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就那般看着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云海尽头。
步孚尹这些时候早习惯了与她同乘,只是这次出来,她先行步上云车之后,便命衔云放下了帘幕。他知道她此刻只想独处,便只是随行在侧,并不曾打扰,直到此刻雅乐到来,他才看见了彤华的神色。
她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无理也要争三分,但不该是这样平淡。他皱着眉,想要上前去与她说一句话,却见她默默将那一叠曲谱向外一扬,神力直接将它们震碎成无数碎屑,洋洋洒洒落下云海,最终只化作人间一场纷飞落地却终究会消融不见的薄雪。
她再次退回车中,吩咐道:“走罢。”
陵游与慎知听着衔云回来说的话,心中一直挂念不下,听说彤华回来,便齐齐到宫门口去接。乍见得衔云手中空空如也,便觉得不好,再见彤华从云辇之上下来,脸色平淡到没有一点表情,反倒是步孚尹脸色难看,便知道必然没有好结果。
彤华脚下不停,径自往存放琵琶的乐库而去。
步孚尹走在她身后不远,被陵游拉住,低声问了一回。他如实与他说了,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她会琵琶。”
陵游十分难言地望着他,道:“怪我,原以为这事也传得挺远,总以为你是知道的,就没多说。”
他先前当真以为步孚尹收琴只是因为不知道彤华与昭元之间的龃龉,却没想过他是真的完全不知道彤华会琵琶的事。
步孚尹垂下头,想这如何能不怪他?他已经和她亲密如此,天界无人不晓她琵琶技惊四座,偏偏就他什么都不知道,偏偏就是他什么也不知道。
哪怕就是这么说出来,都觉得荒谬不堪。
他嗓音艰涩,有些艰难地道:“先前我因为那把琴与她生过嫌隙,我以为她是与昭元较劲才去学琴,是我错了。”
陵游一听这话,立刻明白了他们前几日怎么突然关系变得那般僵硬,面色立刻难看起来,可是事已至此,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步孚尹脚下有些发虚,强行打起精神来,往乐库那边去:“我要和她说……”
陵游拦住他,道:“别说。”
步孚尹用几乎是有些茫茫的眼神在看陵游了,因为陵游是远比他要更加了解她的那个人。
陵游低下头去,与他道:“她烧过一把琴,从此后就再也没有弹过琴。如果她真的想要留下青骓,今日会有其他手段可以保住青骓,但她烧了它,那就是放弃了它。”
他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意,所以此时才不能让任何人挽留她决绝的断念。他道:“她放弃了的东西,就不要求她挽回。”
步孚尹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最后才应道:“知道了。”
他提着十分沉重的脚步,第一次走进了这间他从未涉足过的乐库,里面的桌案上放着有整整齐齐的十二个空位,不多也不少,正好对应着她珍藏的十二把琵琶。
现在,她面对的那个位置,正中间的那个位置,青骓再也不会回来了。
彤华听见他进来了,回头望向他,心情似乎恢复了一些,居然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笑意来,问他道:“你还没看过我的乐库罢?”
步孚尹走到了她身边。
她笑着指了指面前,道:“你连我会琵琶都不知道,肯定没看过。这十二把琵琶,全是我精挑细选的,其余的都没留,就这些是最喜欢的。每一把我都喜欢弹,都舍不得冷落。”
她挨个给他指了一遍,有陵游找的,也有她身边那些交好的仙族少君找的,东海的五太子给过她一把,南海的十公主也给过她一把,一把是从地界得来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攀上的交情,还有一把和青骓一起放在最中间的,甚至是平襄给她费力找来的,诚不诚心不说,价值倒是十分贵重。
她最喜欢这些琵琶,时时勤拂拭,一丝尘埃都不曾有。
所以她一定是时时常弹的,但他在这里这么久,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在他留在使君殿里只顾着了解天界和定世洲的事时,他没有一次想起要回头去寻她一回。
只要他能有一次回去,说不定就能听见她那一把惊艳的乐声。
但他全都不知道,甚至还说她是在与昭元较劲,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再也不会碰这些东西了。
他低着头没说话,她看见了,她已经是这样了解他,所以轻易就知道他此刻在想着什么。
她望着他道:“你不必为那日我们争执的事耿耿于怀。那日与你吵架,我的确是说了气话,也的确是气得一直没有再碰过,但今日在宴上我不曾应战,却选择烧掉青骓,不是因为那句话的缘故。”
她生长在定世洲,比他更明白定世洲和天界之间那些微妙的关系。定世洲能有今日,离不开长晔礼遇,长晔也想要定世洲的势力,帮他对付地界。但是两方谁做大,对方都不会开心。
她与他解释道:“我先前在天界弹过一次琵琶,风头太过,但天界的风光不能由我来出。所以今日之事,也只是迟早的事。”
也许长晔早有此念,但绝对不是今日。
他只要想到就开始后悔,他终于开口,道:“是我今日对长晔那一箭,才让他如此对你的。”
第249章
剖白 她像宁死也抱柱不去的尾生。……
步孚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有十分清晰的复杂和懊悔。彤华望着他纠结的神色,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笑着与他道:“不是的。琼音的琵琶很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长晔肯定早就想好了要这么做,只是恰巧将此事安排在了今日。”
但这话并没有让步孚尹释怀。他今日听过了琼音的演奏,他知道她的水平在哪,他道:“长晔既然能等她练习这么久,自然不会着急将一个还不足成的乐舞放出来。如果不是我今天激怒了他,他大可等她技艺再更加纯熟些再让她上场,不会留给你去驳斥她的任何机会。”
她却听得更开心了,眼睛微微弯起来,道:“就那么一个音,你也能听出来我弹得比她好,是不是?”
他皱着眉,没答她这玩笑话。
彤华摇了摇头,接着他前面那句话道:“即便你今天什么也没做,他也不会耽误太久的。尊主已经将内廷的权力放给我了,你和陵游也慢慢有了动作,璇玑宫与三界的联系会越来越紧。等将来我名声再盛些,他就不好再做这些事了。所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不过早晚而已。”
步孚尹道:“可不该是这样仓促,再晚一些,我们就能有应对的手段。”
彤华道:“即便是今日,我也可以有应对的手段。那把青骓已经认了我做主人,即便到了她的手里,也根本就弹不出声。如我所言,我烧掉青骓,的确是不想要旁人碰我喜欢的东西。其实这名声给了琼音也无妨,起码她是真的喜欢。”
她微微垂眼,有些尴尬地同他道:“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的,但我的确不是因为喜欢弹琵琶,所以才弹得好,相反,我是因为能弹好琵琶,我才喜欢它。我喜欢那些能让我感到游刃有余而胜于旁人的东西,我也有虚荣之心的。”
步孚尹望她许久,终于伸出手去,他将她下巴挑起来,指尖在她僵硬的唇角抹了抹,道:“不想笑就不笑,在这里又没有旁人。”
她于是跟着他的指尖垮下脸来。
他道:“没有谁会高兴于自己喜爱的事情被旁人拿去算计,强加了目的性的喜好也的确没那么有趣。今天既然已经这样,往后不在外面演奏也没有什么。咱们将房门一关,谁能晓得你在里面做些什么?”
连他都不知道她会弹琵琶,让别人也不知道还不容易吗?
彤华摇了摇头,还是道:“不弹了。”
步孚尹望着她明显没有那么张扬的面色,点点头,道:“好,那我想个办法去找长晔给你出气,我们不弹了,他也别想再找谁弹。”
我们,他在说着明显哄孩子似的谎话。她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她喜欢这样近乎于盲目的偏心,她不是没有,但她希望可以再多得到一些。
她笑完了,很认真地同他道:“出气就不用了,琵琶也不弹了。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忍让,实话说,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我的确是不怎么喜欢了。”
他明显不相信,但她侧首重新看向那排琵琶的目光,实在是从中看不出一丝眷恋的痕迹,那种由衷的漠然让他心中缓缓生出冰冷的寒意。
彤华茫茫道:“我有时候会想,也许我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谁的喜欢会像我这样说断就断?从前在天界弹琵琶的时候,我心中很欢喜,但当我看到他们神色各异的时候,那些欢喜就一点都不剩下了。尊主送了我琵琶,但是开心的只有她一个,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做的不对,从那时候我就已经对琵琶兴趣寥寥了。”
她说到此处,甚至口吻中有些终于舒了口气的快意,有些轻松地道:“我应该是早就不想弹了,只不过到了今天,长晔才给了我一个顺理成章能把它丢掉的理由。现在我不用维持着喜欢它的样子,隔三岔五地看那些无趣的曲谱,看这些不会说话的琵琶了。”
步孚尹有些迟疑地望着她,她看着那些琵琶在笑,他本以为她是难过却故作坚强,但她又说出了这些话,她的眼里似乎真的流露出了一种终于可以卸下重担的意味。
他见过她表达喜爱的眼神,他试图从她的眼中寻找那种喜爱,但他却怎么也寻找不到。她回过头笑着望向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僵硬不堪。
她从来没有这般真诚而坦诚地向他剖白过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接触到了真正的她,但这进一步的了解却并不令他开心。
因为一直以来,她对他展现的样子都太过于美好了,在过去的漫长时光里,她始终对他保持着骄矜却又可爱的姿态,她始终会对他毫不设防地流露出小心却又真挚的喜爱。他认定这世界有无数的虚假之处,却从来不觉得她的喜爱会是假的。
但是今天,那一把琵琶揭露了真实的她。
无论在离虚境还是定世洲,她像宁死也抱柱不去的尾生,执著不休地想要将他留在身边,那种姿态曾经让他的心为此酸涩不堪。但现在却有琵琶如断裂的桥柱,告诉他,她也可以为一番虚假的情深姿态,纵情演绎到天下皆知的地步。
那么他究竟是独一无二的爱人,还是下一把焚于火中的青骓?
他无法细想了。他甚至不能去想,今日她这般温柔面对自己剖白的姿态,是否只是来日行刑之前最后的一轮示警,告诫他要么可能走上死路,要么早日退步抽身。
“我们走罢。”
他的思绪仿佛游荡在外,只剩下躯体在不知死活地动作,向前去奋不顾身地拉住了她的手,用艰涩的声音勉强地表达温柔。
不要再留在这里了,不要再看那些琵琶了。她眼里复杂的千情万绪,他只能看到抛弃前的决绝与无情。
但她还是看着它们。
她已经说过要放弃了,可却仍然没有离去的打算。她看着它们,在它们无力挽留或者求饶的躯体之前继续残忍地发问道:“那我要怎么处理它们呢?总不能一直将它们放在这里罢。”
她像一个残忍而天真到不自知的恶童,有些苦恼地思索着它们的去处,纠结道:“我不想再看见它们。”
彤华打量了许久,越看越觉得难以忍受,就像当初烧掉那把琴之后,她无法忍受其余任何相关之物的存在。
热爱的时候,这是心上的宝物,不爱的时候,这是一堆占了她地盘的破烂木头。这架子上的琵琶,柜子里的曲谱,全都碍眼得让她一时一刻也不能忍受。
她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有神火从她袖口蔓延而出,像倏然夺命的艳丽花朵,要迅速生长到猎物的面前。
可就在她释放出神火的那一个瞬间,却有一道身影迅速飞奔而入,倏然跪伏在她的身边,不管不顾地攥住了她那只手,任凭神火灼烧也不肯放开,徒然又匆忙地想要让它熄灭在自己身前。
飞翎跪在她身边,眼中分明含着热泪,恳求她道:“少主,不能烧,不能烧!”
彤华立即收了神火,看到她手上还是灼伤了一片,眉头狠狠皱了起来。她神力反哺到飞翎手上,将她伤口复原,但决心却没有改变。她望着那一排安静的琵琶,它们身上的花纹都好像是在嘲笑着她,她语气加重了几分,流露出清晰的厌恶之意,道:“我不想留。我讨厌这些东西。”
飞翎没有松开手,同她道:“少主不喜欢就给我罢,我拿去藏起来,绝对不让少主再看到。”
彤华固执道:“我也不喜欢给别人。”
即便是不喜欢了的东西,她得到过,她的占有欲就消不去。哪怕是决心不要了,毁掉也不给别人。
飞翎一直在她身边,她太清楚她的脾气,如果是别的,烧了就烧了,她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但这些不可以。
她声音哽咽,道:“少主想想慎知罢,不要这些琵琶就算了,连慎知也不要了吗?慎知是乐灵,琵琶和谱子都烧了,慎知要怎么活呢?”
步孚尹转头向门外望去,看着那个寡言少语却始终温柔周到的仙官。她是整座璇玑宫的主事仙官,携带的仙力比寻常仙官都要强大,他因见彤华与陵游都十分信任于她,便从来没有查问过她的底细。可是彤华才多大?她指下奏出的乐曲,诞生了一位这样强大的乐灵,足可见彤华的技艺已经到达何种境界。
慎知跟着彤华的脚步过来,一直就守在乐库门外,听见了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看清了彤华的每一个眼神和动作。她脸色煞白,但是即便看到她放出神火,她也没有上前一步,发出过一点声响。
她始终安静地站在门外,等候着彤华对她做下的最后决定。
彤华听到慎知的名字,眼中的那些纠结翻覆许久,终于还是压了下去。她站直了身子,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那些情绪都随着这一口气结束散尽。她终于还是对飞翎道:“你来收拾。”
飞翎连忙道谢,起身去抱那些琵琶。彤华终究还是一眼都没有看,转身走了出去,经过慎知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将手搭在了慎知交叠在身前的手上。
慎知眼眶倏然就红了。
彤华手指收紧,在她手背上摩挲着拍了拍,再次迈步越过了她。她身后大门关闭,未来的千余年里,她再也没有重新将琵琶拾起。
第250章
流逝 他岂不是叫人看得羡慕万分?……
彤华只在那日有一刻想要焚器的失态,此后便恍如无事人一般,再也没提过这事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从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小神女,每日和朋友们玩玩闹闹,笑声不断。
但步孚尹看着她这副模样,再也不相信她是表里如一。
他还记得当日宴上他是如何眼睁睁地看着彤华亲手将自己的琵琶摔断焚尽,他说过要找长晔将这笔账算回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自从他接手了璇玑宫的事务之后,彤华给了他最大的权限,使君的身份足可使他办成许多事情。
玄沧说他暗中使绊子,这话的确不假,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因为知道玄沧是长晔的左膀右臂,知道他秘密去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长晔,所以插一手不亏,搅砸了是赚。