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宴席上也并不喧闹,不过是看她一直挂心不下,免得扰得她越来越烦躁罢了。
彤华知道她的意思,却道:“就坐此处罢,越寻常才越方便,不必特意如何。”
扬灵听着这话,想起此间种种,心中已经大概猜到,大约是她去办了什么事,却不便与谁提起,因为太过隐秘,所以相关者只能尽数处决。
她不告诉她,不是不信任她,而是要留住她。
扬灵扶着酒盏,感受那股从白瓷中缓缓流露出的温热之意,在手心虚虚拢了一刻,抬手时又被清风吹散。她道:“少主,若是将来有什么麻烦事,告诉我也无妨,我都有所准备。”
彤华抬眼望着她。
她们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从最开始,她们一起密谋了一桩残酷的暗杀开始,她们就已经成为了光影一体的同船者。
彤华伸手拍了拍她手背,转过脸去,将笑意重新调回脸上,望着远处点了点下巴,与她道:“前几日表姐来我宫中寻我,正与简子昭闹得不快,怎么今日又凑到一处去了?”
扬灵看见了那边站在一起的简子昭和紫暮,有些好笑地说道:“他们两个不是一直都那般吗?简子昭管不住自己那颗心,偏偏又能管住自己那张嘴。前些时候闹得人家与他冷战,我让他办宴,好将人请过来,这才难得说上话呢。”
彤华望着那边他们半掩在木石之后的身形,紫暮分明是早已忍不住了,却又耐不住委屈,强硬着不肯看他,简子昭心中步步退让,只面上姿态总不肯放低,愈发让紫暮觉得他忽远忽近的可恶做派。
她看着他们终究还是转过身一并离去了,这才道:“我先前与他说过,如今在内宫里就职,因有尊主先前所言,多有不便。他若想要紫暮,只能先等。”
扬灵倒是没听说过这回事,想了想也的确如此,便道:“好在是神仙岁月长长,却也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彤华听见这话,摩挲着杯盏的手指有些僵硬。她尾指落在手镯之上,那股温热的感觉顺着手腕的血液流动遍布全身,如今已经成了自然的熨帖之意,很多时候,她几乎都要忘记此物的存在。
但是存在的东西,忘是忘,记得终究还是记得。
她拂开袖,唤仙侍道:“去取酒!我今日要饮到不醉不归!”
天幕从阳光漫漫,到月色朦胧,灯火千万。席间酒香阵阵,早已将此处熏得微醉,彤华倚着美人靠,捉着酒杯的手指终于失力。
那只杯落在水中,激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声音。她的头倒在手臂上,就那么倚着亭边闭上了眼。
她今日心情郁郁,喝得难免多了些,于是扬灵陪她说着话消磨时间,一时也没能收住劲儿。
扬灵也有些醉了,撑着最后这点清明站起身,打算唤仙侍来送彤华回去。
但踏步入内的,却并非今日随她一同过来的仙侍。
扬灵见着来人,迟钝着略怔了怔,随后心中终于大石落地,轻松地笑了笑,道:“步使君,你来接少主吗?”
步孚尹显然是才从外面回来,片刻不停地就来到了这里。他身上没穿在内廷常见的轻袍,而是换了一身更便于行动的劲装,袖口都被利落地收紧,长发也都束了起来。
他披着一身月色走进亭中,灯火煌煌落在他身上,将月色的寒冷都驱散了三分。
他望了蜷在那处醉眠的彤华一眼,对着扬灵点头示意,放低了声音道:“今晨约定好了要来接她。”
扬灵笑了笑,道:“难怪呢,方才说什么也不肯走。我也有些多饮了,恐怕有疏忽,便不送少主了,劳烦使君多关照。”
步孚尹道:“自然,你休息罢。”
说着话,她自然也不能先走,眼见着步孚尹走到彤华那边,她便略多等了一刻。
步孚尹一边走,一边将身上的披风取了下来,直接裹到了彤华身上。他伸手在她面颊上轻轻碰了碰,她下意识朝他掌心贴了贴,口中含糊不清地呓语了一句。
他也没有多耽搁,将她轻松捞起抱在怀中,对着扬灵道别,便带着彤华离去了。
扬灵一直遥遥望着,仙侍在一旁扶着她,问道:“少君看什么?”
她一双醉眼蒙蒙,道:“我看水火能否相融,花月是否长久。”
仙侍笑道:“少君说醉话呢。”
她点点头,迟滞地应道:“嗯,喝醉了胡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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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宫门口,有云辇来接。但步孚尹摇了摇头,收紧了手臂,径自越过走了出去。从中枢宫门到璇玑宫,从使官殿越过尚丘殿,踩过一阵清幽的花香与月光,再寥寥地走到夙夕殿。
定世洲神宫本就广大,顺着这宫墙重重走过去,漫漫地用了好一阵时候。
可是跨进她寝室的房门,月光落在背后,他又恍然觉得,这么长的一段路,仿佛只是眨了个眼的功夫,就从开头越到了结尾。
衔云和拾雨早对他们亲近的姿态见怪不怪,在旁边一起默契侍候着,提前将床榻备好,打起帘子来等他将她放下。
彤华一直没醒,她察觉到了烙月雅兰的熏香气息,感受到了环抱着自己的手臂的力量,知道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于是不安分了一整天的心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那股强悍的酒劲淹没了她。
步孚尹近近地俯身望了她一眼,她脸色微红,呼吸扑在他脸上,一股带着痒意的烫。
他抽出手臂要退开。
可她攀着他肩头的手却又忽然用力,将他以那般姿势定在了原处,如同藤蔓缠木,柔婉却有力,毫无挣脱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艰难,身体逼着他想要咳嗽出来,去放肆地掠夺空气。他的双腿脱力,他的双手颤抖,全是他已经感受过许多次、而在这些天里变得愈发严重的那种不适。
但因为她这般留着他,所以他生生地又忍了下来。他强行遏制住自己身体里神力异常的流窜,艰难地要将它控制成正常的模样。
他做过无数次了,他一直都能做到。这些年里,他从来没有让彤华感受过任何异样。
停下啊,停下啊,让他平静地站在她面前,让她看见他好端端地在他面前,哪怕就是这一刻也好。
彤华将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眯着眼望他,钝钝地含糊问道:“回来了?”
他屈着身,很不舒服的姿势,但他没有动,就这般回应道:“嗯,回来了。”
“都顺利吗?”
“都顺利。”
她点一点头,手落下来,从他颊边划过。她又重新闭上眼,忽略他布满血丝的眼底,应道:“都顺利就好。”
温柔得能杀人的丝萝终于放过了濒死的高木。
步孚尹再也没有耽误一刻,对仙侍们丢下一句“好好照顾”,便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尚丘殿。他没有惊动就在院中守花睡下的赤芜,甫一进入室内,便立刻关上门窗,展开结界,下一刻,他捂住心口,跪地不停地呕出鲜血血,艰难地一边喘气一边咳嗽,声音大而枯败,是生命走到最后时不甘不已的那种挣扎。
他不必苦苦隐忍,开始梳理那股暴动的神力,等它终于平息下来,又在一片安静里空茫地坐了许久。
他脑中什么也没有,就剩下空白一片,连思考的动作都没有进行,这般放空许久,才怔怔地回过神来,扶着身边的物件慢慢站起来,又将血迹全部清理干净。
屋舍中的明珠都没亮起,灯火也没有点燃。月光落不到他的身上,只有无边的黑暗将他笼罩。
他在黑暗里平静无比地做着这一切,那一双眼睛里也像这夜色一样深重地死寂下去,瞧不见一点光亮。
第254章
记得 我会一直记得你的,暄暄。
彤华又与步孚尹去了一回人间。
苍洲之上,有一处青冥山,地势奇秀,灵气氤氲,山上的草木葱茏,兽鸟繁多,是个景色极漂亮的地方。他们二人途经此处,逗留盘桓了许久。
“可惜景色好是好,一般人却也留不住,除了山脚下有些人气,山上面空空荡荡的,光看景色也太无趣了。”
彤华平躺在山溪边的巨石上,小腿伸出去一荡又一荡,红色的裙摆跟着她的动作起起落落,又被细细的山风轻轻扬起。
她有些可惜道:“在内宫住着,抬眼就是山景,再怎么钟灵毓秀,也总是要看烦的。”
她伸了伸懒腰,故意翻了个身,转到另一边去,将手伸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水。
步孚尹坐在此处原是为了歇脚,见她转过去,抓住机会深深呼了口气,却没发出一点声音。他调整了下气息,答她道:“你是看烦了山景,还是看烦了没有人气?”
彤华听着他声音,总觉得不比从前稳,便没有回身,干脆枕着手臂闭上眼道:“都有。”
步孚尹于是问道:“那我们上次去的那个秋风林,这回再去一趟?”
这下彤华忍不住了,下意识就坐起来驳道:“不要!那儿的猴子忒野蛮!知道我是神女还敢凑上来碰我的裙子!”
步孚尹看着她笑,彤华立刻就反应过来他在逗她,于是自己鼓着气又躺下了,背过身道:“我不走了,我就住这儿,这儿比秋风林强多了。”
他感觉自己是缓过来了,便起身到她身边坐下,拍一拍她的肩头,道:“住这儿也行,不过没人气也是真的,咱们今日下山去转一转,好不好?”
彤华因此知道他好些了,这才睁眼转过身,问他道:“去哪里?山下的镇子吗?”
“可以。”
“有什么好玩儿的?”
“有什么,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道是信步游去,却不料,他们黄昏日暮时到了镇上,却还真是撞见了一桩有意思的事情。
步孚尹到了人间以后,常寻些人间好吃的美食小吃给彤华尝,彼时彤华就正抱着一碗桂花凉粉坐在河畔的石阶上享用。她看着河对面那户人家挂满红绸,又过河来给这边分发东西,连彤华这坐在河边的过路人都没放过。
彤华接到手里来一看,左不过是花生红枣麦芽糖之类的东西。
步孚尹瞧见她微懵的神色,笑着与那递糖的年轻人道:“多谢小兄弟了,今朝有喜。”
那年轻人看见彤华这样漂亮的姑娘,因太少见,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又见这随行的男子竟未怪罪,还宽和有礼,便挠了挠头道:“二位是过路客罢?今日我家大哥成亲,等下晚上要开宴,不如二位也来,沾沾喜气罢。”
彤华来了人间许久,说来也巧,人间的婚礼竟是一回也没碰上。步孚尹想她也许会有兴趣,看了她一眼,便应道:“那就多谢邀请了,我二人备上礼金,晚上便到。”
那年轻人爽朗道:“要什么礼金,两双筷子的事,一同来喜庆热闹才好呢。”
彤华果然是有兴趣的。她几下将手中的凉粉吃完,拉着步孚尹上街去,问他人间成婚该送些什么东西。
这镇子上生活也就是平平,算不上多么富裕,虽有叫卖的小摊,却寻不到太过珍贵的物件。彤华寻了对泥塑的彩绘娃娃包好,又往里面塞了块金子,这才踏着黄昏夕阳与步孚尹一同往那家走去。
那个年轻人还在门口招呼宾客,见到他们来了,几番多谢着收下了彤华递来的娃娃,又分别带着他们落座。他见彤华大约是个富贵之家的姑娘,便特地寻了自己熟识的女眷,安排落座时还多嘱咐了两句。
此是乡间,没有太多大防,虽说男女分而落座,却都在一个院子里。彤华头一回坐在人堆里这样吃饭,步孚尹还没在身边,便有些无措,身边得了叮嘱的那个小姑娘让她不要拘束,笑着与她说话,同桌的大娘和蔼地打量着她,问她些闲话谈天说地。
如此说着闹着,便熟稔了一些。
桌上都有热好的酒水,彤华轻轻嗅了嗅,发觉并没有天界的酒水那般醇厚浓郁,想它应当不算醉人。这桂花酒泛着好闻的香气,她有些发馋,捧着杯回头瞧了一眼步孚尹。
步孚尹坐在那边,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与她举了举杯,隔空相撞,并没有要阻拦她的意思。
于是彤华开心了,转过头抱着酒杯抿了起来。
他们这番动作落在了同桌的女眷眼中,有位大娘笑着打趣道:“方才我便瞧着有趣,小娘子坐下时啊,那公子好一番叮嘱,坐过去了也一直打量这边。这会子喝一杯酒,还要去问问他的意思。你们这些小年轻啊,谈情说爱可是有意思得很。”
另位大娘也笑道:“可不是吗?我也眼瞅着呢。小娘子,你与他认识多久啦?我瞧你年纪大约也差不多了,家中何时预备着给你们成婚呢?”
彤华听见这话,愣了愣神,想到那一张压在平襄柜中从来不见天日的婚书,此刻的欢欣都散了几分,含糊道:“家中没提过这些……”
那大娘笑道:“大户人家,约莫都是谨慎的,但我瞧着,小娘子与公子过路,身边也并无长辈作陪。若不是出来私奔的,那自然是家中都信任,这才放心叫你们一起,那婚事也应当不远啦。”
席上的女眷笑成一团打趣她,缠着她问些不好答的话,彤华从来没叫人这么逼问过,奈何这也不是什么冒犯的话,总也不好都拖出去治罪。她急得脸热,指着门口道:“新人来了,快别说我了。”
她们也知道她不好意思,趁着新人过来的时候也就转过身去。彤华连忙离席,顺着墙边走到一旁。步孚尹一直注意着她,见她起身,便过来寻她,俯身问她道:“怎么了?”
彤华道:“她们都闹我,我不想坐了,我们悄悄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