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她无法接受步孚尹或者陵游任何一个的离世。
她睁着眼过了整晚,整晚都没能真正入睡。第二日,她妆扮整齐,去拜见平襄。
平襄笑意盈盈地让她落座,彤华却径自对着她直直跪了下去,先是大礼叩了一首,而后才直起腰背与她道:“彤华斗胆,向尊主讨要一样东西,请尊主务必允准。”
平襄听见这话便笑了,什么“斗胆”,什么“讨要”,什么“务必允准”,同时放在一句话里,也不怕闪了舌头,真难为了她能一起说出来。
“想要什么,若是定世洲有的,也没什么难给。”
“自然是有的。”
“那便说来听听罢。”
彤华抬起头,看向平襄,一字一句道:“我要含真君的灵囊。”
平襄脸上的笑意落了下来。她居高临下地俯望彤华,声音沉下来问道:“你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彤华道:“我清楚。天岁神族寿命有限,唯有长生骨可以挽救,此物虽只存于传说之中,但实际上不就是希灵氏神体内的灵囊吗?我需要一枚灵囊。”
平襄看着她坚定而无畏的神色,问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彤华道:“他在暗中寻找长生骨,一直无果。我自己去查,问到了魔尊薄恒处,由此知道的。”
平襄对她提到了薄恒的名字甚是惊讶,挑了挑眉,却是哼笑道:“你倒是直接,也不与我藏着掖着。”
彤华直视她道:“定世洲可有什么秘密真的能瞒过您吗?我着急需要此物,既然要经过您,又何必装腔作势隐瞒?”
平襄满意地看着她,却又露出三分可惜,道:“含真已经陨灭,神体自然不存,我即便想要答应你,也是没办法的。”
而彤华反问道:“不在北阳山吗?”
北阳山是定世洲内的一座山峰,秋景十分优美,当年含真君还在的时候,常与夫君荣坤一起去北阳山小住赏景,紫暮就是她孕时在北阳山生下来的。
她因生下紫暮神力耗尽而亡故,中枢亲自去人将她送返遗灵窟归于本源,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但此刻听到彤华这样问,平襄先是细细地打量了她一遍,而后却是笑了出来,道:“彤华,你知道这些年里,外面都是怎么说你的吗?一个出身在定世洲、却被一个天界反贼哄得团团转的蠢货。我虽不相信,但我一直在等着看到你站在我面前的这一刻。我很好奇,到这一刻,你会对我说什么。”
她靠近了她,俯身望着这个女儿,幽幽道:“原来你是来要挟我的。”
彤华听见她沉寂下去的声音,那种声音让她习惯性的毛骨悚然,但她没有回避,正视她道:“我不想要挟尊主什么。含真君是怎么死的,尸骨被藏在什么地方,我对此毫无兴趣。我只是迫切地需要这一枚灵囊,并且不想要因为这个行为而引起您的任何猜忌。”
她道:“尊主,只要您今日允许,走出这扇门,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们今日说过的事。我会将此事做得隐秘,您知道的,我做过这样的事,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她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推到了桌面之上。
含真是怎么死的,尸骨被藏在什么地方,她全部都知道,如果平襄不肯同意,她会借此生出什么风浪,那就都成了不可控的事情。
她完全可以自己去取用这枚灵囊,但既然含真的尸骨仍然被秘密地掩藏在那里,那么平襄一定会一直看顾着,与其遮掩不住被发现,还不如提前告知。
她在用这件事来威胁平襄,逼迫她必须同意自己的此请。
平襄望着她笑了,直起身子问道:“你知道的很多,但是否做足了考虑呢?如果她的神体还在那里,那么会是为了什么缘故?她已经死了,她身上的灵囊还会有用吗?或者说,还会在吗?”
彤华非常冷静地道:“会在的。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力气留下,有用的、最有用的,都会留下来的。”
平襄于是笑得更开心了。
希灵氏没了灵囊,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当初,她献祭灵囊想要换取雪秩归来,若不是因为她占据尊主之位,用本源灵脉维系,也无法保住性命。如果知道含真不久之后就会怀上孩子,她就不会浪费自己的灵囊。
如果含真没有孕育那个孩子,她本也没打算非要她的性命不可。但既然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不会留她。
平襄那时候觉得,将她神体白白送归本源,实在是太浪费了,但是可巧,北阳山下正有一处水下阴窟,终年不见阳光,寒冰积厚。
她把含真的神体藏匿在那里,打算如何取用。最珍贵的灵囊自然是在的,但即便取出来移到她的身体里,也发挥不出原有的效用,还不如她继续拿本源灵脉供养。
那么还有什么用呢?她决定暂时不要浪费,慢慢打算才好。
谁曾想,过了这小百年,她还没想好呢,却先被她的好女儿彤华盯上了。
平襄在衡量这个用处的价值几何,问道:“那你说说,我给了你,又有什么好处?”
彤华见她松动,便道:“这些年他将我宫中改变至何种程度,尊主自然得见。内廷之事暂且不提,只针对长晔一项,他一直咬得严紧,但从未越界。我一直放任不管,是因为我满意现状,如尊主料想,他一直是我手中一个有力的武器。我需要他继续为我冲锋陷阵,但若在此时,他确认自己找不到灵囊,难保死前不与长晔拼到鱼死网破,那么折损的就不只是他一个,甚至包含如今的整座璇玑宫。我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
她望着平襄道:“尊主请想,一个活着的步孚尹,远远比一个死去的含真君更加有用。”
平襄微微顿了半刻,道:“你给了我一个很值得信服的理由。”
她是如此会说话,舍掉一个步孚尹的确不难,但要舍弃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力量,的确是太过可惜了。
平襄于是问道:“那你是否想过,灵囊能救天岁族,这终究只是传言,并没有谁真的试过。若那枚灵囊取用之后,根本没有任何效果呢?”
彤华道:“无论是否有效,我都要前去一试。有效自然最好,若是无效,我尝试过亦不曾有悔,损毁尊主利益,自然愿意领罚补救。”
平襄慢慢踱回座位,缓缓坐了下来。她笑着望了望彤华,道:“那你就去做罢。”
彤华心里重重一震,再次叩首向她谢恩,听到她的声音从头顶重重地落下来,道:“让我看看你过了这么多年,有没有长进,还会不会留下破绽。”
彤华再次保证,起身退出了宫室。平襄一直安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宫门关上的那一刻,她身后屏风之后,嘉月从其间迈步而出。
相比起平襄,她的脸上明显浮出隐忧。
平襄笑得很开怀,道:“愁什么?我看见她居然敢威胁我了,可是开心的很,就凭这一点,莫说她是来要含真的灵囊,便是要我现剖一个给她,我都肯的。”
她在努力塑造一个想要的继承人,现在堪堪有了雏形,怎能不叫她万分开心?
但嘉月却道:“她说得好听,不过是拿这般话术来劝说罢了。归根结底,还是不舍得她那使君死去。”
从前的那桩婚事,她帮平襄办过,她非常清楚其中的内情。嘉月皱眉道:“他们两个是骨肉交换,灵血相融,原本是为了塑造他们的因缘天定,如今倒反过来成了桎梏。她根本无法控制感情,这些因素的存在,会让她只要见到他,就无可避免地爱慕他。这种天命强制的力量,她根本无法反驳,将来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做出什么如当年去受雷刑一般的荒唐事,也未可知。”
她越想越觉得犯愁:“雷刑尚可挽救,若将来挽救不得呢?”
平襄却不在意,她目光里自然地流露出一种漠然的冷意,道:“挽救不得,那便罢了。我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控制住自己的彤华,她若控不住,死了也无妨,她若控得住,岂不成好事?”
嘉月的目光从宫门处收回来,落到了平襄的身上。她尚且还会考虑一点彤华,但平襄是真真正正的无所顾忌。她想了想,还是道:“那步孚尹留着终归是个祸患,与其叫他得了灵囊,将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倒不如趁此机会除掉。莫不如我带得力的部下去,将那灵囊换掉?”
平襄却摇了摇头,颇残忍道:“既然答应了她,我又何必反悔?更遑论此事又何须你我出手?那灵囊虽叫她轻易得去了,可终究只有一个,而她宫里却还有一对兄弟呢。”
她露出想要看一出好戏的期待与兴奋之色,道:“若是两个都没得选,她难过一阵,也就过去了。可如今是两个都有的选,她却只能留下一个。你想知道她能不能抵抗天命之力,这不就可以得见了吗?”
她见嘉月不语,又问道:“难不成你是觉得,她必然会放弃那个小的吗?”
嘉月道:“我倒希望她留小的。起码陵游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将来也绝对不会背弃彤华与定世洲。”
“你觉得他们两个不一样?”
“一个在定世洲长大,一心只顾着彤华,一个满脑子报仇,一直借着彤华的名号在外面生事,自然不一样。”
平襄听见这话,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瞧着都一样。”
她目光淡淡的,心里也是一样,不管如何选择,终归这棋子落定,命运虽不让她赢,但她却也绝对输不了什么。
“只要将大荒的事瞒住了,只要将彤华在手里拿住了,他们两个都一样。”
第253章
求生 神仙岁月长长,不急在这朝暮之间……
陵游的身体已经完全坚持不住了。
并不是什么意外导致,若放在族中,他已经算作高寿,这是生命正常的流逝,任谁也无可奈何。
天岁神族从出生时就在学习从容应对死亡的课程,他们纵情享受生命和世界的美好与丑恶,将一切感情都真挚而深沉地淋漓宣泄到极致,于是当走到尽头的时候,可以无悔又无怨地与相爱的亲友道别。
恂奇和陵游原本也可以。
可惜的是,他们从未见过一次宁静而美好的死亡。
步孚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那么快地达成所愿,所以在掌握了璇玑宫的使官以后,立刻便开始暗中培植自己的心腹。他时常将彤华带去人间,就是存着让她离开定世洲的心思。她不在,有陵游留下,自然做什么事都是便利的,更遑论去找一个长生骨。
有心腹们四处寻找长生骨,而他自己则陪着彤华去人间,在人间再寻找一遍,总之凡有可能与希望的地方,都有他们踏足之迹。
只是这么多年以来,无论他们如何努力,都毫无所得。
陵游的身体先出现了问题,这些年一直用定世洲富裕的灵丹妙药和各式宝物将养,面上总算是看不出太大的破绽,但却是敲响了他们的警钟,逼得他们必须加快动作。
由于这些年他一直用外力强撑,反倒破坏了身体的技能,本该如其他族人一般平静地老去逝去,但现在却开始了不断的呕血和失力。
而日前,陵游已经彻底无法掩饰,只能由步孚尹找了个借口,假作外出,实际却在外面暗暗藏了起来。
步孚尹的紧迫之感更重,陵游的性命沉沉地压在他肩上,这是他仅剩的最后一个亲人。他不敢休息,只能奋力寻找,不止是否是苍天有眼,居然在这时候让他奇迹般得了消息。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定世洲内的北阳山下,也许就埋藏着他最需要的长生骨。
这传闻之中唯一一样可以让天岁兽族寿命延长的至宝,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有没有用,又存不存在,但他没有办法放弃,他必须要去找上一找。
他打算寻个由头避开彤华,巧的是,简子昭来内廷递帖,邀请彤华前去参宴,彤华已经应允,与他说了此事,还说也许会彻夜不眠,必然回得晚些。
他笑着叫她少饮些酒,同她道:“那我过去接你。”
正是好时机。
他站在宫门前送彤华上了云车,又去了陵游的藏身之处。他轻轻拍了拍长睡不醒的弟弟的脸,将他收在灵珠之内带在身上,带着他去了北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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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宴之前,彤华约了扬灵同往。扬灵特地提前先来内宫门口等候,见她与步孚尹说完了话出来,才与她同车而往。
她越过车帘,很自然地向外望了一眼,又放下了帘子转过身来,道:“先行的灵鸟已经出来了。”
彤华应声道:“知道了。”
她一眼都没回看,但今日显然兴致不高,思绪始终都没落到当场,一直恍惚仿佛若有所思。扬灵为免旁人发觉,引她去了一处单独的小亭落座,有仙侍守着,倒也不曾有谁不长眼地近前。
扬灵接过了仙侍送来的甜酒,递一杯给彤华,这才道:“少主今日心不在焉,若被人瞧见,告诉了步使君,难保他知道。”
彤华只扯着唇角勉强做了个笑模样,低下头去抿酒,唇角又落了下来。
扬灵思忖着,没说话。
她这些年里与彤华有些默契,有时彤华需要出去办事,不便让人知道,便借她作筏子。前些时候她出去了一趟,也不知道是见了谁,总之回来的时候却有些失魂落魄。
她当日问不出什么,后来挂念着这事,又去内宫见了彤华几次,她终归不是个放下心的样子。
她忍不住问她可需要自己做什么事情,彤华却说,此事不需要她插手分毫。于是这事就这么耽误下来,直到今日,她们一同前来赴宴。
今日原本是没有这出宴的,扬灵得了彤华的暗示,没有提她一句,自己寻了个由头找简子昭说话,撺掇他办了这么一场宴席。仙家本就小宴多,什么小事都能拿来做开宴的由头,倒是也没让他生疑。
她猜到彤华是为了避人,果不其然,今日她们的车架才出了中枢,璇玑宫内先行的灵鸟就飞了出来。
扬灵虽不知何事,但见她如此,又想到了她回避自己的姿态,倒也能想到事情的重要。她也不多问,只是帮她提了提滑落的臂帛,道:“少主若是疲惫,不妨今日早些回去休息?”
她顿了顿,想到她今日是特地避开,又道:“我让子昭去收拾间安静的房舍出来,暂且与你清静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