄暄,而不是彤华,不是定世洲的二子彤华,是吗?
“是的。”
彤华的泪水终于从她眼角滴落,又被她用手臂挡去,没有让身前的人察觉到一点痕迹。
她觉得那也很好。
离虚境的步孚尹忘却阿玄,现世里的恂奇记得暄暄,命运终也有好处。
第255章
长生 我可以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步孚尹那日前往北阳山寻长生骨,得了之后立刻就喂给了陵游,自己一分也没有多留。
这本就是个寻了几十年都没有结果的灵物,即便已经给了陵游,但他仍无法真的确定那就是真的长生骨,也无法确定,即便它是真的,又究竟对天岁神族有没有作用。
所以在此之后,他已经对寻找第二枚长生骨不抱任何希望。
步孚尹已经做好了向长晔反击的准备,但他心里也非常清楚,他这几十年的布置终究有限,而长晔已经做了万年千年的天界帝君,此去必然无回。
所以在此之前,他想要陪彤华最后再好好地玩一回。
只是他这一番念头终究也没法实现,他的身体情况远比他预想得更加糟糕,只能在计划之外提前回来。
甫一回来,他们便闹了一回矛盾。
这实在也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虽然谁都知道他们两个关系亲密,但他们的确不是什么成日里和气温存的爱侣。本身就都藏着秘密,性情又都要强、都难忍,还偏偏都不肯先低头、先解释,于是当面争辩起来,大多都是不欢而散。
于彤华而言,但凡他能稍稍放低一些姿态,放软一些口吻,她再委屈,自然也能顺坡而下。于步孚尹而言,但凡她莫要继续倔强,哪怕只是生硬非常地与他随口说一句话,他都能上赶着去既往不咎。
有时候论幼稚,有时候论算计,说不清谁比谁更甚。但终究是相爱更甚于厌恨,闹过了,依旧还是羡煞旁人。
只是矛盾与误会依旧存在,不过是积压在那里,明面上是太平了,底下终究还是一团乱麻,从来不曾真的解开过。
只要谁敢翻这笔旧账,就能清算个没完没了。
这一回,算是步孚尹先翻开了这本烂账。
玄沧这些年里对彤华的爱慕始终不休,虽然说不上纠缠,但也是如影随形,不曾放弃。彤华到底与玄洌玄漓关系都好,免不了要和龙族打交道,那玄沧惯会趁势来见,竟避也避不得。
只是步孚尹在外面多与玄沧争来斗去,彼此输赢兼而有之。玄沧对彤华如此,落在步孚尹眼中,与挑衅毫无二致。步孚尹知道这是玄沧故意为之,从来不与彤华多言,这回却是拿捏着话口故意激了彤华一回。
于是原本算不得什么事的,也被从无化小,从小化大,连陈年积怨一并牵扯出来,最终闹到不欢而散。
彤华一气之下,连璇玑宫都不再多住,扭过头带着慎知就去了封地明镜湖,一派压根不想再见他的样子。
陵游听到此事的时候,非常头疼。
前些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要在昏迷中无知无觉地陷入死亡了,阖眼前特地叮嘱过步孚尹,让他务必将自己藏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也不要告诉彤华什么。
谁知再醒来,身体全好了,与从前年轻时候的体质一模一样,反而是他这位好兄长倚靠在床榻之上,分明只剩下了两分命。
这已是让他又无力又生气,对着兄长发了好一通火,生气完又没忍住哭了半晌。这边还没将他身体处理好,又出了彤华那边的岔子,他简直要被活活气死。
陵游黑着脸来寻步孚尹,道:“你何故好端端的,非要和她闹成这样,让她又怨起你来?”
他自来到她身边,便日日尽己所有,能对她多好,便对她有多好。这一生虽不长,可全部都耗在了她身上,纵然死也不会后悔。
可步孚尹分明与她有心,又常以旧怨三天两日地生出龃龉怨怼,岂不是白白浪费时光,消磨情意?
这些年里,他大抵也都能明白,两个人的关系忽远忽近,无外乎是步孚尹心中总有纠结之处。
万年太久,朝不保夕,他终归有未成之事,若与她太近,怕她喜欢自己,将来难免难过,倒不如收敛情绪,冷以待之,反叫她莫太过用心;可若与她太远,他又实在不舍,厌恨这寥寥几十年还要这般消磨,莫不如纵情享乐,得过且过。
当初同她说,即便要分道,也要与她走到最后,他不是在开玩笑。但凡有一线生机,也不至于如此。
步孚尹见陵游如此,便知彤华必然气得狠了,所以陵游怎么劝说也无用,反倒放下心来,满意道:“我便是要她这回怨得久些才好。我也没有那么多时候留给她了。”
陵游立时静默难言。
步孚尹与他道:“如今布局大抵已成,我是不会对长晔罢手的,但你的身份与天岁已经无关,又过了这一劫,不必再牵涉进来。事成便罢,若失败,你继续留在此处,一可照顾大荒遗族,二可筹谋以待来日,今后务必与我斩断关系,小心处事,记住了吗?”
他说着不罢手,但处处都在留退路,分明就是知道多半此去也只是事败而已。陵游眉头愈发紧皱,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道:“你是故意气走彤华的?”
步孚尹并不否认,继续道:“届时我会让使官控制彤华,避免她从封地外出,制造她被我所禁的假象。你稍晚再去放她出来,事后提起,将一切推到我的身上就好,你只一切称作不知。”
他是放弃了自己的性命,也要救活陵游。如今木已成舟,陵游只觉自己再说什么,都仿佛没了道理,只是心里又无法接受。
“世间事物无独有偶,那长生骨既然有一个,自然还会有下一个。如今我神血里有长生骨,我以我血奉养你,多的是来日,总能找到下一个。”
步孚尹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幼稚的孩子,无奈道:“你如今虽好了,又岂知那是不是真的长生骨,你又是不是误打误撞?即便有下一个,你又如何确定它如今还完好保存?能活多久,这都是未知数,只有我的死亡,现在是可见的事实。”
陵游听得心烦意乱,他实在听不得这两个字。
步孚尹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叮嘱他,陵游干脆打断道:“我记不住你的谋算,你若有所想,自己去做,莫与我说。”
陵游做主封了尚丘殿,说步孚尹前些日子出去受了伤,引出了旧伤,需要静养,不许人来轻易打扰。璇玑宫的药物源源不断送到尚丘殿,陵游暗恨自己吃了那唯一的长生骨,捡着什么东西都给步孚尹灌。
归而总之就是一句话,反正也吃不死,干脆就多吃点。
步孚尹知道是无用功,再好的东西也救不了他的性命。所幸定世洲从来不缺好东西,他就当吃了让陵游放心。
这边暂且安置住步孚尹,陵游又去明镜湖寻彤华。
明镜湖心的小楼之内静谧一片,彤华坐在窗边调香,见陵游来了,头也不抬,只听他坐在一旁说了一堆好话,她方开口道:“我问你话,你老实答,步孚尹快死了罢?”
陵游怔了一下,勉强笑道:“胡说什么呢……”
彤华扯出一个颇讥诮的笑意,道:“他着人去找长生骨,用的都是我的使官,当真觉得我不过问,他便可在我宫中一手遮天了?”
陵游没话说了。一方面,他开始回想起自己出现问题的时候,不知自己有没有暴露,但听她所言,应当没有,又或者以为他当初寻药都是为了步孚尹;另一方面,她显然已经全然知晓,他实在无法反驳关于步孚尹身体状况的这件事,所以就只能沉默。
彤华见他如此,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铜签丢到一旁,而后从手边的小匣中取出一个小瓷盒递到他面前。
“长生骨,难怪你们找不到,这东西被薄恒收着呢。他拿了其他灵物炼化到一处,埋在三生途里放着。我是费了许多力气才问他要来,你哪怕用硬的也给他塞进去。”
陵游只知她从前意外结识了薄恒,却不知她如何与他有了这样的交情,虽不知此物真或不真,但既然有了,自然也要死马当作活马医,先拿去给步孚尹试试。
他踯躅着接到手里,纠结半刻,还是谢了彤华,打算先回去给步孚尹用上。
彤华却又叮嘱他道:“他若问起来,你莫说是我给的,也莫说这是长生骨,就说吃了那么多灵药,兴许是哪样恰巧起了作用就行。今日这事,莫叫旁人知道。”
陵游隐约觉得不对劲,问道:“这是为何?”
彤华低着头,又拿起铜签,落目于面前的香盒,只是手下动作已然停滞。她道:“他不是不想让我知道吗?我可以永远都装作不知道。”
她复又抬头与他道:“他既要隐瞒,这段时候,我也不会回去。你自去料理内宫,任何事都不必来寻我问我。”
陵游想,既然她已然知道,那么就这么两厢瞒下了,分别处置,等这一切都过去了再调和也没什么不好,便答应了下来,只是又额外多言了一句道:“那等他醒了,我着人来报你。”
彤华撇开头,道:“不必。那东西谁知道有没有用?他若醒了,你也不必来找我,我听不到你的消息,便知是好消息了。但若是救不活……”
陵游心里咯噔一下。
彤华顿了顿,又道:“那就更没必要来报给我了。”
天塌下来,都别去烦她。
陵游格外难言,看她明显还在气头上,想着自己说什么也没用,还是等步孚尹醒了,由他自己来认错服软才好,便转出门去回了内宫。
只是他甫一离开,彤华执铜签的手便突然脱力,铜签落在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她勉力扶住了桌沿,喊道:“慎知!”
慎知连忙赶进来,扶着她躺在床榻之上,又握住她一只手腕,将自己的仙力缓慢输入进去为她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