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恒轻轻笑道:“长生骨这三个字,还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他在她紧迫的目光里缓缓道:“这东西是个紧要的稀罕物,若说本名,传出去人尽皆知,太过危险。我那时意外听说了,便随口取了个驴唇不对马嘴的名字,叫作长生骨。于是此后凡有听说此物的,便天南地北地去寻各种稀罕骨头,自然也是寻不到的。”
彤华急道:“那是什么东西?”
薄恒顿了顿,不答反问道:“是谁出事了?你身边那个使君,步孚尹?天岁神族左不过这些事情,你不说什么缘故,也不难猜。”
他看着彤华复杂的脸色,又道:“还是说,你只知道要找长生骨,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分明是什么都知道,所以说出来的时候,十分自信且自如。彤华的确是不清楚的事太多,干脆也不再遮掩,直接道:“的确是不知道。你告诉我罢。”
她承认了,薄恒便没有再为难她任何,很直接地告诉她道:“简单地来说,天岁神族太过特殊,既然有修为神速的好处,作为代价,自然也有劣处,即为寿命。他们的寿命与人族无异,不过几十年耳,至百者寥寥。你身边那个使君,若算年纪,早该是个八十岁的耄耋老人,恐怕剩不了几日了。”
彤华平静的脸色瞬间崩裂。
神族短寿,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又何曾想过他们会有寿命的限制。
她脑中想着陵游呕血的模样,又后知后觉地想到步孚尹。在他们一起出游的时候,他从来都没有表现出过任何异常。
他们都遮掩得那样好,她从来没有察觉过任何异样。
如今人尽皆知她不问公事,所有事务都把控在二位使君的手中,外间流言纷纷,说她是个满脑子小情小爱的愚蠢神女,被使君架空了都不为所动,真真令人耻笑。
她全然不为所动,面上依旧我行我素。但没有人知道,即便整个璇玑宫都把持在步孚尹手中,但这依旧还是她的璇玑宫。
如果不是因为陵游呕血,她不会让慎知去使官殿索要文书。来给她递送公务记录的那个使官是她的人,虽然步孚尹有瞒着她的私事与心腹,但好在他的心腹中,却依旧还有听她话的人。
她是平襄的女儿,她怎么可能不会玩这些权术游戏?
她由此可以知道步孚尹瞒着她私下做的所有事情。他在用自己可信的使官四处搜寻长生骨,此举已经长达数十年时间,足迹几乎遍布所有可去之处,却依然毫无所获。
她原以为此事也许与他向长晔报仇有关,自己也私下查过几回,并没有查到有关长生骨的任何消息,便也搁置了下来。
但是陵游的反应告诉了她,也许此事并不是那么简单。
步孚尹去找长生骨,是为了陵游。
明面上,天地间只剩了一个步孚尹是天岁神族。她说起长生骨,薄恒自然就会联想到步孚尹。
可是彤华对陵游的来历清清楚楚。因为他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太奇怪了,他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神女太过好奇,态度又太过温柔亲和,他对她太好了,心甘情愿地留在了她的身边。
她诚然将他视作自己重要的存在,但不代表她对他完全不曾设防。从前有雪秩在,查一查陵游的力量并不困难。
不止是步孚尹而已,他与陵游都是天岁神族,他们都受到寿命的限制。如果陵游已经是那个样子,那么步孚尹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陵游需要长生骨,那么步孚尹同样也需要。
她想到这么多年以来的毫无所得,感觉身体开始发冷。她向薄恒确认问道:“想要不死,唯有长生骨可以挽救,是吗?”
薄恒点了点头,确认了她的所想,道:“正是因此,所以才叫它长生骨的。”
彤华的目光明显凌厉起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薄恒对她的印象,停留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柔弱的小姑娘。她装腔作势地来骗他,但却没有骗过。于是他便道:“师姐啊,既然来了,不与我直接说两句话吗?”
那时候雪秩被他发现,迅速地夺取了彤华的身体,眨眼之间便让她陷入沉睡。她用彤华的身体笑吟吟地望着他道:“从前还在的旧相识,长晔、小风、符舜,他们都没有发现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薄恒浪荡道:“我爱慕你啊,师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你的。”
他那双眼睛生得太漂亮了,看着她的样子,仿佛真是饱含着跨越千年万年的眷恋。
但是雪秩没有信,她一分一毫都不相信,驳他道:“你还是老样子,学着那些风流子装深情。你懂什么爱慕?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谁也没有把你拉出来。”
薄恒被点破,却没有一点难堪,只是有些苦恼道:“可是,师姐,你对我已经是最特别的那一个了。如果这都不算爱慕,爱慕是什么样的呢?”
雪秩那时同他道:“急什么?此事可遇不可求,不是说来就来的。”
那时他们说笑了几句,他问她怎么不夺了这具身体回来,她说她也不是那么想要回来,比起自己继续活下去,她更想要这个小姑娘活下去。
“你能装作从来没有发现我,继续陪这个小姑娘做游戏。等到将来,不管我在不在,你都一直护着她吗?”
他说好啊。
“我爱慕师姐,自然都听师姐的。”
“都说了,这不是爱慕。这样的话少说些,等你将来真遇到爱慕的人了,再把这话认真说给她。”
雪秩退回去了,身体的掌控权又还给了彤华。她不记得方才发生的事情,不记得他当着她的面喊过一声“师姐”,她仍旧以为自己是听雪秩的话才来骗他的,很认真地想要和他攀上交情。
她的眼睛里有些狡黠的聪慧,很灵动,也很稚嫩。她的胆子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但是与他说话的样子很有趣,他想他可以理解为什么雪秩那么喜欢她。
可爱又有趣的小女孩,即便没有雪秩的叮嘱,他也愿意陪她做游戏的。
他给了她一道可以和他悄悄联络的符传,想看看她的狡猾会用在什么地方,会拉上他一起去做什么坏事,但是他等了几十年,都没有等到那道符传亮起。
他听旁人说,她在大荒截了长晔的胡,因为一个狮族的少君和长晔闹了好大的风浪,将他收作使君以后也没有消停。
他听旁人说,她是个被情爱绊住了的傻子,步使君在外面借她的势力和玄沧斗得死去活来,她却一点也不知道,吃了几次教训,还心甘情愿地和他在一起。
他终于慢慢觉得她无趣了,连那道符传也想扔掉算了,反正她也根本不需要他,可是那道符传如同当日给出时一样,一直好好地缠绕在他的手臂,没有一时一刻被他取出来过。
直到今日,他懒懒散散地在月下长眠,手臂却忽然发烫。他迷迷蒙蒙地举手一看,符传亮了,不是假的,不是幻觉,是她来找他了。
哦,那个没良心的小傻子不继续沉溺温柔乡了,她来找他了。
他久违地打量着她,她依旧和从前第一次见面一样,有些生涩的稚嫩。他听人说,爱人如养花,她这般模样从无改变,可见那个步使君虽然利用她,但的确是将她保护得很好的。
可是别人的花,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尤其是,她对长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丝毫没有兴趣,难得来找他这一次,还是为了那位步使君。
他不想告诉她。因为有关天岁族和长生骨的事情,即便告诉了她也没有任何用,不过是徒添难过与烦恼罢了。雪秩想要好好养着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难过与烦恼。
哦,对了,这次相见,雪秩也不在了。听说她从前在长晔那里受过雷刑。她哪里坚持得住?必然是雪秩替她挡了。
他也不难过。因为神魔大战带走了太多故旧,于他而言生死也是寻常。
却原来雪秩也是寻常,还真让她说对了,原来他心中真的不爱慕她,要不然听到她一次又一次地死去,他怎么会毫无波动呢。
他就是有些怅然。雪秩死去又活来,终究还是自己选择了死亡,这种怅然让他想要自己安静地独处一会儿。
这个小姑娘问他知不知道,他就回答知道,这便已经算他回答过了,至于其他的,他也不想告诉她,打算打发走了她,自己再去安安静静地第四回祭拜雪秩的死亡。
可她却变了。
这个性情懦懦的小神女,居然可以露出那么凶狠又凌厉的目光,那目光像拿着一把刀放在他的脖颈上,那目光看得他眼前一亮。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一个这么张扬的小姑娘,这种张扬让她更加漂亮,她就该这样张扬,而不是畏瑟地躲在宫门之内不见天日。
他的兴味来了,这种想要继续看着她的兴味超过了他对雪秩死去的怅然,有一把剑后知后觉地击中了他。
你的心还留在无爱纪,谁也没有把你拉出来。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旁人口中那种情丝的跃动感,哦,原来无爱之外,是这种感受。
他愿意为了这种感受,留下来为她消磨掉自己漫长的时间。
但他却再一次怅然了,不是为了雪秩,而是为了她。她在问自己长生骨是什么东西,可他却不忍心告诉她,长生骨这个名字是他的玩笑,真正的长生骨是惨痛的代价。
薄恒安静地望着彤华,问道:“无论是什么东西,你都能承受起知道它的代价吗?”
彤华道:“我可以。”
他再道:“即便你知道也做不了任何事呢?”
她答道:“那我也要知道。”
他想,不愧是雪秩养大的姑娘啊,她和雪秩一样的执拗。
难怪雪秩要护着她,她这么走下去,早晚是和雪秩一样的下场。要么得偿所愿,要么死路一条。
薄恒轻轻叹了一声,直起了身子,正色道:“天下之奇,无独有偶,天岁自然不止其一。神族之内,自然也有其他例外。”
神族各族都各有不同,彤华想了许久,脑中并没有什么可以与之对应。她逼视着薄恒,听见他对自己道:“希灵氏肋骨之后的灵囊,就是长生骨。”
她的手下意识抚到自己的肋骨处,一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问道:“你怎么会知道灵囊?”
这是希灵氏的秘密,是除了希灵氏以外,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薄恒垂眼道:“雪秩是我的师姐,我与她……曾经非常要好。她告诉了我,我才取了长生骨的名字,想要帮她避祸。”
他改变了自己的用词。
雪秩告诉他,爱慕这个词,要等到将来真的遇到爱慕的人,再把这话认真说给她。他的确说不出爱慕雪秩的话了,但很可惜,这些话,他也没办法说给爱慕的人听。
这爱慕来得太匆促草率了,即便说,恐怕也无人信。更遑论这不是好时机。
彤华脑中轰然一声,只剩下了一片杂乱。她在杂乱里试图回想从前雪秩说过的话,是的,她和薄恒曾经非常要好,她说过薄恒是可以相信的对象。
但是她希望这是假话。
如果需要长生骨,如果他们需要的是灵囊,她要去哪里找灵囊来救他们?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却又觉得自己不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她茫茫然站起身来,道:“我要走了。”
薄恒看着她茫然又无措的神色,暗叹一声,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头,手下微微用了些力,让她定下心神。
“彤华。”
他第一次开口唤她。
“无论遇到什么事,定下神来,不要乱。”
彤华因他的力道回神,抬眼看着他,停滞了一会儿,才接上他的话道:“不要乱……我知道了,我不能乱。”
薄恒见过太多失去所爱的例子了,他们总是一时难以接受的,时间久了就好了,世上没有那么长久的深情。
所以,难过之后就会好的,彤华。
一切都会好的。
第252章
求得 原来你是来要挟我的。
彤华很认真地思索了许久。
步孚尹一直在让自己可信的心腹暗中查找长生骨。他复仇未成,自然不甘就此死去,但是他们显然都不知道长生骨是什么东西。这是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他们找不到,甚至无法确定是不是真的有。
定世洲的宝物太多了,璇玑宫中自然也不缺少。步孚尹有权调用那些东西,但即便再多的宝物药物吃下去,也阻止不了死亡的到来。
彤华知道他必须要得到长生骨。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他就会立刻奋不顾身地向长晔发动反击,哪怕是以命相搏。
她知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天,但不希望这么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